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派去的人回来了,入内道:“镇远侯亲自接见了小人,他说咱们三爷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本该亲自过来磕头道别的,只是因三爷也在外督战,他又是个粗莽之人,怕贸然前来会有什么失礼冲撞的地方,所以只等三爷回了后再来,顺让小人代为请老太太跟太太、奶奶们安。”
薛老夫人闻言道:“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公子,可见外头那些人的传言也不准。”
李二夫人不语。方氏笑道:“要不怎么叫做‘流言蜚语’呢。本是算不得数的。而且这镇远侯是三爷看中的,之前才放去北关就打了胜仗,可见三爷的眼光不错,他既然这样能耐,人品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奉承老太太罢了。毕竟之前镇远侯的名声在这些贵宦世家里却只是一个词“声名狼藉”。
是日,从老太太上房出来,方氏便同东淑一起前去探望袁南风。
袁氏的房中药气浓烈,到了里间,丫鬟正扶着她起来,却见发髻散乱,神情憔悴。不过是两天而已,竟换了个人似的。
方氏心里暗暗称快,面上却嘘寒问暖的非常殷勤。
袁氏只看了东淑一眼,就垂了眼皮不敢再看,只是低低的咳嗽。
等从袁氏房中出来,她的贴身丫鬟追出来叫住了两人。
那丫头行礼道:“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奴婢觉着,我们大奶奶的病恐怕不止是身上的。倒像是在哪里受了惊吓、或者冲撞了什么似的。”
方氏诧异道:“怎么说?”
丫头道:“昨儿晚上大少奶奶竟没怎么睡,但凡合眼,便说梦话,什么……”
她看了眼东淑,欲言又止。东淑正在打量旁边的一盆墨菊,闻言便知其意,因道:“有什么话你且说,病人要紧,不必避忌。”
那丫头忙道谢,才道:“我们大少奶奶好像是在喊之前的三少奶奶,所以奴婢觉着,会不会是邪祟冲撞了。”
东淑听了,哑然失笑,就转头只看那盆菊花。
方氏诧异之余几乎也笑出来,便道:“这是什么话,纵然真的可能冲撞了,难道就是给萧东淑冲了的?大少奶奶向来贤良,跟萧东淑又没什么过节,怕她什么?”
丫鬟面有为难之色,低低道:“我们大少奶奶不许我张扬,可是二奶奶如今掌家,或许、好歹偷偷地请个道婆之类的过来给看一看,别耽误了要紧。”
方氏闻言眼珠一转,便道:“既然你告诉我了,我总不能不管,放心吧,我知道了。”
打发了那丫鬟后,方氏走到东淑身旁,笑道:“真是有趣,当初萧东淑在的时候,跟她是最好的,怎么这会儿竟成了‘邪祟’呢?我是想不通的。”
那墨菊透着秋日的肃寒凛冽,颜色如血,东淑打量着,想到那天袁氏对李衾说的那些话,果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只是冷笑。
此后,方氏果然请了一个婆子进来给袁少奶奶看,那道婆便说了些什么“负了宿怨”“邪祟缠身”之类的话,就弄神弄鬼的,念了些符咒,又烧了香灰纸给袁南风喝了,闹了半晌才去了。
方氏这样做当然不是好心,只是想趁机作弄袁氏罢了。
谁知错有错着,这神婆闹完了去后,袁氏的病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过了三四天,已经能够下地了,倒是让二奶奶极为失望。
中秋之后,天儿一天比一天更冷,李衾那里有好消息传了回来,接连几次跟叛军交锋,朝廷兵马都占了上风,南边如今人人皆知兵部尚书李大人亲临,又知道李衾用兵如神,当年便是他一战威慑了胡狄。
因此叛军之中人心惶惶,无心再战,想来凯旋而回指日可待。
李府众人闻言自然欢欣鼓舞。
这日,萧府派人接了东淑回府,正跟张夫人等在老太太房中说话,忽然间外头一个丫鬟匆匆进来,到了张夫人身旁低语了几句。
东淑坐的最近,隐隐听到“出事、不明”等话,不由色变,忙看向张夫人。
那丫鬟去后,老太太先问道:“是怎么了?”
张夫人看了东淑一眼,见她神色紧张,便不愿她担心,于是起身道:“刚刚得到个消息。”
原来是镇远侯在半路上遇到了贼人劫道,一场大战,镇远侯随行的人死了大半儿!等地方官府到达,一场搜寻,死的人里头却并不见镇远侯,竟是下落不明。
张夫人原本是怕东淑听的不明白,以为李衾如何了,所以才说了出来,谁知东淑听了这话后,脸色隐隐地白了几分。
周老夫人看了眼东淑,说道:“竟会遇到这种事?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了,只不过我听说镇远侯武功超群,他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人物,比李子宁也不差多少,未必就真的有事。”
张夫人忙答应,又怕东淑多想,便道:“他们只当一件大事来说,其实跟咱们里头不相干的,倒不如还是想想如何解决萧宪的婚姻之事,实在是拖不得了。”
周老夫人才笑道:“宪儿是个自有心思的,他既然要选个天下无双的女孩子,咱们倒也不用过分为难他,若是好则罢了,倘若是不小心撮合成了一对儿怨偶,岂不是当长辈的耽误了孩子的终身?”
张夫人苦笑:“老太太虽是疼惜儿孙,可是、他连公主都不肯娶,却不知到底还能把谁看进眼里。”
周老夫人便看东淑道:“你这次回来,或者可以去问问他的心思,横竖你们兄妹最好,他有些话未必跟我们说,却不会瞒着你。”
这天,萧宪回来后,便有丫鬟早早请他过去东淑房中。
萧宪才进门就说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镇远侯的事?”
东淑本来还不想提这件事,听萧宪说起,便道:“哥哥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萧宪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见甘棠送了茶,便挥手叫她出去,这才对东淑道:“如今我只知道这件事是有人故意而为,兴许是为了要镇远侯的命。”
他说了这句又面露难过之色:“我只当打发了他出去,不至于另外生事,没想到到底逃不过。”
“是皇上?”东淑的心都凉了。
萧宪脸色冷峭,咬牙道:“除了他,还有谁?之前是太子,然后是三皇子,如今……轮到了镇远侯。他的手段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狠辣。”
东淑呆了呆:“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萧宪张了张口,却仍道:“皇上既然想取他的命,当然会派出精锐好手,未必会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东淑脸色惨白,愣了会儿,才道:“若真如此,岂不是、岂不是我们害了他?”
目光相对,萧宪轻叹了声。
东淑手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下去。
先前李衾察觉那副太湖山水图中的玄机,东淑本是有机会阻止的。
但是,东淑心里虽然觉着李持酒比之前有些不同了,可也无法保证以后他会怎么样。
毕竟她是见识过李持酒的脾气并且深知的,当初在镇远侯府的时候,两人相处中,她“秀才遇到兵”的无能为力记忆犹新,而他的“翻脸无情”,也更让她难以忘怀。
李衾想要将遗诏给皇帝,这做法东淑并不认同,但是李衾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
如果李持酒对她弃若敝履,不理不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当然最好。
可偏偏李持酒不知怎么,竟对她大感兴趣似的,每每招惹,动辄出入萧府。
在这种情况下细想,——若是李持酒真的能够继承皇位,若他再度无法无天肆无忌惮起来,不但她自个儿都难以保全,而且还会连累李衾跟李家!
处于这种心情,东淑最终选择相信李衾。
于是,才任由李衾将那道遗诏带走了。
从那之后,东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深觉亏欠了李持酒。
可倘若他平平安安的,倒也罢了,如今听说竟是生死不知,真如心底有个震雷炸响一样。
萧宪见她这样,知道她跟自己一样心里都不好过。
于是忙安慰道:“你先不用着急,虽然按照常理推测情形不妙,但你我都知道,镇远侯是个从不能按常理测度之人,我已经派了人去查探,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他说了这个,心里又想起另一件事:“最近……我觉着好像会有什么事发生,除了李府跟萧府外,你记得不要到别处走动,太白街那店铺子也先别去。”
东淑抬头:“怎么了?”
萧宪摇头:“你先不用问,兴许是我多虑了。”
一波接一波,等送了萧宪去后,东淑才想起了一时心乱,竟没提公主的事情。
次日,宫内有旨意到,是丽太妃宣张夫人进宫,那来传旨的太监笑道:“太妃娘娘听闻李三少奶奶也在这里,并叫一起进宫呢。”
张夫人正觉着太妃忽然传自己,有些忐忑,听闻要东淑作陪,心里却一宽。
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把东淑当做了自己的小棉袄一样是可以贴心信赖的。
于是换了诰命服装,一同进宫。
那领路的小太监缓步在前,将过月华门的时候,迎面忽然有一队宫女走来,其中一个像是站立不稳,差点儿撞到东淑。
那宫女忙退后数步:“三少奶奶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东淑看了她一眼:“无妨。”仍是同张夫人一起往前去了。
不多时到了翊坤宫中,参见丽太妃之后,各自落座。
宫女上了茶,太妃笑说了几句,便道:“今日请夫人进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一件好事。”
“好事?不知娘娘指的是?”张夫人其实已经猜到几分,只是不敢就说。
丽太妃笑道:“正是为了萧尚书跟燕语公主的亲事,不知府内觉着如何?”
她这般开门见山,张夫人只得陪笑道:“这……若得公主下降为配,自是皇室恩眷,只是之前我们老太太也说了,萧宪性情怪癖的,外人虽看着他官儿做的妥当,只是私下里的事也只自己家里知道罢了,之前虽也有些到府内提亲的,老太太只不敢答应,都叫让萧宪自己决断,就是怕耽误了人家女孩儿,而同公主的亲事,老太太也是同样的意思,只要萧宪自己同意,府内自然叩谢皇恩。”
丽太妃见她说了这一番话,无非是说他们不能答应而已。当下笑道:“岂有此理,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萧大人虽特立独行,但也是个极孝顺的人,只要家里父母开口,他绝无推辞的道理,难道是萧家瞧不上公主吗?”
其实萧家还真的有点儿瞧不在眼里,但表面上的功夫自然不能缺的,张夫人忙起身道:“这叫臣妻如何敢当。”
东淑闻言,就也站了起来。
她看张夫人低着头,又见丽太妃如此势在必得的,加上昨儿萧宪跟自己说过的李持酒的事情,如今许配燕语公主给萧宪,恐怕是要笼络萧宪跟萧家。
镇远侯前脚才出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堵住这些人的口吗?
东淑知道张夫人不便再说别的,于是道:“太妃娘娘容禀,其实这件事太太曾叫我问过萧尚书的意思。”
“哦?那他怎么说?”丽太妃好奇地问。
东淑含笑道:“请娘娘恕罪,萧尚书说,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竟是不能跟公主做配,另外,他说公主殿下也自心有所属,他很不敢横刀夺爱,若是强行成配,将来恐怕误人误己,错成怨偶就不好了。”
丽太妃皱眉:“这、这是什么话……萧尚书的心上人是谁?”
东淑不过是胡诌的,便知道:“他并没告诉臣妾。”
丽太妃道:“萧宪真的说什么不能横刀夺爱?”
东淑点头:“是。”
丽太妃仿佛看出了东淑是给张夫人解围的,当即似笑非笑道:“他是因为公主当初心仪子宁的事儿吧?你恐怕也知道这个。但如今公主已经不像是先前一样痴缠子宁了,而且……你已经是子宁的正妻,难不成让公主做妾?还是说让子宁休了你?”
东淑面色如常:“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照实直说罢了。”
张夫人有些紧张,生怕因为这件事连累丽太妃不喜欢东淑,才要说话,东淑突然看着丽太妃道:“太妃娘娘,其实臣妾另有一件机密之事,想要面禀娘娘。”
丽太妃一怔,看了东淑片刻,又看看张夫人,终于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张夫人不知怎么样,忙握住东淑的手,东淑摁着她的手道:“太太只管等在这里,不必担心。我自然有数。”
当下东淑同丽太妃进了偏殿,这殿内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光线有些阴暗。
丽太妃道:“你刚刚说什么机密?”
东淑道:“我想问太妃,可知道镇远侯遇袭的事。”
“哦,是这个,”丽太妃淡淡道:“这件事我虽然听闻,也很是惋惜,觉着很不幸,但也是意料不到的,哪里想到贼徒这般凶残呢?皇上也很是震怒,早派了人去调查此事,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东淑望着丽太妃秀丽的脸,心中阵阵不适:“太妃觉着这是个不幸的意外?”
“不然呢?”丽太妃诧异的:“等等,你要说的机密莫非跟这个有关?”
东淑道:“那我再问太妃,若这的确是个不幸的意外,镇远侯如今,又为何会在诚肃殿中?”
“什么?”丽太妃大惊,“谁说他在诚肃殿,这怎么可能?”
东淑毕竟跟她相交过,也曾经觉着她是世间最好的人,如今这“最好”自然未必,可东淑自诩还是了解丽太妃的,她知道太妃没说谎,她的确不知情。
东淑道:“皇上既然容不得先太子,容不得三皇子,当然也容不得李持酒,太妃娘娘莫非很意外吗?”
“胡说!”丽太妃勃然色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大不韪的话?”
东淑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太妃娘娘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按理说太妃不是该最懂皇上脾性的吗?他对拦路之人向来毫不留情,那我请问娘娘,倘若有朝一日,三爷也成了拦着皇上路的人,太妃会坐视不理?还是帮着皇上除了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