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复去的缘分。
他问十安:“你相信有缘分这一说吗?”
那样子活脱脱像个要给人扯红线的红娘,偏生三十多岁,瞧着叫人忍俊不禁。
十安摇摇头,弯腰福身。一身青白的袄裙,面容莹白,唇色浅淡。
早晨并不热,车水马龙的,宁寻端坐在她跟前先行探脉,豆浆就搁在了一旁。
宁休是个话多的,探了探宋三少爷的踪迹,知道他不在忽就又高兴起来,大手一挥将十安的也付了。
宁寻那儿默了默,半晌说道:“若是我当日跟着,你今日不会失声。”
他眉眼有些许冷峻,说话之时嗓音微哑,手未曾移开,而后道:“半年兴许是不成,要多些时日,你要告诉你家少爷。这回绝不能耽搁,要不然我便是倾尽所学也无能为力。”
十安只感觉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格外烫人,肌肤相触,莫名脑子里想到宋景和的话。
忙抽回去,拉下袖子,勉强一笑。
“我是大夫,不会做些其他事情。当务之急是你的毒,若是我没算错,明日之后你许是要失明。秋风散是我见过的最毒的药,常人活不过几日。”宁寻低垂着眉眼,素白宽袖下手慢慢握成拳,照着心里的腹稿缓缓道,“你若是明儿看不见了,我去你住处接你。”
十安原本就呆住了,没把他后面的话当回事。她摸着自己的眼睛,好半天难回神。她如今都哑了差不多,竟还要失明。到那时岂非一个废人了?
像是被晒蔫了的叶子,半天也没了反应。鬓角的碎发被风浮动,莫名单薄起来,脆的像是能一把捏碎了。
对面宁休挑起眉头,心头狂跳,诧异地偷看自己的侄子。
不像他这块木头能说出的话。
十安一走他就问:“你当时信中可没说会有失明这一症状。”
宁寻低头吃馄饨,眼里沉静,皂缘平整,一身清简的白色织锦直裰,腰上坠了一只绣了小茶花的荷包。通身看下来仿佛早早捯饬过,偏生又那么普通。
“我是骗她的。”他不避讳,反倒是盯着自己的小叔叔,微微翘着唇,笑容转瞬即逝。
宁寻说:“你既然知道,就要帮我。”
宁休瞧出他这心思不纯,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万千滋味最后化为一句长叹:“我还以为你是古木逢春要开花,谁知道心里这么多的坏水。喜欢你就干干净净地去喜欢,耍些手段到底不光彩,她改日若知道了,必然要怨你。我是个过来人,好意在劝你,你瞪我作甚?”
宁寻面上寡淡异常,只道:“我来这儿,你若是告诉了我父亲,这个忙你就要帮。”
威胁的话没说,但那眼神宁休最为熟悉。
“你图她什么?本就是个可怜的小姑娘,竟不得你这样算计。”宁休好意劝他。
宁寻:“她长得好看。”
“这大燕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你母亲给你相看了那么多世家小姐,比她好看的也不知几多,你这人什么眼光?喜欢路边的小野花?”宁休悲伤了,捂着脸道。
“我不喜欢,好看也就是一副皮囊。十安不一样。”他低着眉,罕见的柔和。
“她从皮囊到骨都好看,我见她的时候想要收了她。”宁寻缓缓道,“她活着最让人心动,你不喜欢吗?”
对上他的眼眸,宁休好笑:“你喜欢的我难不成还要跟侄儿抢,何况宁家的人像我这么大早就娶亲了,你别瞎说。”
“那你不能告诉她。十安胆子小,这般定然会吓到她。”他思忖后笑道。
那一刹宁休仿佛觉得他变了个人。
宁寻掸了掸衣袍起身,去了那间回春堂。
跨过门槛后几个背着包裹的学徒齐齐弯腰迎他,宁寻坐在他叔叔的位置上,向来爱杀人的毒医今日竟然为人赠药。
十安傍晚时分再来,他坐在堂前,橘黄色的光线落在白色的衣摆上,他闭着眼睛睡着了。
有几分雅致,如临风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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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回春堂这时间里竟也没有旁人,药架子上的灰尘镀了一层金, 晚风里几回翻滚。宁寻脚边上围了几只小狗崽崽, 被咬了衣袍动静大了他才睁开眼睛。
神情寡淡,凤眸半阖着, 看清楚十安在门边上过了好久才直起身子。有几分慵懒,更像是无所事事。
“你来了, 过来罢。”他说。
十安身上要放血,宁寻在桌上取了银针, 一把匕首锋利至极, 十安在哪儿瞧着头皮都发麻。她腕上系的红绳子被他不慎割断, 捡起那东西宁寻面无表情,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只道:“晚间赔你一个新的。”
十安攥在手里,脑袋有些疼, 由于说不出话来, 便也只好点点头。闭上眼睛后, 满脑子都是宋三少爷那张脸, 斜眼看她、嘲讽地看着她……
不觉过了一个时辰,被他一推, 十安仿佛从悬崖往下坠,失重感袭来。猛地睁开眼,回春堂前站了个小姑娘,她正怯生生地朝里喊人。
宁寻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淡淡解释道:“方才喊你几声都没听见你的回应, 这才如此,你若是累了就歇一歇。”
回春堂的伙计都出去采药卖药,堂厅里夕光渐弱。
他单手掀起帘子到外面招呼那个小姑娘,独独留下十安一人在发呆,如今心口处还跳的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喘不上起来。
抓完药宁寻又端了一盏茶给她,将她的脉探了探,而后才道:“你如今拖延了几日,我若是用药分量须足,暂时间会对你的身子有些不好,你若是害怕,我再想想有无其他的法子。”
他将她腕上的纱布绑好,指腹擦过那一寸肌肤,十安却无感觉。
满心都在想,要是成了废人谁也不会要她的。
十安吸了吸鼻子,苍白的脸上笑的格外勉强。宁寻一滞,半晌伸手拍拍她的肩:“别害怕,定然有药可医。”
这日夜里她一个人独居,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回春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
宋三少爷好几日都不回,十安后来就在回春堂做些事情。每日里喝药放血,身子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了,那一日又下暴雨。
南都里头人头攒动,出去瞧热闹的无一不成了落汤鸡。地上的水积了一层,甲乙把回春堂的门板都安上了,衣前全给打湿,一面抱怨着,一面道:“晚间这雨若是不停,你就别回去了。”
十安这会子正在练字,闻言点点头,吹干纸上的墨迹,后面给他削了一个苹果。
天阴沉沉压抑的紧,屋里头全点了灯,宁寻从后院的廊下回来抖落伞上的雨珠,只道:“待会儿不要出去,今儿还是飘风雨,你这般风都能吹跑了。”
“外面今儿是很热闹,不知道晚上会怎样。”十安如今说不出话,宁寻便让她写在纸上。
短短几日倒是认得好些字,宁寻看过来,圈了几个夸她几句。
“今儿是长公主来这里。排场大的很,所以看得人多。”春夏跟子午从外面回来,淋了一身水,兴奋道,“许多人是冲着长公主那张脸去的,都说她嚣张跋扈,但是今儿一露面好多人都看呆了。”
“那好不好看?”甲乙问。
十安狂点头。
她是见过的。
宁寻却把她的纸笔收走,淡淡道:“要吃饭了,先喝药罢。”
他低着眼,十安瞧不起他的神情,印象里宁大夫一直很冷淡,旁人都说他是个热心肠。他替十安盛饭,一色的清淡养胃菜。
“宁家祖籍在蜀地,到了这边有时候还吃不惯。今日本该是师父下厨,不过昨儿夜里钻研十安的药方,厨房里头差点没一头栽到柴火堆里呢。”甲午替他师父道。
宁寻不悦,让他住嘴。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十安听罢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宁寻把她看的太重要了。
“你这毒不能拖得太长,你瞧你如今愈发弱,我若是不加紧的想法子治你,可能某一日你就不能同我们在一起吃饭了。”他道。
面前的十安握着筷子,面上是受宠若惊的神情,平白有几分呆傻可爱。
这夜雨水颇多,师徒几个让她别回去了,十安无法,摸索着又在这回春堂的后院里找了一间空屋子。
夜雨打在蕉叶上头,十安盘着头洗澡,手上的纱布湿漉漉的吸了水,看着缠了好多层。宁寻每每放完血总要系上一个蝴蝶结。方才也不例外,将她送到这儿自己从廊下跑回去。云里头滚了几声响雷。
电闪雷鸣,一刹亮如白昼。
十安看着他的背影,猛然间想起了宋景和来。
他也没说自己会什么时候回来,若是这么晚他在外头指不定也得淋的一身是水。泡在桶里十安莫名纠结起来。
草草洗了个澡,她擦干头发将宁寻送的衣裳全部穿戴好。点翠的蝴蝶小珠花玲珑小巧,她捡起来不舍地放到匣子里,打了包裹把脏衣服都带好了出去。
外面的雨终于小了,天色昏沉,廊下的地砖都打湿了,花草倒了一地。
前院里依稀有哭声。
十安探头过去,将竹帘子一掀,就见宁寻独自在药架子边上挑选药材。正堂跪了一个湿漉漉的小姑娘,水迹晕染开。
听到响动两个人都看过来。
宁寻重重敛着眉 ,将她浑身上下都看了一遍,说道:“晚上风大雨大,出来仔细些,身子骨不好若是要什么我待会儿自会过去的。”
“姐姐救我!”话没说完叫地上的黄毛丫头打断,宁大夫彻底没了声,凤眸半阖着无声打量她。
十安被她吓了一跳,怀里抱着自己的衣裳慢慢过去,比划着,意思大致就是:“你怎么了?”
拿帕子将她的脸擦了擦,乱发一拨,才见是个鼻青脸肿的人。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半天十安也没听懂,不由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慢一点儿说。
“我娘病的很重,她如今头疼,快死了。”
十安明白了过来,吸了口凉气,默不作声看着宁寻。这事与她而言也是束手无策。真正的大夫是宁寻。不过他……似乎无动于衷。
地上跪着的人连磕了几个头。
“钱我这里有。都在这里。”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好几串铜钱来。
十安见状自己掏了些钱连带着她的一块儿推到宁寻面前,触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宁寻忽就没了气。
将她的手抓住,微微凉。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给你治病,不收你的钱。”
宁寻轻轻叹了声,将她推到后头:“你想要我救她母亲?”
十安眼睛一亮,点头。
“我从不出诊,今日破例。”他忽笑了声,“出诊我不收钱,既然是你替她求我,这代价你来付。”
十安那时不明白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只一直点头同意。
宁寻将他叔叔的药箱背着,跨出门槛十安竟也跟来了。他顿了顿被她往前一推,十安撑着伞,有些急。小丫头把她拉扯着一直往前。
三个人一把伞显然不可以。宁寻闭了闭眼,终究是牵着十安的手一路跟随,雨珠从发梢滚落,南都的房屋 一路看去,渐渐破败起来。
十安渐渐就跑不动了,被他往后一抱,一路赶了过去。
宁寻身上的气息微微带着些苦涩,皂白的衣缘上都沾了水珠洇染深了。十安心里狂跳,想松手却被他瞪了一眼。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比之宋景和,他更像是一只雪鸮,沉迷在自己的事情里。与他无关的一概挂起。
等到了地方,只见前面的水流不去,积到脚踝。塌了一半的城隍庙里无光,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吃人的口。
“她就在里面。”
宁寻带着十安走进去,吹亮了火折子,将随身带的蜡烛点燃里面的情况渐渐才明了。稻草铺的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小姑娘扑过去先探鼻息,极为弱的鼻息让她更难受。
“这就是我娘,快救救她快救救她。”
她哭的眼睛都疼,可怜兮兮的样子瞧得十安也难受的紧。
宁寻却将她拨开,先施针。稻草上躺着的人奄奄一息,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紧皱着眉,面色发红。先护她心脉,而后再探脉,摸了片刻道:“去医馆抓药,三七、玉竹、红药子各三钱,胆目、重楼一两,崖香一钱,夜合一钱,梅片二钱。还要一碗参汤底。”
“这是方子。”宁寻草草写罢递给她,道,“护好了去回春堂,越快越好,里面有人在会认得我的方子。”
她连忙跑出去,十安指着自己的伞让她打着。
电光一闪,眨眼间人影就消失在夜色里。十安缩着脖子,蹲在一旁小心的将烛油点在地上,将蜡烛立起来。
顶上的蜘蛛结网,半途掉了下来。
小庙里因为塌了一半,纵然收拾的整洁,到底还是透着一股破败的气息。等了片刻,那人眼睫微动,宁寻为她又扎了几针,枯瘦的手臂上摸到的是骨包皮,他眯着眼睛,神情专注。
十安在一边看着他治病。
宁寻一直不苟言笑,修长如玉的手拈针扎下去,看似无意。过了会儿这人两窍流血,眼角跟嘴角的血液呈暗红色,带着一股腥臭味道。
十安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不多时甲乙春夏跟子午匆匆赶过来。小破庙里一时拥挤起来。
带路的小姑娘扑过去,一身脏污,也不知摔在了哪个泥坑里头,宁寻扫了眼给她让了个位置。她母亲还有口气,而她自己抱头大哭。
“快快快让人灌下去。”甲乙道。
几个人将药给她灌下去,十安松了口气,宁寻站在她身后,摸着她垂到腰际的大辫子一言不发,眼神晦沉的厉害。
从上往下看,能瞧见她挺翘的鼻子,苍白的面上鬓发贴脸,水润带着湿气,脆的如同他钟爱的肃州白瓷,也像他种的药草,开出来的花娇柔一朵,轻轻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