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魏紫忙于酒馆生意,今儿趁雨天客人少,她一得空便回家吃晚饭,因而这顿,菜肴比平日丰盛。
眼看魏紫不断给小豌豆夹菜,剪碎黄韭鸡蛋饼,以八宝豆腐拌饭,专注而细致,神情慈爱,秦茉不由得感叹:“婶婶,你可曾想过,生个孩子?”
“说的什么话呢!”魏紫蹙眉啐道,“你这是存心揶揄我?还是嫌弃我?”
“下个月居丧期满,你若爱留在秦家,我当然欢迎,只是替你可惜。你才二十出头,理应有人疼惜。”秦茉边说,边亲手给她舀了碗酒酿小丸子。
这话题,不止一次从她嘴里道出,言辞一次比一次诚恳。
“你和小豌豆很疼我啊!”魏紫夹起一块爆炒腰子,以茶水涮掉油和汁,放入小豌豆碗中,抬目道:“茉茉,这口吻,像极了三姑六婆。别忘了……你自己的婚事。”
“我?还早。”
“听说,你前日与容公子从镇子集会场地并肩而回,昨晚又跟燕少侠夜游东苑,惊动了青脊指挥使,到底怎么回事?以往再多、再热烈的追求者,未见你亲近,这一下子……俩都这么熟络了?”
“少听人胡说八道,”秦茉心虚,“食不言,不说了。”
魏紫见她强词夺理,无奈一笑。
然而没多久,秦茉吃了块糟鲥鱼后,突然神神秘秘问道:“上次与人在桥上相斗的灰衣青年……近日有否与你说过话?”
魏紫一愣,淡笑道:“没。”
“为何?”秦茉错愕。难不成她理解错了?那人对魏紫无意?
“那位客人从那天黄昏后,没再出现。说来也怪,过后几日,又来了两名基本不喝酒的客人。我仔细观察过,如你所言,他们年纪相仿,气质接近,像是一伙人每日轮流盯梢……”魏紫苦笑,“可又不似要搞事。”
秦茉则记起燕鸣远提到过,容非那家伙居然有护卫!这批身负武功的青年,会是他的人吗?
既然他们对青梅酒馆和魏紫无恶意,秦茉亦懒得追究,决意静观其变。
闲谈之际,魏紫提到,因其母久病未愈,她这几天得抽空回娘家探望。小豌豆不便随行,由秦茉照料几天。
魏紫身为不受待见的幺女,嫁入秦家做填房,一过门便没了丈夫,饱受娘家人叔伯婶母、兄弟姐妹的冷言与诟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乐意回去。
于她而言,无血缘关系的秦茉和小豌豆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秦茉理解她的难处,反正已熬过最忙的阶段,自是一口应承,又叫慕儿、巧儿陪她同去,多带些上好药材。
饭后,魏紫与丫鬟巧儿到酒馆打点,秦茉不愿出门,牵了小豌豆沿回廊散步闲聊。
细雨微歇,蔷薇被雨催落,花凋叶零,残香四溅,恰如美人朱颜褪色。再美的花儿,经得起多少时光的雨打风吹?
秦茉想到自己和魏紫,身为女流之辈,一路走来,磕磕碰碰,何日是个头?
她鲜少触景生情或对影自怜,最近心事萦绕,千思万绪,没来由平添感慨。
忙生意之余,她善于观察细微处,以判断来往人员身份,但近来周边现身之人,已超出她的识别范围,让她生出无助感。
这些疑似另有目的、却极难看透的人当中,包括忽远忽近的容非。
初识那几日,她着实讨厌他,好管闲事、自以为是、语带嘲讽,兼之他最早识破她的小秘密,纵然看上去不像要以此相挟,仍教她全神堤防。
细算下来,向贺祁甩墨、跟在骗子团伙身后、为她挡了一棍子,又捡了发簪、替她修复好……
秦茉自问跟容非的小小互动,大多如鸡毛蒜皮,不足为道。
情谊这回事,并非经历大风大浪才会产生,细水长流,绵绵不断,亦是一种极致。
正如那日柳树下温和一笑,足以将此前堆叠而起的感动与温柔交汇成流,冲垮她防备的堤坝。
心,终究动了。
然则,时至今日,容非依旧是个谜。
如他当真欠债累累,她能否帮得上忙?他是否愿意接受女子帮助?
反过来,他欠的是情债,又该如何处理?
反反复复,她与他的距离,时而贴近,时而疏远,明明确认彼此相互吸引,却迟迟未能痛下决心。
归根到底,她的婚约是一大难题,至少在这段时间,仍是一道坎儿;其次,她对他一无所知,尚未有机会详细了解;再者,她眼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更该谨慎对待。
思绪飘忽不定,若即若离,秦茉想起容非为杜栖迟画像一事。心底深处无可抑制的好奇再度翻涌,夹杂难言酸涩。
何等高超技巧,方能让冰块人似的杜指挥使道出夸赞之词?形神兼备?意境深远?
听闻他多绘山水与花鸟,没想到他也画人物……
秦茉莫名冒出一奇特念头——即便她不及杜指挥使倾城之色,也算是个美人吧?起码镇上人人夸她生得极好……他怎就没给她画一幅呢?
正为自己乱七八糟的小想法羞愧,浓云处乍然一亮,紧接着,小豌豆直扑而来,搂紧秦茉的腿,哇哇大叫。
“轰隆——”小小的雷,自天边懒懒传来,无半点震慑感。
秦茉哭笑不得,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没事了,咱们回屋去吧。”
“姐……抱我!”小豌豆抬起惊恐的脸,小手瑟瑟发抖。
秦茉叹息,弯腰将他抱起,只觉他重了不少。
眼看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她笑语安抚,眼角犹有泪意。
小豌豆怕打雷,事出有因。
他母亲难产而亡,魏紫嫁入秦家前,小豌豆夜里由乳娘和嬷嬷轮流照看。某夜,他安睡后,乳娘掩门而出,前去院内解手,一个惊雷吓得她滑倒在地,伤了腿骨。其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呼救声和小豌豆的哭闹声隐没雨中,过了两盏茶时分才被发现。
那时,秦茉在郊外的秦园居住,对于当晚的详情不得而知,只知自那以后,小豌豆发了一场高烧,险些没命,病愈后特别怕打雷。外加叔父落水之夜,也有雷声阵阵,因此每到雷雨天气,秦家上下分外紧张,总怕又出差错。
从悲伤往事抽离,秦茉抱紧怀中的小豌豆,回屋喂水定惊。沿途,小豌豆死命往她怀里钻,软糯童音带着哭腔:“姐……娘呢?”
“娘去忙活了,姐姐陪你,可好?”
小豌豆把脸埋在她的颈脖间,呜咽道:“那你、你要一直陪我……”
简单的一句话,触动秦茉那摇摆不定的心。
她柔声劝慰,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她哪儿也不去。
她才是真正的秦家人,他们血脉相连,他需要她。
秦茉自觉对容非动了心思,为他喜,为他愁,但却未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再说了,没有谁规定她必须嫁人。她有才,有貌,追求者众多,就算不嫁人,谁敢笑话她“嫁不出去”?
那人,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水乡小镇上陪她。
或许,等他离开,一切归于平静,心动又似水无痕。
不,不必等他离开。
……
接连两日,容非强作镇静,终日在西苑作画,熬到第三天,坐不住了。
堂堂一家主,丢下大堆事不管,领了几名亲随和护卫,来一小镇上,日日躲在院内画小花小草!传出去未免太丢人。
青脊抵达数天,行迹诡秘,据说曾有人窥见杜栖迟亲自带人去搜一老宅,却又探听不出所以然。
燕鸣远连日无踪影,估计到了外地。
可秦茉呢?为何秦茉也没影儿?
容非总担心燕鸣远一怒之下拐走秦茉,毕竟江湖人啥事都干得出来。
而那家伙又是个脾气古怪的英俊少年郎,谁晓得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再三打听,秦姑娘对外宣称生病,却又每日定时亲临东苑,监督秦家仆侍,为贵客安排日常所需。
容非听闻她在家,始觉心安。
可静下心来细想,不对劲儿。
如果说,秦茉最初的“撩拨”出于无心,容非误会后自作多情,那么近期状况显然不同。
秦姑娘心里有他,但她不承认、不靠近、不接受。
她在躲他,不知源于生气、吃醋或害羞,教他如堕云雾,茫然不解。
容非少年得志,性子有高傲的一面,极其讨厌不明不白的落败,尤其——他还没来得及出招。
可她避而不见,他能有什么招?总不能无故拜访吧?万一她装病拒见,他能像贺祁那般抛下脸面、一而再再而三、死皮赖脸缠住她不放?
不不不,只可巧取,不可豪夺。
这一日,天色如青瓷透亮,薄云幽浮,天气不闷不燥。和风送来难得的夏凉,夹着繁花清芬,沁人心脾。
容非在院子里沏了杯狮峰龙井,雨前细芽,色泽嫩黄,茶汤如翠影落碧岫,虽无上好茶具,幸有长宁山佳泉,一道茶下来,心旷神怡。
楚然如常在外打听完毕,立即向容非禀报,说贺三爷刚从杭州归来,为表失迎之歉意,大肆宴请青脊众人到长兴酒楼用膳,并邀请明威将军孟都星同来。
明威将军孟都星早年出身淮王府,既是玉锦郡主母家的远房表兄,又师从南燕大侠燕峦岳,算是看着燕鸣远、杜栖迟长大,说白了,这伙人就是一圈子的。冲着明威将军的面子,杜栖迟再不爱应酬,也得赴贺家之约。
容非百无聊赖,猛然记起,青脊全体外出!那这时辰的东苑,岂不只有作日常安排的秦家人了?
也许,他该与秦姑娘偶遇一番,好好聊聊。
想到此处,他薄唇轻轻拉出一抹隐约浅笑,不经意半眯眼。
长睫垂下,很好地遮掩了狭长眼缝中那稍纵即逝的猎寻眸光。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搓搓手,逮媳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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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日影淡淡, 绿草茵茵,花木掩映中,秦茉如常巡视东苑。余人趁客人不在, 分散在各处, 擦拭石桌椅、亭台栏杆, 清理鱼池、修剪残枝败花等, 忙得热火朝天。
踱步繁花似锦的花园中,秦茉螓首低垂, 霜色缎子鞋从云纹刺绣裙襕下方轻踢道上碎石,仿佛能将烦恼踢开。
她独自乱转,不知不觉,竟走到连片八仙花丛,骤然抬目, 惊觉眼前景色,像极了与容非正式会面当日, 花团锦簇,彩蝶翩飞。
回首疏朗竹影下,白色宣石上空空如也,再无那青白色的修长身影。
心, 瞬即也空了, 似有凉风回旋。
他不在,东苑诗书味淡,气氛肃杀,触目凄幽。
或许因平日进东苑打点时, 多有青脊中人在, 她言行恭谨,无闲情逸致, 更从未有此寥落感。
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数日没见,更想知晓那人近况如何。
身后脚步声至,快且沉稳,秦茉转身,有一瞬间,她希望来者是他。
“姑娘,事情办妥了。”仆从小李在她半丈以外垂首而立,毕恭毕敬。
秦茉竭力掩饰眼底潋滟的失落,温言道:“去忙别的吧,我四处看看。”
“是。”
说四处看看,她却驻足不前,怅然若失。
翻飞蝶舞乱如心中事,清露流转如眼中泪,挺拔青竹让她忆及意中人。
这两日,她没敢见容非,唯恐见了他那温润玉颜,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会禁不住再次动摇。
青脊已在镇上展开搜寻,何时怀疑到她头上,尚不可知。
既自顾不暇,何必连累他人?
日光透过云影,悠然投落在她霜月白罗裙上,如云如雾,恰到好处透露出几分孱弱,惹人怜。
不多时,又有人信步而近,秦茉只道是其他仆侍来汇报情况,不忍回顾,怕微红眼眶被人觑见。
“忙完了就先回。”她随意摆了摆手。
那人未停步,笑道:“今儿不捉蝴蝶了?”
低沉如浓酒的嗓音,逆风而来,吹散她眸底缭绕的雾气。
惊诧回头,她心跳如凝。
容非仍是那青白袍子,映一身天光云影。如玉容颜宛若天成,笑意从薄唇漾至眼角眉梢,清澈透亮的眸光落在秦茉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温热。
有些话,大概不必逐字说出口。
只需一瞥,两颗心便有了同样的韵律,颊畔也飘出近似的红云。
为盖掩久别的局促,秦茉咬唇道:“你又不住这儿,干嘛跑进来?”
“听说青脊指挥们赴宴去了,我重温旧日时光,”容非扬了扬手里的纸袋,“顺道,喂猫。”
秦茉认出袋子上的月亮标记,惊呼:“你!用揽月楼的小鱼干……喂我东苑的猫?”
杭州揽月楼位于西湖边上,是贺家著名的百年老店。小鱼干酥脆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每日限量供应,店门前日日排满长队。秦茉只吃到过一回,觉得这玩意好是好,但又贵又难买,虽偶尔想念,却没好意思托贺祁帮忙带。
此际见容非竟拿了一包香气四溢的小鱼干,扬言要喂猫,她脸上尽是愤懑。
容非目视她的薄怒情态,笑得欢畅:“我原是想喂你,谁让你不理我?”
此等调笑之言,他往常偶尔冒出一两句,但如此直接而坦荡,倒是头一回。
“喂你”二字将秦茉的耳根烫得要烧了,她努力板起俏脸,强行让自己严肃些:“说、说什么混账话!”
“哦!只许你喂我吃莲子,不许我喂你小鱼干?”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秦茉生怕被人听了去,小声喝斥:“你你你你再胡说,小心我……”
气势汹汹的前半句出口,她一时接不下去,唯有随口补了句:“小心我打你哟!”
殊不知,那绵若无骨的尾音,令威胁之词变成有气无力的小猫喵喵叫,字字透着撒娇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