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深宫不谙世事,未曾经历过风霜雨雪,不知人世间的疾苦, 不懂百姓的柴米油盐,但却知失去至亲的痛楚。
可是他与她又不同,她的痛隐没在心底, 偶一晃神才会触碰。
而他……
木樨静悄悄地掀帐而来,打水为江微之擦拭额上的汗, 细声安慰公主。
“……营医来瞧过, 不过是心脉瘀阻运行不畅,发了怔忡之症, 殿下不必担心。”她擦拭过后, 又用小勺蘸水,滴了些水在江微之的唇上,“昨夜公主是在莽撞, 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真是活不下去了。”
霍枕宁醒过神来,有些歉疚,抹了抹眼泪。
“谁叫姑姑腿短,撵都撵不上我。”她回想起昨夜的那场阴兵借道,仍旧心悸难安,“怎会有这等奇事,回去我一定要说给爹爹听听。”
木樨叹了口气,轻言:“那些都是陛下的兵,您说给陛下听,他怎能安心?公主住在深宫里,哪里能知道这些民间的神怪异事呢?好在您有真龙护体,到哪里都不用怕的。”
霍枕宁晃了晃脑袋,有些失落。
“大约都是海市蜃楼罢了,”她指了指沉睡的江微之,小声道,“他见了那些阴兵,便要扑过去,骇人极了。”
木樨心里隐隐地想到了什么,思量一时却不敢说,只安慰道:“公主万金之身,邪祟不敢靠近。奴婢听人说常有人在战场上遇着了阴兵,鬼打墙似的出不来。”
霍枕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木樨出了帐,才又看着榻上那人,呆坐半晌。
有人在外头嚷嚷,只听见木樨声音冷冷:“昨夜你掳走殿下,今日又想做什么?”
那清脆爽朗的女声道:“我来看看公主好没好,好姑姑,你就让我进去,您瞧我都受伤了。”
木樨刚说了拒绝,霍枕宁便掀了帐子,见是昨夜那女将军海镜。
海镜乃是河阳巾帼军的统帅,年方二十一,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霍枕宁扬手叫她来:“你怎么受伤啦?”
海镜蹿到公主的面前,扭着脸给她瞧自己耳后的一道血痕。
“公主帐下的姜步帅,一言不合就打我,您瞧,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差点毁容了。”
霍枕宁歪着头,有心捉弄她。
“你不是女将军嘛,怕他做甚,和他打呀?我五百两买你胜!”
海镜嗷呜一声跳起来,也忘了自己原本是来看公主的,仰天长啸。
“姜鲤鱼你给我等着,老子这就去收拾你。”
霍枕宁望着她蹿出去的背影,问木樨:“她是谁家的呀?为什么来这里?”
木樨哦了一声,“是河阳伯的独生女儿,河阳伯没有儿子,带她自小就在军中养着,大了就做了河阳军的主帅。”
霍枕宁沉默了一时,有些意动。
要是她也能像海镜这样英武就好了。
可这个念头才刚出,那海镜海将军便踉跄着跑过来,一手的血。
“公主,这姜鲤鱼也太气人了,又给了我一刀!”
……
还是不要像海镜这样英武了——不过就是个战五渣……
见木樨扶额,将海镜的手拉去包扎,霍枕宁默默地掀了帐子,矮了身子进去,正对上一双不起波澜的双目。
霍枕宁心里颤了一下。
他醒了。
他斜靠着,有些颓然的清气。
霍枕宁不敢上前,僵在原地。
江微之怔忡之疾还未好透,一颗心仍紧紧地揪着。
眼前人垂着眼,悄悄地滴了两滴泪,砸在地上的黑土里。
心,好像更痛了。
他想抬起手来,却发现浑身无力——大约是昨夜使劲儿太过。
“你怕吗?”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却说的清晰,他不动声色,问的突兀。“这样的地方,不该是公主呆的。”
霍枕宁抬起头,一双幼鹿一般的天真眼神望住了他。
“怕极了。”她认真地回答,“这儿的风带着腥气,泥土也是和了血的湿润,就连林子里的鸟雀,大概都衔过人肉。”
她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睡觉只能在帐子里,没有疏郁丸,也无法沐浴,你瞧,我还穿着昨日的里衣,只将外头沾着血的衣衫换了。”
江微之想到那些血迹,一时痛的无法呼吸,好一时才缓过气,静静地看了公主一会儿。
“公主还有帐子可供安眠,也不缺衣少穿,更不必在枪林箭雨之中,去厮杀,甚至保命。”他声线平缓,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这里才将发生过一场大战,死去的人不知凡几,也不知会否再有敌人进犯,公主既然怕极了,那便即刻返回吧。”
霍枕宁一字一句地听他说完,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却又顾念着他才失去至亲,只认真地同他解释:“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委屈,“虽然怕,可我愿意待在这儿,故去的人都是我大梁的忠魂,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想知道国公爷的下落,也想知道你好不好……”
她说到这儿,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生怕触碰到他心底的痛。
江微之果然还是生气了。
他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怒意上浮。
“陛下视您为掌珠,爱若珍宝,您违逆陛下,行千里路来此地,万一遇上折返的蛮人,亦或是丧了天良的匪徒,公主该当如何?”他的语气冰冷至极,像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意,“臣好不好,自会写信告知与您,您为何要以身涉险?”
他又重重地落下一句,“这里不是公主该待的地方,还请即刻返回。”
霍枕宁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
“这里是我大梁的国土,我为什么不该待在这里?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在深宫里爬爬狗洞逃逃学?”她越说越伤心,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可我没有罚他跪,也没有耽误他的军机,为什么这样的传闻愈演愈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会说你就是这般娇纵跋扈之人,做出这样的事不稀奇,可是我没有!”
眼前的人握紧了拳头,连泪都忘记流了。
江微之轻轻地摇头,以同样的长篇大论回敬与她。
“公主大约是逃学逃惯了,竟不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望住她因气愤而通红的面庞,夷然道,“知道会有争议,那便不要去做,知道那里有危险,那便远离。公主既然知晓自己的脾性,那便更要自我约束,又何必往是非漩涡里一头扎进去呢?”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她,“百姓蒙昧,只看眼前,他们看见良家肆铺被占,却不知公主铲除奸人,收容孤弱;他们听说公主责打公侯家的女儿,便骂一声跋扈,却不知公主是因了那女儿口出狂言。他们瞧见公主纵奴当街抓人,却不知那家奴救了几多被拍了花子的幼童。”
霍枕宁本听的一脸怒意,却在他后来的话语里,听到了对自己的褒奖。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不是那个传言里,嚣张跋扈的江都公主!
他信她了。
江微之轻轻换了一口气,眼神对上她的,虽仍有些哀恸,到底没有那么冰冷了。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在公主这里,大约要换成,但行好事,多思多虑。”他耐心地同她讲着道理,“您来这里,除了徒增陛下的担忧,还多了无数个遇险的可能,公主,臣该不该生气。”
霍枕宁被这番连捧带教育的说辞,说的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江微之微叹,眼神里星芒闪动。
“何况,”他低声出言,神情坦坦荡荡,“臣生气归生气,又没说不喜欢您。”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专栏预收文《将军帐里有糖》
求预收,包甜。
文案:
爱吐槽爱犟嘴可爱小兵Vs洁癖高冷毒舌大将军
小剧场:
新兵青鹿第一次做斥候,万分紧张地刺探来第一个情报。
快马加鞭,一路喊着“报——”
冲进军营。
大将军无奈地张开了双臂。
小亲夏,摸摸头~没到12点,算是加更吧
第36章 不轨(上)
那你也没说过喜欢呀。
霍枕宁站在帐门边上儿, 悄悄地把自己挪到了眼前人的身旁。
长发逶迤在侧,抱膝而坐, 笑意只显露了一分, 便又隐去了——这样的时刻,笑是最不合时宜的。
她歪着头去看他,像是看一颗星。
江微之把道理掰开揉碎地,说给她听, 到底是见了一些成效。
他定了一定神,掀开被欲起身,霍枕宁按住他的腿,诧异地问他:“才好,做什么去?”
江微之眉间聚了一座山, 阴郁清冷。
“我不相信父兄会死在这里。”他掀被而起,却因起身动作太猛,有些目眩, 闭了一时眼睛,才缓过来气, “封龙岭纵贯东西, 绵延上万里,其间有数十座山头, 层峦叠嶂、万壑绵延。”
临时而建的牛皮帐低矮, 江微之刚站直,头便抵到了帐顶,不得不再次坐下。
“父亲驻守边塞二十年, 和蛮军交战无数,不会束手就擒。”他沉吟一时,脑中却回想到了昨夜看到的那凄惨诡异的一幕,“父兄一定还在这山里。”
霍枕宁轻唤木樨并兰桨等人进来,又叫来戍卫的士兵进帐撑起帐篷。
兰桨身为公主的贴身宫婢,自然要为公主整理一番,木樨却挥手示意她侍候江微之穿衣。
兰桨自然而然地上前,服侍他穿衣,并打来热水为江微之洗漱。
霍枕宁在一旁心中微叹,“我听闻这封龙岭下,驻扎了四万各部精兵,都在搜寻国公同几位将军的下落……”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清亮的嗓音在帐外响起。
“人再多,心不诚有什么用?来了四日,每日派出去几千人,又有什么头绪了?”这声音一听,便是那女将军海镜,“公主,外头飘了雨,您要不要出来看看?不想看的话,出来也行。”
霍枕宁本来紧绷的一颗心,瞬间放松了几分。
“你和姜鲤打架,谁赢了?”
江微之在一旁听到姜鲤的名字,眉心一跳。
姜鲤乃是侍卫亲军步军的指挥使,肩上之担重中又重,圣上既派他而来,其心有多忧,可见一斑。
大概是和姜鲤打架,又输了,帐外头好一会儿没吱声。
“公主的赏银烫手,末将不敢拿,便宜姜鲤鱼那小子了。”
霍枕宁一笑,还未说话,便听海镜又在外头闷闷不乐地说,“驸马爷,您好好儿的别跑了啊,您的父亲和兄长,包小妹身上。”
没声儿了。
霍枕宁偷着乐了一会儿,仰头去看江微之。
甲衣质硬,触手冰凉,衬的眼前的青年将领愈发地清俊。
兰桨为公主奉上一盏热茶,又为江微之奉上粥食,笑着同公主说:“殿下,这海将军真是有趣的很,驸马爷都叫出了口,赶明儿您兰台选婿,选着谁做驸马还不一定呢!”
江微之眉心又是一跳。
兰桨掼来口快,说完吐了吐舌头,偷偷看了看江微之的脸色。
还好还好,没什么反应。
霍枕宁一颗心满是江微之,听了兰桨的话,歪着头问她:“驸马早就选定了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
木樨笑她,“您就这么想出降?”
霍枕宁捧着热茶,水汽腾了一脸,眉眼融融的,尤其的动人。
“对呀,嫁了人,我便能可劲儿地花驸马的钱,住驸马的屋子,乘驸马的车子,不叫爹爹操心。”
江微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用饭,不动声色。
木樨又笑公主。
“便是江都一城的赋税,公主已是富甲天下,为何还要花驸马的银子?”
霍枕宁深明大义,义正词严。
“爹爹给我的土地、汤沐邑里收取的赋税、皆是民脂民膏,本宫岂能安然受之?自然是花自家的银子才心安理得。”
都说家天下家天下,如今是霍家的天下,花谁的银子不是自家的呢?
木樨听闻了这番话,不禁虚情假意地恭维起来:“果然经一事成一人,公主长大了。”
江微之沉重的心多了一分轻快,他耐心地进了早餐,细细地净了手,这才站起身,掀帘欲出。
霍枕宁唤了一声江迟,后面的话却迟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微之的心,忽的有几分悸动——大抵是那怔忡之疾还未好透。
他眼望着帐外的涳濛山色,清清朗朗地落下一个字
“好。”
帐帘落下,许久才有马蹄踏踏,想是他骑马走了。
霍枕宁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什么?
没头没脑的,他说话怎么就那么费劲呢?
木樨唤了一声公主,莞尔一笑:“驸马呀,觉得此事甚好!”
既然千里迢迢来到此地,那便是要做好多待几日的准备,霍枕宁昨夜至今,只得些清水净身,早已浑身不爽,听闻那瓦桥关内,肆铺云集,便命姜鲤护卫着,乘了马车往瓦桥关而去。
瓦桥关才解了围困,然城中仍哀戚一片,霍枕宁乘的黑楠木马车一路行在萧条的街市,看见路边尚有未来得及收敛的尸体,有些妇孺相偕着悲泣而过。
霍枕宁不忍再看,在车中静坐。
一路到了县驿,那驿馆上头挂这匾牌,上书“瓦桥关县驿”,围墙却是夯土堆的。
那县驿破败不堪,那驿馆的驿丞姓陈,领着几名驿夫在堂下迎接,口中道:“不知贵客前来,小人已安排上厅歇息。”
陈驿丞见这马车华丽,其后又有护卫随行,心下忐忑,待那高头大马上的姜鲤下来,气宇轩昂的,愈发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