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鲤不耐寒暄,木樨下车,和缓了声气儿道:“多谢驿丞。”
兰桨下了车,扶了霍枕宁下车,那陈驿丞哪里见过这等雍容之人,一颗心在胸腔里待不住,膝盖一弯,跪下便道:“贵人大安。”
霍枕宁不以为意,木樨叫了声起,自腰间绣囊取了一颗金豆子,给了他。
那驿丞结结巴巴地跪下,心中不禁揣度:“这来的到底是何方的神圣。”
乡野之地,便是上房也是一片简陋,到底是个容身之所,木樨同兰桨烧水为公主沐浴更衣,待收拾齐整,已是暮色四合,鸦雀还巢之时。
霍枕宁惦记着山里的江微之,匆匆自驿站而出,还未及上车,便见那夯土围墙外头,一列的缟素之妇哭泣着行来,其中一位老妪怀中还抱了个襁褓娃娃。
她停驻在那里,眼见着这些着丧服的妇人哭泣而过,心下有些意动,那一旁送行的驿丞小心翼翼道:“她们是从武州来的,儿子丈夫前些日子战死了,朝廷拨了抚恤金,她们却一分也没拿到,如今听说军队在这里打仗,一路讨饭过来,想问个说法。”
霍枕宁虽不懂军务,却知将士为国捐躯不但该拿抚恤,还应封赏,此时有些不解,姜鲤在一旁为公主释疑:“……不是上宪贪墨,便是被人冒领。”
霍枕宁见不得凄苦,命木樨上前去问,木樨细细盘问了一番,这才来回禀:“她们身上俱有路引文书,又有相公儿子的名字,不似作伪。”
霍枕宁便命木樨给了她们银奖先安顿下来,自乘车往封龙岭而去。
在车上她有些疑惑,去问木樨:“他们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往后该怎么过呢?”
木樨叹了一口气,道:“左不过一个人撑起门庭,将孩子拉扯大。所以这些抚恤金十分的重要。”她想到了齐国公府的那一家子女眷,多说了几句,“您瞧那齐国公府,那样大的一个家业,便是国公这些年挣来的,若是国公爷真有什么不测,家里便多了三个寡妇,这日子还怎么过?推己及人,更要善待他人。”
霍枕宁若有所思。
她先前责罚那齐国公府的三少夫人程丹宜,现下想起来,倒有些歉意了。
她的丈夫在封龙岭下落不明,此刻的她一定十分的难熬吧。
到了封龙岭下,已然是月上密林、山色空寂。
那封龙岭下的营地上又燃起了篝火,随着山势起伏,火光密布。
姜鲤前去朔方军、河阳军的帐营询问抚恤金一事,霍枕宁同木樨坐在帐前的篝火旁,呆坐不语。
良久才有人声响起,高问公主安。
却是那朔方节度使常申之子,常少钧。
霍枕宁心下厌烦,并不作回应,站起身回帐,木樨拦住了他,常少钧手拿一纸,恭敬叩首道:“公主高义,那些未拿到抚恤金的兵士皆是我朔方军营下,因人数存疑,故而延迟发放,公主今日过问此事,臣便擅作主张,自掏腰包先犒赏他们,公主大德,实乃万民之福啊。”
帐中传出公主的声音,在寂夜里尤其的清洌冰冷。
“……犒赏我大梁的将士,凭你也配?”公主清冷之音,一字一句地说到常少钧的脸上,“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宫帐外称臣?”
常少钧一张玉面憋的通红。
他听闻公主连夜赶往封龙岭,为的是那新上任的河西节度使,心下又是不甘又是懊恼,想着如今驸马未定,还是要多在公主眼前博些好感,今日便以军令为由,一日疾行而来,又恰逢姜鲤过问抚恤金一事,正有理由而来。
他知江都公主娇纵蛮横,却不知蛮横至此,心里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可一股好胜之心却愈发的强烈起来。
他眼望着公主之纤长的身影,映在帐上,心下自忖:“总有让你哭爹喊娘的一天!”
嘴上却依旧自称为臣,恭敬而言:“公主教训的是,是臣的疏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朔方军乃是陛下的一支利剑,护佑大梁、护佑公主,责无旁贷。”
霍枕宁懒怠出言,脑中忽的闪过一人。
那极丑极丑的兵士,在护国军中任职,同时也出现在那日常少钧出现的北岳寺,这两人之间,究竟又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更的晚了。
夜里还有一更。
也没有及时回复留言,抱歉抱歉。
至于大家说的文案问题,在此有一个集中回复:
故事的梗概、脉络不会改变,最多会调整一下。
第37章 不轨(下)
山中大雾。
那个令人生厌的常少钧还在帐外不肯走, 木樨进帐回禀,言说此人远远儿的立在那树影下, 一双眼睛痴痴地瞧着公主的帐子。
霍枕宁心头火起, 抬手唤了姜鲤来,命他将那人打出去。
姜鲤领了命出帐,远远儿地看见那原殿前司的都虞侯郑敏,正同他理论着什么, 没一会儿,那常少钧竟默默地走了。
姜鲤放下心来,同那郑敏遥遥点了点头。
哪知郑敏却领着几个人跑了过来,神色焦急。
“步帅有礼,咱们几个奉节使之命追随公主, 再乐意不过。只是节使早间进山,这会儿还没有回还,卑职实在是放心不下。”
山间地势复杂, 一时晚归也是常有,姜鲤并不怀疑江微之的能力, 却也理解郑敏的心情, 安抚道:“节使心念国公,怕是走的远了。目下才刚过亥正, 且等一时, 若再有三刻不归,你们再入山接应。”
郑敏心下惴惴,却也无计可施, 自去一旁歇息。
亥时三刻,雾色茫茫,封龙岭下的营帐渐渐灭了篝火,再后来,满山只公主营帐亮着烛火,长长久久的。
江微之没有回来。
霍枕宁再也等不住,待木樨为她披上斗篷,由姜鲤领着,顺着晨间江微之进山的路,往上而去。
一路夜风萧瑟,立在那三岔的路口,姜鲤犹豫了一时,公主却遥遥指了西边的一道火光,蹙眉而问:“那里为何有火光?”
姜鲤顺着公主的眼光看去,果见山的西面,有一道细长绵延的火光,在树影里隐约而现。
子时将近,除却他们,还有谁会上山?
姜鲤警觉,示意所有人将手中火把熄灭,矮下身子去。
“……此地如今只余下河阳军与朔方军两路,河阳军奉陛下旨意搜寻国公下落,朔方军本为增援而来,明日便会启程回朔方,今晨海将军已然领兵进山搜寻,此时还未回还,这一队进山的人马甚是可疑。”
姜鲤低低地向公主说明此时的情势,最后劝公主道:“臣命沈卓领两百人进山接应江节使,再派一队去追踪这一小队人,山中情势不明,公主还是先回营地稳妥一些。”
他指了山下道,“郑敏在山下驻守,公主实在不必犯险。”
霍枕宁想起江微之说的那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己再是公主之尊,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倒不如先行返回,这便答应了姜鲤。
只是姜鲤欲送公主回营,却被霍枕宁另安排了去处,“你技高人大胆大,由你去找,我才安心。”
姜鲤欲待反驳,公主早已转身下山,不容得他半分为迟疑。
姜鲤自然是不能离开公主半步,匆匆忙忙安排了进山的队伍,自己则领了五十人,随公主下山。
才走近营地,姜鲤不禁冒了一身的冷汗——大概是太过担心江微之,郑敏竟领着自己的兵,走了。
好在他不敢离公主半步,否则这深山密岭,公主弱质纤纤,万一有什么歹人靠近,那便酿成大祸。
霍枕宁微微闭目,只在帐中歇息了两个时辰,便有飞鸽携信来报:“那执火把的小队一路往那密林深处而去,到达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中,便开始放火。”
霍枕宁脑中轰的一声。
姜鲤闭了闭双目,仔细推敲:“”急行军两个时辰才能到达的地方,必定是山岭深处,此时进山放火,不外乎两个原因。”他说的极慢,脑中在慢慢地思考,“掩盖什么,或是意图杀人。”
霍枕宁吓得握紧了木樨的手,腾的一声站起来,熬的通红的眼睛满是焦急。
“江微之或许就在那里!”她突然脑中过点半,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道,“常少钧知道我是为了江迟而来,他又十分的想做我的驸马,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想谋害江微之?
姜鲤嗯了一声,似乎认同了公主的推论,正待出言,却听有呼啸而来的马蹄声,听着浩荡的踏地声,似乎有千余人。
姜鲤果断掀帐,却见外面火光一片,有人马团团围住了这片营地。
人人骑高头大马,形容剽悍勇猛。
不是北蛮人又是谁?
姜鲤快速放下帐帘,急切道:“是北蛮人!”
霍枕宁脑中电光石火地,突然想到了什么,道:“知晓我的行踪的,只有海将军。”她笃定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以及常少钧。”
外头响起贯耳之声,炸雷似的,轰轰嗡嗡的。
“赛汗!出来吧!”
左近便是河阳军以及朔方军的营地,这队北蛮人却能堂而皇之地呼啸而来,可见边境情势逼人。
姜鲤掀开帐帘,坦然而出。
“尔等蛮夷胆敢擅闯我大梁的土地,可知自己此时已经腹背受敌?”姜鲤高大英武,话语掷地有声,“那片山下,便是我大梁河阳军朔方军的营地,尔等不过区区数百人,竟有这等胆量!”
那领头的,是一位络腮胡子的黑壮男子,他汉话说的不甚流利,笑模笑样的高声笑他:“本将军将你帐里的赛汗抢出来便走,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姜鲤抱着膀子,面上甚是镇定。
“那就要问问咱们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话音未落,已然有五百步军将北蛮人团团围住。
那络腮胡子哈哈大笑,手中一根狼牙棒团团舞了一下,举在手中,口中喝道:“将那赛汗抢出来!”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骑兵们已然冲上前来。
近距离作战,又是骑兵,姜鲤同身边的护卫持□□,将公主的帐子守的密不透风。
络腮胡子的骑兵不过百人,他们在冲上营帐时,身后已然涌上来五百步军,腹背受敌,纵使再剽悍的北蛮勇士,也有些抵挡不住。
就在此时,忽的有山鸣海啸的马蹄声踏踏而来,姜鲤本有些坚持不住,定睛细看,却是那朔方节度使的儿子常少钧领兵而来。
五百步军并朔方军,很快将北蛮的百人之伍擒住,用铁链穿了,一个一个的绑在了营帐四周。
那常少钧着金甲,一脸的意气风发,他跪在公主帐外,急切道:“臣救驾来迟,公主可受到惊吓?”
帐中,霍枕宁放开了木樨的手,想通了其中关窍的她,慢慢道:“常少使果然是折冲之臣,本宫一定会上达天听,许你一个前程。”
常少钧大喜过望,伏在地上谢恩,剖白心迹:“臣一心倾慕殿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霍枕宁心下不齿,倨傲出言:“万死不辞的事儿,眼下正有一桩。”她轻哼了一声,自帐内而出。
霎那间,在场的所有兵士,都迷了双眼。
公主长发披散身后,肤色欺霜塞雪,暗夜无月,她便是那一轮弯月,朦朦胧胧的,美的惊心动魄。
“本宫的驸马在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里,还请常片使万死不辞地,为本宫带回来。”
她冷冷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男子,见他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心下不禁轻笑一声。
第一回 见常少钧,她落水,听木樨说,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第二回 见常少钧,她被北蛮人所围困,他来的时机十分巧妙。
身为天家公主,自幼被护卫的极好,出意外的几率极为不高,可近期的两桩意外,他都在。
连她这样头脑简单的人,都能看出端倪,可见其人之蠢笨如驴。
常少钧心头一片恨意,咬着牙关道:“驸马尚未选定,臣不知该带谁回来。”
霍枕宁冷哼一声,倨傲道:“那便退下吧。”她转向姜鲤,“将这些蛮人押解,好好审问,是怎么出现在我大梁国境的。”
那些蛮人闻言一震,纷纷抬起头来。
常少钧更是如五雷轰顶,镇定道:“此等蛮人乃我朔方军擒获,理应由我们带回去,还请公主……”
霍枕宁冷冷看他一眼。
“理应?本宫做什么,都是理应。”说罢,又厉声道,“本宫现下要去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你领兵护着本宫去!”
常少钧骑虎难下,正要叩首而应,却听有马蹄声而来,海镜携了一队兵士,呼啸而来,远远地冲着霍枕宁喊道:“江兄遭遇大火,遇上数百蛮人,还好有我及时赶到,才不至于叫公主失可驸马。”她打马至公主面前,一把将公主捞起来,又冲姜鲤道,“你们快些跟上,山中火势极凶,还是要去救,本将军先带公主去见驸马了!”
说罢,打马而去。
姜鲤扼腕,气的带人跟在其后。
此时已近晓起,天色发白,海镜的马儿极快,不出半个时辰,已然到了那燃着熊熊大火的山坳,海镜在赤红的火中同公主说话。
“大火若是将这封龙岭给烧了,不知多少生灵要遭殃。江兄正带人灭火,公主不必担心。”
霍枕宁心里满是失而复得欢喜,也不顾自己大腿内侧被长时间摩擦而带来的疼痛,眼见那熊熊的火光中,有一人执树枝正在扑火,大火通天接地,映的他面色赤红,清俊的无以伦比。
海镜勒停骏马,正停在江微之的面前,娇纵的公主泪光盈盈,向着他伸出双手,有些委屈,有些思念。
“抱。”
那执树枝扑火的青年将领停下扑火的动作,眉间蹙起深谷,迟疑了一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然而公主却就此抱着不撒手了,她紧紧地抱住他窄窄的腰,将头靠在他坚硬的胸膛,又是喜悦又是委屈,唠唠叨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