容洵在一旁悠悠欣赏着给使的脸色从白到青,不以为然:“公公莫慌,我这不是来助公公一臂之力了么。某如今乃是太子伴读,在殿下跟前说几句还是够得上的。”
他一顿,“只是还得先知晓从前公主和殿下之间究竟生了何变故,否则容某也拿不准此事。”
给使一听,面上露出斟酌之色。
容三郎在皇城外头浪荡惯了,哪里会知道宫里的事。此事也算不得什么秘闻,有些年岁的宫人都知晓。
又一想,这容洵如今是驸马候选,怎么说也算是贵主这头的,便颔首道:“罢了,过来我告诉你。”
容洵忙凑上前,洗耳恭听。
此事还要说回五年前,燕潮见年芳十四,情窦初开之时。
当年姊弟二人关系尚可,不说亲密无间也时常能在一起说笑个好几句,与如今可是天差地别。
当时正值国丧,傅家二郎随其母进宫为已故皇后吊唁,瞧见燕潮见端正跪于灵堂之中,却是面如止水,不哀不泣。
傅二郎难免多打量了几眼,燕潮见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出声:“你也奇怪我为何不哭?”
谁知傅二郎听罢却摇头:“庄子知生死之不二,达哀乐之为一,是以妻亡不哭,鼓盆而歌,垂脚箕踞,敖然自乐。公主当是如此。”
此后国丧期过,圣人提起为燕潮见择驸马的事宜。傅家二郎尚未娶嫁,燕潮见心中有意,私下跟燕景笙和圣人透了底。
谁料圣人还未来得及拟旨下诏,三日后傅家二郎定亲的消息便传进了宫里。
燕潮见当即将自己关进房中数日不肯出。侍奉的宫人嘴碎,无意间把太子曾悄悄约见过傅家二郎的事说漏了嘴。
燕潮见当时的脾气和现在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傅二郎的事她只同圣人和这个胞弟说过。当下就冲去国子监将燕景笙拽了出来。
也不晓得姊弟间说了什么,燕潮见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抽了燕景笙一个巴掌,愤然离去。
那个年纪的男孩最是要强,脸面又薄,更别说他是堂堂太子,而扇人的是自己的阿姊。
此后,二人关系直降到了冰点,直至今日也不见缓和。
这过往倒是令容洵没料到,他摩挲着下巴,“所以傅二郎匆匆定亲是因为殿下将公主的意思知会了他……”
本朝宗室权势不小,尚主等于往家里供了尊佛,傅家是百年望族,的确也不需要靠娶公主来稳固地位。
他又恍然:“那我的公主姐姐是如今还对那傅家二郎念念不忘才不愿嫁人的?”
说罢,又不屑地“喝”一声:“那傅家二郎还挺不知好歹,我公主姐姐能瞧得上他是抬举他!”语气还有些愤然,也不知他在生个什么气。
给使吓得一把捂他的嘴:“慎言,慎言!贵主也敢编排,你你活腻了也别拉我下水啊!”
容洵心道你编排得还少了么,嘴上仍笑呵呵的:“是是是,哎,瞧我这嘴。公公放心,这事我有法子了。”
“你,你有什么法子?”
容洵却不跟他露底,“公公等着瞧便是。”说罢自顾自地摆摆手同他别过,大步往皇城西门离去。
容洵出了宫,穿过长长的御街,在城东一处巷子前停住脚步。他抬眼,只见巷口宅邸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飘逸的大字:“傅府”。
第一卷 第七章
贺福全虽有时脑筋不大好使,做起事来却十分迅速。燕潮见的令刚传来,他旋即便招来了昨日陪同成安去储宫的宫人问话。
晋陵公主的丹阳殿与储宫隔了几条甬道并一个浅湖花苑,当时暮色将至,成安便走了一条需穿过花苑的近道。
那浅湖呈弧形,在苑内中央,需得绕着湖边走半圈才能穿行至另一头。成安就是在绕行时受了什么惊吓,手中竹篮才跌落进了湖中。
那时跟在她身后的三个宫婢皆摇头说什么也没瞧见,只听见成安公主尖叫了声,回过神来猫儿就落了水。
贺福全纳了闷,成安公主自那日回去后就病了,他本不该叨扰,可这事关贵主和殿下,他思量须臾便毅然决然带着三个宫婢大步往成安的宫室而去。
守在殿前的宫人见了贺福全一行人皆不敢阻拦,四人畅通无阻,也不等通报,推门进内。
殿中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成安果真面色惨淡地倚在榻上,眼下青紫,唇瓣干裂,说是病了,倒不如说像被吓住了。
她看见贺福全,面上恐惧之色加深,“公公……”
贺福全摆手让宫人散开,几步上前还算恭敬地行了一礼,“公主大安,奴今日是奉了晋陵贵主之命前来询问一二的。”
平日里待人向来小心小意的成安闻言倏地撑起了身子,失声喊道:“不是我干的!”
声音干涩枯竭,透着惧怕。
贺福全面上挂着笑,没有半点动容:“公主误会了,咱家贵主的意思是遣奴来问问那日公主究竟为何失了手?可是因为瞧见什么了?”
成安闻言,神情僵了僵,怔怔地移开视线。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就是燕潮见,就是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使这种计策倒打一耙。
可宫人都亲眼看见猫儿是从她手中坠进湖里的,更何况,这只猫的主人是太子的。她巴结不成,反倒把自己折了进去。燕潮见和燕景笙,哪一个她都得罪不起!
成安大脑阵阵空白,吓得魂不守舍,回来便装起了病。
她怕担责。更怕燕潮见。
是以今日见贺福全上门便以为是燕潮见来兴师问罪,都想好要如何演一出苦肉计了。
可瞧这样子,似乎不是在怀疑自己?
成安面相惨淡,神智却很清醒。自己若要挽回,只有此时了。没了燕潮见这座靠山,自己日后只会愈发举步维艰。
“贺公公……”她咽了口唾沫,“我接下来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你定要回去告诉阿姊,我是被人陷害的。”
贺福全本就没有怀疑成安,“公主请讲,奴定帮公主传达。”
“有人打伤了我的手。”
“我记得当时眼前闪过了道黑影,捧竹篮的手就吃痛抽了筋,回过神来时竹篮已打翻进了湖里。”
她说完又怕贺福全不信,急忙伸手露出袖中皓腕,上边果真留有一道青紫的印子。足以见下手之人力道狠辣。
贺福全只瞥一眼便垂下首,“奴知晓了。”
“公主放心,太子殿下绝非不饶人之人,若是之后储宫那头问起此事,公主只管将今日说给奴听的再照实说一回。”
他微微掀起眼皮,“如此,便可洗清公主的冤屈。”
他没提丹阳殿,但成安自然明白了。要是燕潮见因自己招来了猜疑,她也照样捡不了好处。
成安忙不迭地应下,贺福全又宽慰她几句,方才带着宫婢告退。
“公公可要回花苑去找一找凶器?”宫婢在身后问,这人证有了,物证倒难寻。
贺福全摇头,“不用找,找不到的。敢这般张扬行事的人怎么会留把柄,又怎么会真用什么刃器。”他一瞥不远处的梨树,“他若用树叶代凶器,你可找得到?”
宫婢闻言,面面相觑。
他又吩咐,“你们留一人回去禀报贵主,另外的随我走一趟储宫。”趁此事还未闹大。
话分两头。
敛霜从偏殿出来,脚下一转径自往燕潮见寝殿而去。
乌云密布,密雨如针。这场忽然而至的大雨让她心底掠过了丝不安。
还未走近就见秋末迎面行来,看见了她,大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敛霜姐!不好了。”
敛霜心头一跳,“出什么事了?”
“殿下的猫儿落水死了,罗公公代贺公公把猫送去东宫了。”秋末将燕潮见下的令说了,“贺公公这会儿若查出了些什么也应当去了东宫。希望殿下……”末了,却没有再说。
敛霜沉下脸,回握住秋末的手,“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贵主的玉佩不见了。”
她道,“我今晨里里外外查过一遍妆奁……”
秋末皱眉:“没有?”
敛霜摇摇头,“我以为是落在了别院,当即便遣人回去搜了,可什么也没找到。”
秋末的脸色发白。
燕潮见不喜玉制首饰,也鲜少佩戴,可唯有这块玉佩留存至今。那是德宁皇后留给贵主的,上头还刻了贵主的小字。
“那,那可如何是好?”
“此事不能拖,先报给贵主,由贵主做定夺。”
似乎自她们回宫后起麻烦事就不停上门,敛霜心中那份不安膨胀得大了些。
二人疾步往寝殿而去,燕潮见正由数十个宫婢伺候着用膳,听了敛霜的禀报,眉头轻皱:“别院搜过了?”
“搜过了,若不在别院只怕是——”
“贵主。”
敛霜的声音被门扉外的宫人打断。
“储宫那边送来了东西。”
这个时候?
“进来。”
宫人谦卑垂首迈进内,将手中怀抱的梨花木匣呈上前,“是王公公送来的,称殿下一定要贵主亲自过目匣中之物。”
“揭开。”
旁边立即有宫婢上前轻慢揭开匣盖,可当看清匣中之物后,自宫婢咽喉中短促地发出了惊叫,匣盖随之滑落,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只见那梨花木匣中赫然躺着一具僵硬而干瘪的猫尸。白色的绒毛缠绕打结在一起,还隐隐冒着湿漉的寒意。
四周宫婢倒吸了口凉气。
燕潮见并无动容,双眸盯着匣中猫儿看了须臾,转而瞧见了白猫脖颈上系着的物什。
不顾宫人的阻拦,她径自伸手将其拽了下来,那是一张被折成四方的笺纸。展开看,上头写着四个端正而轻的正楷:“物归原主。”
燕潮见淡淡一哂。
那送木匣的宫人一瞧,魂吓飞了三尺高,当即扑通一声以头抢地,蜷伏身体,连声喊:“贵主赎罪,贵主赎罪!”
“你跪什么,”燕潮见看也没看他,“既然太子不愿要这猫儿,那就随便挖个坑埋了吧。”
语调冰冷,不怒自威,四周宫婢皆背脊一颤。
待人退去,燕潮见也没了用膳的兴致,摆摆手让宫人将饭菜撤下。
“你方才说搜了别院也没找着玉佩。”她侧眸问敛霜,“可知道为何?”
敛霜迟疑地摇头,她便接着道:“别院有禁军把守,照理说玉佩不会找不到。除非是有人溜进别院将玉佩顺走了。”
“可,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还能堂而皇之地溜进别院后毫发无损的离开?
望着渐渐面露顿悟的敛霜,她一扯嘴角:“的确有。那日不就有人溜进别院吃了我的鱼么。”
虞九那蠢材干不出这种事,那只剩下个容洵。她不知容洵目的为何,是打算出去卖个好价也好,想找自己的茬也罢,唯有一件事燕潮见很清楚。
——她如今非常的火大。
“去!让禁军把容洵给我抓来。”她倒要看看这个容三究竟想做什么。
敛霜和秋末退出寝殿,秋末还有些后怕:“贵主这是在下太子殿下的脸啊……不过得亏只是埋了,若是又送回给东宫……”那姊弟间会演变成什么境况就未可知了。
敛霜若有所思:“殿下此举摆明了是责难,贵主却没像往常一样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