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缓缓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空气沉默了良久,久到燕潮见的手指尖有些僵直,成国公终于睁开眼,昏昏沉沉的光在他眸中荡开。
“你走吧。”他开口,“走了,就再别回来。从此,许家再也没你这个女儿。”
说罢,他立起身,看也不看燕潮见一眼,转身离去。
燕潮见扶住椅子,像是脱力一般,倏地跪坐到了地上。心底却是欢喜的。
她自由了。
她真的自由了。
“姐姐……”她颤着嗓音唤了一声,许文君上前几步将她搂紧怀中,声音也有些哽咽:“茵儿,茵儿……日后,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了。你要多保重。”
燕潮见埋在她怀中点了点头,又将她抱紧了些。
姐妹相拥哭了一场后,宫女打来水,服侍着二人净了面。
许文君将燕潮见送到凤鸾殿门口,“路上小心些。”
燕潮见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回首对她笑了笑:“姐姐,我走了。”
许文君冲她挥挥手,直到再看不见燕潮见的背影,她的眼眶还是一点一点红了。
燕潮见走出凤鸾殿时,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就像从前数次相遇一样,他一身红袍,斜斜倚在朱墙上,腰间挂着的玉坠子被风卷着轻轻摇曳,犹如他眸中掩着的千般光辉。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头顶艳阳洒在他身上,映得眼前少年郎眉如远山,眼若墨画。他轻轻伸出手,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燕潮见的眼眶有些发酸,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容洵展开双臂,紧紧地,又轻柔地,将她圈进怀中。
她将头靠在他胸膛上,鼻间有她熟悉的澡豆的清香,他埋下头,低低地在她耳边唤:“嫮儿,嫁给我吧。”
——
初春时节,京城街边的杏花绽开了满街。
天坛之上,正是严致扶持着皇太孙,举行登基大典。
燕潮见拍拍裙摆上站起身,视线仍看着那块石碑,“你说,他会不会笑我们多管闲事给他在这儿立碑?”
容洵道,“他若不愿意就把他的令牌供去容家,看他想选哪边。”
燕潮见失笑。
“明明是你自己选的这块地方。”
容洵淡淡哼了声,不再提这个话头,“走吧,公主,一会太阳就大了。”
燕潮见没走,反而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衣角,右手攀上去抚了抚容洵的脸,“容三,昨夜还一直不停地叫我‘嫮儿’,今日就又变成‘公主’了?”
容洵背脊一僵,白玉似的耳尖唰地红了,“公……”
“嗯?”
容洵被她逼得几步后退,眼神闪躲,张张嘴,“嫮……”
“公主,你们在这儿啊。”
容洵像猫儿炸毛似的,顿住了。
“你怎么来了?”燕潮见偏过头。
江重礼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容洵微红的面颊,“我来给你们送行。”
“我不是说过不用了吗?”
燕潮见放开抓住容洵的衣襟,越过他往前走,“你如今被调去大理寺,估计有得忙了吧。”
江重礼道:“无妨,今日抽出空了。”
先皇驾崩,保皇党的江家被燕景笙削了爵,不过转手又提拔了江重礼,江家不仅不敢不满反而还得忙不迭地感谢燕景笙。
燕潮见和容洵的马车就停在山脚下,三人一路走山间小径下去。
燕潮见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我瞒着没告诉任何人就是不想让你们来送行。”
江重礼笑道:“可惜,公主瞒不了我。”
他又问:“殿下呢?”
燕潮见默了默,“他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挺不愿意我走的。”
“那是自然,殿下最喜欢公主了,怎么舍得你跟一个外男跑了。”
“啊?”走在最后面的容洵不乐意了。
江重礼回眸瞥他一眼,“容三,公主就算出了皇都也是公主,等殿下登基可就是长公主了,切记不可怠慢。”
容洵咂舌,“用不着你来说。”
三人走到了山脚下,那里正停着一辆宽敞的华贵马车。
“公主。”江重礼将手上系着的一把包裹给她。
“这是什么?”
“我今晨入宫时,你殿里的几个宫婢和给使让我交给你的,是他们的一些心意。”
燕潮见不由弯弯眉眼,一顿,又问:“那燕景笙呢,他没说什么?”
江重礼道:“没有,殿下说‘阿姊要走就走,我才不管’。”
江重礼模仿得有模有样的,燕潮见不禁笑出了声,笑完了又叹,“连闹别扭都像个个小孩子似的。”
“殿下也只有在公主面前像个孩子。”江重礼笑。
“公主,走吧。”容洵从马车前探出头,眼神往江重礼脸上一瞥,凶狠无比,“滚滚滚,你不是忙着呢么,话这么多。”
“容三。”
“……”容洵闭嘴了。
燕潮见踩着车辕上车,侧眸看向他,“我走了。”
“嗯。”他道,“一路顺风。”
她的华服裙裾就这么翩然一提,消失在了车帷之后。
马车缓缓驶动,朝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马车的影子消失在了天际边,江重礼也依旧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他的心愿从最初起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他只要燕潮见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马车外的风景接连闪过,燕潮见懒懒地侧躺在软榻上没有动弹。
“公主?”
“嗯?”
容洵低笑,“我以为公主又哭鼻子了。”
“我才没哭。”燕潮见闷闷道,“只是……我受了他太多,却没有足以能回报他的。”
前头的容洵默了默,“我看他也不是想求公主的回报吧。”
燕潮见当然知道这一点,可越是知道就越觉得亏欠。
“而且……对你也是。”燕潮见低道。
如果没有容洵,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或许……已经死了吧?
马车忽然停了,她思绪被打断,还没来得及问,车帷便被一把撩开。
“容——”
她的话卡在了嗓子里,原本半躺的身子被他一个用力拉了过去,被他抱在了怀里,他的双臂有力,将她整个人搂得很紧。
“容洵……?”她唤他。
“我刚才在想,公主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这句话的。”他低道,“一想到这个,我就想冲过来抱住你。”
“容洵……”
“我能活着,活到现在,能成了现在的我,都是因为有你在。”
“没有你的我,什么也不是。”
“所以一直,一直都是我欠你的。我想把我所欠的,用任何方式都好,让你快乐,让你不再难过,让你真的能够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我只想让你一直开心。”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么近,燕潮见垂垂眼帘,往他怀里钻了钻。
“而且,公主亏欠我的也已经还完了。”容洵微微偏头,附在她耳边,“在晚上。”
燕潮见一僵。
猛地抬头一把就要推开他,却被他抓住了手,只能红着面颊骂:“容三,我就不该认真听你讲话!”
容洵嘴角微挑,“这是刚才的报复。”
一阵打闹过后,燕潮见像是想起什么,从身侧的马车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
燕潮见没说话,递给他,“你自己打开看看。”
容洵狐疑地瞥她一眼,低头解开,里面竟装着一把短剑。
纹路华贵,镶嵌着两颗宝石,精致无比。
容洵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
燕潮见垂眸,“我前几日去阴家时,十七娘给我的。她说这是他临终前的嘱托,让她将这把短剑送来给我。”
“但是……”她道,“你们兄弟都对彼此那么不坦率,我猜他会这么说,其实是想把这把短剑给你的。”
容洵怔怔望着手心中闪闪发亮的短剑,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要我抱抱你吗?”燕潮见问。
容洵垂着眸没说话。
她便挪了几步,上前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我其实……看见过他的尸体。”
“嗯。”
“明明平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闭上眼的时候却很平静……可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
“嗯。”
“他……”容洵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没能再说下去。
燕潮见将他搂紧了些,车内很静,四周是一片山林,只能听见风声,还有鸟雀的叫声,她盯着遥远的天际看了一会,忽然道:“三郎,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容洵在她怀里抬起头。
“嗯。”燕潮见轻轻替他擦拭去泪水,“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一起去吧,好吗?”
她和他的前半生充斥着无数的绝望,痛苦和仇恨,闭上眼是一片混沌深渊,睁开眼是不断往下深陷的泥潭。
可那已经结束了。
从此往后,她要生活在阳光下。
和他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