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理解王爷之意。”容非喉底干涩。
他们数年前曾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而近两月在长宁镇,匆匆碰过几次,碍于各自隐藏身份,未曾深谈,更说不上交情。
容非原先没指望获得旁人的帮助,但乍然见越王到访,如在无尽黑暗中窥得一线亮光,而这光芒仅仅亮了半炷香,又遭失望吞噬。
清晰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落寞,越王亦有些许不忍:“青脊中人素来独行独断,杜指挥使更是以此为名,或许……本王可试着派人去探听一下。”
燕鸣远插言:“不妨一试。”对于杜栖迟来说,天家的威力远比他这个小师叔要大得多。尽管人所共知,越王乃闲散王爷,鲜少参与政事,但于公于私,杜栖迟会给他面子。
得到容非与燕鸣远的首肯,越王命人提笔研墨,写了封信,遣派手下当即送去驿馆。
小院落乃临时购买,无丫鬟仆役,吃喝随意,更没别的招呼客人。众人闲坐无聊,只能饮些清茶。
不到半个时辰,越王派去的人归来,双手向越王奉上一封信,以及一块黑木牌。
越王见了木牌,并不急着去接,神色凛然:“那位杜指挥使怎么说?”
“杜指挥使看过王爷的信,对属下说……青脊事务,除圣上和总指挥使外不便透露,请王爷谅解。”那人估计受了点气,眉宇间透着愤然。
“果然是她的作风,”越王叹息,“这木牌,可是我当日赠予秦姑娘的?”
“杜指挥使说,秦姑娘受押期间写了个短笺,本想派人送去衢州,而今既然王爷派人询问,便将此物和短笺交由属下送至王爷手上。”
容非闻言,心底腾起的难过之情,不言而喻——关键时刻,她只想到旁人,而不是他。
在容非难堪且紧密的注视下,越王接过信封,撕开后,上书的几个字,出人意料。
——请救小豌豆。
越王、容非、燕鸣远三人目目相觑,作不得声。
半晌后,燕鸣远方道:“姐姐该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小豌豆好好的……”
容非心下骇然,蹙眉道:“你是说,杜指挥使用刑或下药了?”
越王沉吟:“杜指挥使的手段常人难料,也说不定,这是秦姑娘给本王的暗示。假若本王身在衢州府,接到此信,自当会遣人来问……”
容非揪着一颗心,不上不下,“莫非……她是怕上一代所犯罪行牵扯到无辜的孩子,请求王爷庇护?”
“谨慎起见,咱们跑一趟秦家主院。”越王骨节分明的手于案上一拍。
…………
居丧期虽满,碰上秦茉被抓,魏紫无心装扮,仍是原来那身素淡棉麻裙裳和木簪子。她亲去东苑问过青脊中人,为何带走秦茉,得到的答案是,例行盘查。
对此,魏紫惶惶不可终日。试问秦茉一姑娘家,安分守己,能犯什么事?
外界众说纷纭,最终推断秦家便是“风影手”的本家,到底是秦茉的父亲还是叔父,未有定论。
因近日跑到青梅酒馆探听的人络绎不绝,魏紫不愿理会,趁天晴留在主院,陪伴小豌豆。
眼看小豌豆和巧儿在拿竹签把落叶逐片串在一起,又捡来不少石子,搭建了所谓的房子,那纯真开怀的笑,成了秋日最灿烂的景致。
全家上下强忍哀伤与悲痛,皆努力向他隐瞒姐姐被捕的事实。
魏紫坚信,秦茉希望他们这么做,也坚信,她会平安无事。
沉思中,仆役快步奔入后院,神情慌张:“二夫人!那个……那个!”
好不容易压下的烦闷去而复至,魏紫一急,是秦茉有消息了?
“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有、有贵客!”
魏紫禁不住想,是那位贺七爷?
据她所知,容非从西苑一去不返,实则住进了秦园,但事发当日,秦茉与他闹翻。自那以后,容非虽不再与秦家人往来,却有去驿馆寻杜栖迟。
魏紫抬眸:“是贺七爷?就是那位容公子?”
“是……又不完全是。”
魏紫按捺心中的不耐烦,提裙快步出迎,总算明白何有此说。
二门之外,来者除了容非,还有燕鸣远,和一位眼熟的青年。
这名青年五官俊秀,衣饰高华,气派非凡,身后跟随一众护卫,细辨之下,竟是长兴酒楼那位点心师傅姚师傅!
魏紫瞧他的阵势,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又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而且,燕鸣远与容非相熟倒还好说,但这仨凑一块,便略有些离奇了。
“魏掌柜,好久不见。”他微笑着打招呼。
从神态嗓音确认,是姚师傅没错,可对方忽然拜访,所为何事?
“您……贺七爷、燕少侠,请往里边请。”魏紫盈盈福身,惶惑不安,在前引路。
容非和燕鸣远同时抬手:“王爷,请。”
魏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整个人懵了——王、王……王爷?
容非料想魏紫不知情,低声解释道:“魏掌柜,这位便是衢州府的越王爷。秦姑娘被杜指挥使带走后,写下一封信,请人转交给王爷。此次,咱们是来跟你商议的。”
魏紫听得云里雾里,又不好多问,只得先请他们进厅,命人奉茶。
前厅烛火明亮,布置雅洁。落座后,越王示意魏紫、容非、燕鸣远不必拘束,一同就座,翻出一张纸条,递给魏紫:“魏掌柜请看,这是秦姑娘所写的?”
魏紫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双手接过,看了白纸黑字的五个字,字迹娟秀有力,的确是秦茉亲笔。
她颔首,眼中泪光泫然。
容非见状一惊:“小豌豆无事吧?”
魏紫摇头:“孩子一切安好。姑娘的心意,我明了。”
燕鸣远糊涂了:“我怎么没搞懂啊?姐姐写这个是何意?”
魏紫咬唇垂泪,身子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越王从怀内翻出一块白净的棉帕子,向她身后的巧儿使了个眼色。
巧儿一愣,战战兢兢拿了,为魏紫拭泪。
魏紫隐忍数日的痛苦得以释放,忙着伤心,未留神帕子的来由,边抹泪边道:“抱歉,民女失仪了。”
容非和燕鸣远对望一眼,心中又了然几分。
“本王猜一猜,秦姑娘这五个字,有两层含义,一是向本王传达秦家出了变故;二来,她知本王无权干涉青脊的行动,因而没让本王救她,而是请求护住年幼的弟弟。”越王凝视魏紫,眸带征询。
魏紫点了点头,对上他温和的眼眸,心中一热,不由得回避。
她没敢说,居丧期满前,秦茉屡屡催她另嫁。那时,她没搞清楚状况。
时至今日,她才知,秦茉早已预料秦家会有变故,她这有名无实的婶婶若早日改嫁,便不易受牵连。
而今,魏紫尚在秦家,秦茉没法明说让越王照顾一名寡妇,干脆直接写“小豌豆”,反正越王待魏紫之心已很明显,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王爷,民女求您一事。”魏紫一咬牙,从酸枝圈椅上起身,行至越王跟前,屈膝跪地。
“好好的……”越王倾身去扶,双手离她衣裙数寸,又讪讪收回,“有话直说便是,何须行如此大的礼?”
“此前民女有眼不识泰山,恳请恕罪,”魏紫顿了顿,俯首道,“我家大姑娘,她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不可能干作奸犯科之事,请您……请您念在相识一场,施予援手。”
“你先起来,本王不喜欢人跪来拜去。”越王边说边让丫鬟去搀扶魏紫。
魏紫亭亭而立,白净的瓜子脸上全是泪,如月下梨花浥露,凄美婉约。
越王凝望她片刻,眼光如有抚慰与怜惜,陡然一笑:“魏掌柜,旁的或许本王能管,青脊案件,还无从插手。这样吧……你们腾出一处地方,供本王和手下住上一段时日,有本王在,杜指挥使自然不会为难你们母子,至于……”
他边说边扫了容非一眼。
容非心头一震,却听得越王续道:“至于秦姑娘,眼下未有判决,如若不是什么逆天大罪,本王自会替她求情。再不济,本王向父皇请旨,求娶你或她其中一人。相信,没人敢动越王妃或她的家人吧?”
他这话原是句玩笑,半真半假,意在逗一逗魏紫。
果然,魏紫满脸绯红,局促不安,嗫嗫嚅嚅:“这……使不得……”
容非气成河豚!这越王!撩拨心仪女子,扯上秦茉作什么!
但对方是位王爷,容非没能发难,唯有磨牙,暗暗生闷气。
燕鸣远看了他那干瞪眼的模样,恶作剧心起,笑道:“对对对!再不济还有我!我若娶了姐姐,麻雀断然不会动自己的婶婶。”
“嗯,”越王忍笑道,“甚好甚好,双重保障。”
容非崩溃了:“二位能不能别乱开玩笑!我……我拒绝这样的提议!”
燕鸣远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可镇上的人都说,姐姐不要你了啊!”
某河豚受到猛烈暴击,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人齐了!!!】
容小非: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我!QAQ
第八十三章
当天下午, 越王带着侍卫,搬进秦家西苑。
秦家上至魏紫,下至仆役杂工, 皆深感惶恐, 谨小慎微, 如履薄冰, 生怕住所不够干净,床铺不够舒适, 饭菜不够美味。
最让魏紫惊骇的是,此前为她抱打不平的灰衣青年,在山道上抓捕拦路劫匪的蒙面人,还有几名常来酒馆吃饭的客人,全是越王的护卫。她隐约觉察出什么, 却不敢再往深处想。
看魏紫领着一群人忙前忙后,越王闲坐院落里, 笑眯眯向小豌豆招手:“来,和叔叔一起做点心,”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震惊中,越王和小豌豆着手清理了一张木桌, 淘洗糯米, 蒸好,捣烂,又一起炒芝麻,细细研磨。
“小豌豆, 你比姚叔叔厉害!叔叔初次做点心时已经五岁了……你现在还不到四岁。”越王夸赞道。
小豌豆骄傲地咧嘴而笑, 圆圆的小脸粘了芝麻,像极了团子。
越王笑望他可爱的笑容, 遥记当年随父皇母后到行宫玩耍,在小姑姑处跟老嬷嬷一块做点心,从此爱上各式各样的甜咸点心,一发不可收拾。遗憾的是,这十多年来,他再未见到过那位慈爱的老嬷嬷。
见燕鸣远百无聊赖闲逛,越王边揉团子,边跟他聊起共同相熟的人。
于是,在容非耳中听来,这对话就变得很奇怪。越王问的是“小姑姑近况如何”,燕鸣远答的是“四姐一切安好,照样年轻美丽活蹦乱跳”……莫名地,这十六七岁的少年比越王还长了一辈。
忙碌半日,小豌豆在“姚叔叔”指导下,兴致勃勃搓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糯米团,趁着热乎,撒上芝麻碎和白糖粒,端进屋内,给魏紫品尝。
魏紫正忙于指挥大伙儿搬动座椅,看那一盘稀奇古怪的团子当中混入了四五个圆润饱满的“奸细”,猜出是越王所做,没敢吃,牵了小豌豆退至廊下,只尝了歪七扭八的那些。
秦茉不在,她吃什么都是苦的。
当小豌豆欢天喜地捧着团子与大家分享,她控制不住,躲在灌木丛后拭泪。
“为何不吃本王做的?”越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民女不敢。”魏紫低头。
“又不是没吃过。”
“王爷,今时不同往日,岂能相提并论?”
越王在她跟前停步,侧头偷窥她的眉眼情态,笑道:“你胆子可没这般小?别忘了,你曾在大晚上孤身一人,跳进河里,把本王捞出来……”
“……”
“尝一尝,我从未亲眼目睹你吃我做的点心时的样子。”他语调轻柔,没再自称“本王”,说罢拿出一小碟团子,比起小豌豆做的多了些干桂花,边上还有双筷子。
魏紫一生中不曾与青年男子单独相处,本已是红了耳根,偏生此人又是个王爷,身份与她有云泥之别,却待她温柔备至,霎时没了主意,拿起竹筷,夹住一个团子,轻咬了一口。
她生性温软,咀嚼食物的仪态也分外文雅,被越王盯着吃掉了一整个团子,窘迫得无地自容。
“比起小豌豆做的,如何?”
桂花的味道萦绕唇舌间,魏紫如实回答:“比他做的苦。”
越王笑道:“嗯,证明我还有进步空间,下次改进。”
下次?魏紫傻眼。
二人面对面立于树丛间,静默良久,魏紫俏脸绯云密布,艰难开口:“求王爷……帮帮我家姑娘,您若不嫌弃,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她豁出去了,只要越王能把秦茉救出来,让她当侍妾、外室、丫鬟,乃至把她卖了,她也乐意。
越王明白她的意思,可他何曾有过委屈或逼迫她的念头?
他一脸无奈:“本王又不缺牛和马。”
魏紫异常难堪,福身:“是民女僭越了,若无旁的事,民女这就去为王爷安排食宿。”
不等越王回答,魏紫垂首倒退数步,在眼泪再度滑落前转身,却听得越王柔声道:“阿紫,别担心,秦姑娘不会有事的。”
魏紫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阿紫”惊到,愣了半晌,低低应声,快步出了灌木丛。
越王蓦然回顾初到长宁镇那夜,他想自个儿散散步,体验民情民俗,勒令护卫留在镇集上看幻术表演,不必跟随。不料行至镇中心的桥上,因探头张望,脚一滑,从桥上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