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还不待她奔出巷子,小地瓜已骑着马等在尽头了。
他见了她一挥手,旋即将燕潮见拉上马。一刻也不多停留,一扯缰绳,飞奔而出。
“许二娘子抓好了!”小地瓜喝道,“媚娘姐姐会绊住他一会儿,咱们趁乱先进宫去!”
眼下局面混乱,容洵也不知安危。
燕潮见攥紧手里的半截玉镯,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奉天城。有火光在城内涌动,阵阵怒吼与兵器相撞的声音震得人耳生疼,奉天城上方的夜空被染上了一重一重的绯色。
宫门前已无人看守,小地瓜策马进了城,他四下看了看,想着容洵交代自己的话,偏头冲燕潮见道:“这会儿太后与皇帝的兵马定然在城中交战,咱们不能往那边走。爷的事,二娘子不必担忧,我先将你送去凤鸾殿。再去寻爷。”
燕潮见一愣,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寸。成国公是替严致保下了人的,就算许文君是皇后,严致应当也不会动她。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测。
如今听到小地瓜说许文君无事,她才总算了安心了一些。
“好。”她沉声道,“先去凤鸾殿。”
——
承明殿内。
“陛下,方才太后从西门而入的援军被咱们的影卫奇袭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怕是已经无力回天了。”一红袍朝臣在下头乐呵呵地禀道。
“哼。”圣人轻笑了声,“朕倒没料到会这般顺利。看来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让太后自负到这般境地。”
“是老天有眼,知晓陛下才是真正的天子!”那大臣拱拱手。
眼看着大局已定,圣人的眉梢上终于染上了丝悦色,不出他所料,严致会反,而且竟是打着清君侧的大旗。也是,他那样的人才怎么会愿意在太后手下苟且?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圣人眼睑微垂,揭开旁边已凉了许久的茶蛊轻轻啜了口。
下头大臣还在卖力吹捧,却见圣人端茶的手倏然一顿,下一刻,“啪”的一声,那茶蛊滚落在案上,茶水飞溅,打湿了摆在案上的图纸。
“陛下?”那大臣抬起头,望着从圣人嘴角缓缓淌下来的一缕黑血,突然笑道:“看来陛下直到现在还没明白,太后能手握大权这么些年的原因。”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圣人的眼球猛然凸出,死死瞪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颤抖着手指向那大臣,却因为痛苦与愤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他脚下一晃,再也稳不住身形,摔倒在了地上。
那大臣便悠悠立起来,拍了拍衣摆,看也不看圣人一眼,悠悠离去。
常年寂静无比的承明殿,今夜也是如此。
——
慈宁宫内。
何太后接了内侍的传报,嘴角轻扬,眸中有寒光荡开:“废物,害本宫还为他白白折损了那么多人手。”
“叫西门的人撤回来,圣人已死,本宫看这回严致还能清什么君侧?”她话中透出几分狰狞,“待摆平了应天军,本宫就要让他生不如死!”
“是!”身旁的内侍颤了颤,跪在地上领命。
还不待他站起来往外走,就听门外忽然爆出阵阵脚步声。愈来愈近的声势中夹杂着马匹的嘶鸣,有内侍急匆匆地奔进来禀道:“太后娘娘,大事不好!应天军将慈宁宫包围了!”
太后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眉眼倏然皱起来,眼风如刀:“应天军不是被拦在西门了吗!”
那内侍颤声道:“回,回娘娘的话,圣人还在东门藏了五百兵马,严大人先前已将原本守在东门的禁卫军统统调走了……”
他话还未说完,自上飞来一个茶蛊狠狠砸到地上,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在大殿中,滚烫的茶水险些飞溅到他脸上。
“混账!”何太后倏地立起来,怒目切齿,“你们留下来给本宫拦住他们!若拦不下来,本宫那你们是问!”说罢,一扬长袖,转身就往大殿侧门而去。
旁边立刻就有内侍上前护着她往外疾走。
慈宁宫后头是一片大花园,穿过这个花园,就会到南门,南门有她下令驻守在那里的禁卫军,她便能再重整旗鼓。
这原本是一场稳胜的局,却因为有严致从中作梗,害得她如今却要东躲西藏,她怎能不恨!
太后一边走一边想着等万事毕后要如何让严致死无葬身之地,待快接近南门时,眼前却突然闪过一抹黑影,周围护着她的几个内侍都不会武,那黑影速度又极快,等到刀尖稳稳挨在太后脖颈上时,几个内侍只有愣在原地的份。
“娘娘!”
“来人!护、护驾!”
然而这几声高喝顷刻间便被淹没在空气之中,她身旁几个内侍像断线一般前后倒在了地上。
“你到底是何人!”太后瞪着来人。
那黑衣少年也在看她,只是他的眼神宛如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我是谁?”他问,“你杀了我的家人,现在却来问我是谁?”
话中幽怨的恨意令太后背脊一凉,横在她脖颈上的红绸刀倏地加重了力道,有断线般的血珠一滴一滴淌下来。
燕怀看着眼前这个再没了一点雍容气度的女人,这就是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如今自己只要手轻轻一动,便可报仇雪恨。
可他没有这样做,他仿佛是还有什么执念,沉着嗓子缓缓地说:“我问你,你为什么可以这般轻易的草菅人命?”他死死盯着她,“在你眼里,人命和你的荣华富贵,和你的滔天权势比,就这么一文不值?”
少年问这话时,眼眶却渐渐红了,他强忍住颤抖的手和有些哽咽的嗓音,执着地盯着她,就像是为了听到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求的一个答案。
何太后迎着他的视线,忽然咧嘴一笑。
“人命?人命当然值钱了,傻孩子。”她带着丝嘲弄,“人命可以换来荣华富贵和万人之上的权利,本宫怎么会觉得人命不值钱呢?”
“派人灭了天翔山庄的事,本宫如今都还在后悔。本宫哪儿知道燕昀竟然根本就不知道空谷映月是什么。”她一顿,“早知如此,本宫就该让天翔山庄守着空谷映月。也比让千机门接……”
她的话就这么戛然而止,张大的瞳仁似乎还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有大片大片的鲜血溅出来染红了她的视野,也染红了少年冰白的面容。
太后的头颅打着转的滚落进了一旁的花丛中。燕怀持刀的手仍在剧烈地颤抖,他突然松开手,红绸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天旋地转的猩红令燕怀痛得直不起身子,他跪坐到了地上,上半身一点一点往下弯曲,直到整个人匍匐在地面,他喘息着,颤抖着,几乎快要痉挛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绝望的哭喊声自他体内倏地爆发出来,像是封存于心底的某个枷锁被彻底拉断,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股重压,只能像困兽那般无措的嘶吼,将他满腔的恨、满腔的怨、他背负的所有痛苦一并迸发出来。
他杀了她,那他的姐姐,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们还能再回来吗?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终究,再不会有人等他回家了。
良久,燕怀抬起脸,颤抖的手想要去抓住就在眼前的红绸刀,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可就在他的指尖离那把刀还有几寸距离时,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下一秒,大片血雾陡然自他的口中喷出。有三道泛着寒光的长矛刺穿了他的背部,疼得少年轻轻地皱起了眉。
可他没有往后看,那僵在半空中的指尖固执地想要再往前伸。立于燕怀身后的几个禁军对视一眼,握住长矛的力道加大,燕怀随之颤了一下,他的身子虚晃,视野越发模糊不清,温热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他皙白的面颊。
他再也没了力气,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鼻间有泥土的气息,他半掩着眸,眸中映照着艳红的绸缎,他终究还是没能再碰到那把刀。
“父亲……”
他低低地,轻轻地,唤了一声。
少年知道,他的父亲一定能听到。
第一卷 第一百一十章
皇宫中的这场火光燃了三天三夜,直到血液流尽,横尸遍野,启明星冉冉升起,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这场宛如儿戏一样的夺权之战才算迎来终焉。
燕潮见立在凤鸾殿外,微微仰头望着亮起的天光,她手指皙白纤细,露在衣袍之外,一根一根握得很紧。
亲卫军与禁卫军在宫中交战,圣人死了,太后也死了。严致手中有太后毒害前太子的铁证,他扛着清君侧的大旗召集了一批朝臣,不仅昭告天下皇太孙已被送进宫中,还亲自去相国寺将前太子妃迎了出来。事后,新任大将接下镇远侯的职,再派军增援西北。
此事至此,算是尘埃落定。
“嫮儿。”许文君走出来唤她,“外头冷,要等也进去再等吧。”她拉住燕潮见的手,低低道:“父亲来了。你不进去见见他?”
燕潮见默了默,没有说话。她仍由许文君牵着自己,往殿内走去。
成国公正坐在上头,他似乎跟自己出门前比,衰老了许多,燕潮见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许文君在后边轻推了她一把,她不得不上前几步。
“父亲。”她唤道。
成国公抬起眼,眸中读不出什么神情,“你知道回来了。你真是胡闹。”
成国公从前就是如此,不怒自威,燕潮见心底是有些怕他的。
燕潮见在一旁默不作声,成国公似乎不愿再同她说话:“一会儿便随我回府去。回去再谈。”
燕潮见却道:“父亲,女儿不打算再回去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成国公转头睥睨着她,“你离家是为了探亲,眼下京城中还没人知道你独自在外头那么久。”
“所以我的名节还是清清白白,”燕潮见打断他,“父亲才愿意让我回家,对吗?若我名节有损,父亲还会容我吗?”
成国公皱起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许家生你养你,你自然该回家。”
“许家的养育之恩,女儿已经偿还。严大人手中的空谷映月便是女儿带来京城的。”若是严致没有反,许家此后恐怕也会一直活在太后的阴影之下。
“而且,我已经被你弃了。”她缓缓地道:“女儿从前以为,自己生来就注定要为家族谋利。所以即使吴氏百般欺我辱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只要遵照父亲的指示,嫁人、生子,为许家活一辈子。我本以为,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直到,你弃了我。”
“从生来便摆在我面前的大路被封死,我以为自己会很绝望。”她低低道,“可我没有。相反,我感到一丝轻松,还有一点喜悦。从前连想都没想过的自由,就在我眼前。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到。”
她抬起头看向成国公,“我离开京城,跋山涉水,遇见了许多人。那是我待在内宅里绝不会与之相逢的人们。他们有人忠于其主以命相许。有人为了一个约定翻越重山峻岭而来。有人怀着国仇家恨剑指天涯。还有人,以单薄的双肩扛起了所有责任,不过是只身向明月。”
“父亲,女儿也想如他们那般,不问将来,只问本心。”
成国公的眉始终皱得很紧,他没有说话。
殿内一片死寂。
直到“扑通”一声,立在下头的许文君跪了下来。
“父亲。”她望着他,“女儿也求您。母亲生前一直想回故乡看看,可到最后也没能如愿。我答应过母亲,她走了,许家没人再对茵儿好,那我这个做长姐的便要护着她,让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只是后来,我入了宫,一过便是五年。如今,总算能实现与母亲的约定……父亲,茵儿从小就没真正快活过。如今她寻到了想要的东西,好不容易能真正地快活一回,您便成全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