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是如此,藏山的帐篷依旧一点声息也没有,如死水一般死寂。
若不是偶尔会有传音纸鹤来回飞,估计会有人怀疑藏山这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梁师兄,你说他们到底搞什么?前几日仙气珠拍卖闹得轰轰烈烈,甚至还有人打起来,这藏山的人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明知道自己买不了,所以放弃了?”
很巧的是,无情宗佣兵团的帐篷就在藏山的对面,他们掀开门帘,一眼就能看见对面的藏山。
梁画在帐篷内烹着灵茶,飘香四里,他手腕一转,灵茶从小壶中倒出,他似是无意地一瞥,目光深远。
连极品灵茶的香,也无法引出藏山的人。
“若是放弃,应该早走了,没有走便是有把握能进去。”
“难不成他们有十颗仙气珠?怎么来的?”
“不知道。”梁画实话实说。
于是一片鸦雀无声,楚水怨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试探道:“师兄师姐好像很在意藏山那边的人,为什么?”
梁画这几日,向她问了不少关于藏山的事情,明显很是关心。
她有些担心,梁画是不是有所察觉,认出了顾九命是妹妹。
“直觉,”梁画靠着椅背,目光便不受控地飞去对面的帐篷,他轻描淡写地补充,“或许还有好奇。”
好奇他们是什么身份来历,也好奇每日飞来飞去的传音纸鹤是从何而来,内容又是什么,更好奇他们的实力。
他们越神秘,他便越好奇。
闻言,佣兵团的几人脸色一肃,颇为严正以待:“梁师兄的直觉一向很准,能让梁师兄这么在意的人……很少。”
他们重新估算了藏山一行人的实力,但实在太缺乏信息,难以估算。
可他们再抓耳挠腮地想,也猜不到藏山的一行人此时正疯狂地挥洒着汗水。
有挠着鸡窝头一样的头发把卦步口诀和卦位死记硬背的,有扭着腰尝试从这个卦位迈去那个卦位的,更有委屈着一张脸,疼哭了还是要突然改变几十年行走习惯的。
卦步,几乎是打破了从前一切的习惯,以大破大立的毁灭性练习,练就最诡谲多变难以捉摸的步法。
“不能用灵力,一旦用了灵力,艰难练了几天的步法就前功尽弃。”
顾九命敲歪了偷偷用灵力的书生帽子,警告。
书生正了正帽子,苦着一张脸,“我本来战力就差,念书我才行,要我学这个,是为难我了。”
“不学就别进去了。”
“……学,我学。”书生只能屈服在顾九命的淫威之下。
顾九命又去把纪灵山从地上提起来,有些头疼地扶额:“哭什么?”
纪灵山扁着嘴,委屈极了:“疼……”
有些姿势难得要命,还不能用灵力,拉筋扯骨,做一些武修才干的事,她从小就修法,身体素质很是一般,练了几天,疼得全身酸痛如散架,吸口气腹部都跟着疼。
顾九命替她整理了鬓角散落的碎发,笑得如沐春风:“还能喊疼,证明还有力气,再加练五组,直到说不出话为止。”
纪灵山欲哭无泪:“……”
魔鬼顾九命!
看着几人辛辛苦苦修炼,顾九命坐回帐篷的角落里,听完了传送纸鹤的内容,一边监视众人练习,一边闭眼捏着新的纸鹤以神识刻入内容。
“你确定要让付乐一个人做这些事情?”
易斯年自小习堪舆之术,是众人中最有基础的,所以学得很快,这才有时间跟顾九命说话。
纸鹤是从空神域而来,是付乐送来的。
顾九命抬眼:“自然不是他一人。”
易斯年压眉:“还有谁?”
“还没决定好。”
“你应该知道,让藏山统一空神域,是一件多难的事情,虽然已经实现了一半,但剩下的那几个门派,都是跟着三清派的步伐而走,他们不会轻易答……”
“如果他们知道席夜等人在无情宗是什么待遇呢?”
顾九命眉眼疏懒,说出口的话却极有分量,掷地有声。
易斯年不知道席夜等人是什么待遇,面露疑惑。
“我让纪灵山打探清楚了,席夜在无情宗,也只取得了一个内门弟子的身份,这个消息还未传到空神域,若他们知道了,你觉得以空神域那些老狐狸,他们愿意吗?”
席夜都当内门弟子,空神域那些实力没有席夜强,手里又没有牌可以打,可是又当了一辈子长老,心比天高的家伙怎么可能甘愿屈尊至此。
易斯年似有所感,但他还是不认同:“即便不跟着席夜,也不代表他们会归服藏山。”
顾九命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这几日凝出来的仙气珠:“所以几日后,空神域大概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动荡。”
易斯年忍住心底里的惊涛骇浪:“你打算暴力收复?!”
“也不算完全是,大约是先利诱,再威逼。”顾九命把珠子一转,仙光四起,映得她眉眼疏冷,越发没有人情味。
像高耸入云的山巅处伫立的顽石,终此一生都无法登顶接近之感。
易斯年:“有什么利诱?”
顾九命眼尾一颤,眼皮掀起:“我能凝仙气珠。”
“所以……?”
易斯年不敢深想。
“我早已仙体半成了。”
顾九命在易斯年沉默中震荡得七零八落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年随净给她的部分传承,她已经彻底炼化完毕,当时便已经成了一半,只不过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凝出仙气珠的缘故。
第91章
顾九命选择了随净和童妙回空神域主持大局。
如今空神域领头人物大部分在上三界耗着, 正处空缺,若是此时进行打击,就是典型的钻空子。
“不怕他们赶回去吗?”
“上三界和空神域, 你猜他们选什么?中秋月圆之夜将到,届时即便落后一步, 席夜也会想尽办法进战场,他们不会回去的。”
这么多年的互相试探, 顾九命早就摸透了席夜是什么样的人。
利益至上, 尽在眼前的得益, 即便后院起火,大概也无暇他顾。
但是有一个问题,顾九命看向随净和童妙:“你们可愿意回去?”
童妙没什么异议:“随时可以。”
随净也点了点头,只是他这一点头,却让顾九命眉头拧得紧了些。
“你可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
“战争。”随净对答如流。
战争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血流成河,无安宁之日,届时烽火四起, 硝烟弥漫,那定是以血肉堆出来的道路。
别人倒无妨,他是佛修,修佛心佛身, 这么一去,他做统领,手下注定亡魂无数。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倒是让顾九命有些诧异了。
一直抱着手臂闷声不吭的封嘉赐忽然往前一步,道:“我代替随净回去。”
但顾九命拒绝了:“这里需要你。”
“我不放心他。”封嘉赐直言不讳。
他确实不放心随净,甚至不能理解顾九命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佛修,甚至让他回去主持大局,那可是事关藏山存亡的大事。
“说实话,我也不放心。”易斯年拢袖站着,支持封嘉赐。
“我也。”左无道。
顾九命靠着椅背,慢条斯理:“我放心就行了。”
她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只能听从。
送随净和童妙离开的那晚,是即将出发进战场的前一夜,这一晚人心动荡,处处藏着不安和诡计,从这晚之后,注定再无安宁。
顾九命特意请了两人来喝灵酒饯别,不知道童妙是爱酒还是临行前的不舍,顾九命给她倒多少酒,她便喝多少,早早喝得又哭又闹,最后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万籁俱寂之际,顾九命与坐在对面的随净对视,其他的几个人都被她赶出帐篷蹲着了,此刻在帐篷里还醒着的,就剩下她和他。
“我把藏山交给你,你知道我要什么。”
顾九命交给他一盒仙气珠:“若是打不过,就逃,这盒仙气珠够你们在上三界生活。”
这是连后路都想好了。
随净目光隐晦地一跳,“不会有那一日。”
“大破大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空神域不经历一场彻底的洗牌,永远都会是那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可以,将大佛门界的通道打通,我要一个干净的空神域。”
“打仗,会吗?”她问。
“传承里有这一部分的内容,我早料到有这一日。”随净语气很平淡。
传承中的兵法部分,他很早很早以前便融会贯通。
战争开始的时候,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随净捏着酒碗,迟迟不喝。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顾九命没骨头似的坐着,喝酒当喝水,喝下一身酒气,宛如清晨醉卧街头的醉汉,身姿难掩一抹居高临下的傲然,一种睥睨众生的高傲,让人心生疏离感,“你要说实话。”
“嗯?”随净没什么反应。
“把全部传承取走后,我是不是能直接筑成完整的仙体,直接飞升成仙,境界直越几个大境界。”
他从没说过,是她猜出来的。
“是。”
“如果我要取,你会如何?”
“我不会给你。”
“是因为怕死吗?”顾九命目光微微有些变化,不,准确来说,从刚才灌醉童妙开始,她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震得随净指尖蜷缩,捏紧了拳头,他垂头:“决定跟你来上三界后,我便没想过死这个问题,但我不会把传承给你。”
很突兀的,顾九命眼神陡然一变,又换回了从前的慵懒淡漠,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回熟悉的那个顾九命。
她分明说着一样的话题,可口吻却千差地别,她的话锋陡然一转:
“我问你,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若取了这个传承,我需要付出什么?”
“会付出一些东西,但你没必要知道,因为我不会再把剩下的传承给你了。”
“随净,告诉我实话。”她声音沉冷,微哑,砸在人心底里像巨石,砸得人心溃散。
“这是实话。”随净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谁知道顾九命忽然站起来,气势再次一变,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再猛地俯身哐当一下扫落满桌的酒碗,单手撑桌,一手拽着他的衣襟,把他一拉,四目相对。
灵酒撒湿了随净的僧袍,他无动于衷。
她的眉眼沾染了寒霜,眼底的锐利锋芒让人不敢直视,但随净却没躲,不偏不倚地直视她。
她握着一个度,不近不远,正好是一种最具威慑的距离,眼里的刀子似乎能具现成真,携万丈寒芒刺过去。
“你知道我每炼化一丝传承,我会出现什么变化吗?”
“我知道。”随净面无表情,银色的瞳孔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
“它在取代我。”顾九命又陷入一种空茫之中,她在两个状态中来回切换。
随净这时候才整理自己被酒浸得湿漉漉得衣袍,“我知道……”
“它是谁?”顾九命再次切换到那个高傲又悲悯的人格中,她手里加重了力气,弄皱了他的衣襟,“我很好奇,这件事跟你到底有多少关系。”
很久之前便出现的情况,她每次修炼后,都会变得悲悯亲和,也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就如同有一个别人的神魂,藏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滴地侵蚀她的本性,最终完全取代她。
但这个过程,在她练完那小半传承后,便消失了,她的性情维持在一种险之又险的平衡中。
也就是练完传承后,她才明白,侵蚀她本性的那个东西,来自于传承。
“我……”
“说清楚。”顾九命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他垂下头,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狼狈:“我不知道它是谁。”
“还不肯说?”顾九命眼睛一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盛怒,她手上骤然用力,把随净整个人推倒在地,哐当一声响,连带着桌子都跟着被掀翻,倒了个四仰八叉。
随净衣襟松散,他反手在身后撑着地,抿直了唇角,顾九命的杀气发散笼罩着他,他一动,便被那刀光凝成的刀意划得伤痕累累。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很清楚,在他的周身有数以万计的刀刃对准了他。
那种森森杀意,能破开他的血肉,把他千刀万剐。
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顾九命,她背着手,眼皮子一垂,在缝隙之中透出的是久居高位的决然和冷冽。
一种反手之间,千人丧命,万人屈膝的气势。
这份气质不属于她本身,而是传承带给她的,这一刻,那种难得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传承带来的性情占据了上风,掩盖了她的本性。
“你可知道你不说的后果是什么?”
“到现在,我已经不怕死。”
顾九命拔刀而起,刀尖对准了他的心口:“那要不要试试?”
“你被它控制了?”随净拧眉。
顾九命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在这一瞬,那丝决然和冷冽褪去,恢复了她平时的神态:“它到底是谁?”
然而不过是一刹那,她再次变回方才的神态,单膝跪在他的身旁,双手握刀用力刺入:“你死了,我就能取你体内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