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不愿与她啰嗦,一手夺过孩子,抱在怀内,另一只手在小丫鬟头颈处一敲。
她两眼一翻,瘫软在灶台边上。
南柳明了,这丫鬟不坏,但他必须狠一点,她醒来才不会被主人重罚。
柔柔月色下,原本哭闹不休的孩子对上他谨慎惶惑的眼神,圆圆的大眼睛竟有些许愕然。
顾不上那么多,南柳趁着未惊动旁人,脚下如御风踏云般掠出,几下纵跳,翻出了邹家宅院。
小婴儿因腾空飞跃而忘了哭泣,发出咯咯笑声,这份全然不懂人世险恶的欢乐,感染了南柳,让他紧揪的一颗心涌起暖融融的热流。
当南柳把孩子抱回给裴菱时,裴菱喜极而泣。
南柳以手势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音。
哪怕这孩子的一半血脉源自于那狠毒男人,裴菱仍全心全意爱着她,一心祈求,她能替自己倾听世间万物的美妙声响。
他们三人躲在农家生活了数日,裴菱体虚气弱,没有母乳,皆由南柳煮点米糊来喂养小阿音。
南柳这两年积蓄不多,租借房屋、治病买药、日常开销……撑不了多久。
他曾想过去邹家报仇,并抢些财物,但裴菱坚决不同意。
——弟弟,你把我们母女救出来,是好事;你再去杀人抢劫,就成坏事了,我不希望你变成满心仇恨的人。
南柳拗不过她,只好带她们母女远离邹家的势力范围。
遗憾的是,裴菱的病一直没好转,甚至日益恶化。
她这三年经历了父母和长辈的生离死别,身娇体弱,无谋生之道,走投无路,成了那姓邹的玩物,发现他的真面目后,曾想过一死了之。怀了孩子,她硬生生忍下来,总算盼到与南柳相会。
兴许是与故人重遇,又接回女儿,她的憾意减弱,长久以来支撑她的薄弱意志,说散便散了。
三个月后,小阿音满周岁后的几天,裴菱撑不住,双目一闭,离开了让她痛苦、让迷恋的人世。
南柳悲痛难言,十五岁的少年心充斥着无力改变命运的挫败感。
偏生他答应了裴姐姐,不能报仇。
况且,他还得照料孩子。
小阿音刚学会行走,摇来晃去,肉嘟嘟的小手拉着母亲渐渐凉去的手,好奇眨眼,不哭不闹。
她还小,并未意识到失去了什么,更不晓得何谓“天人永隔”。
南柳心中默默地道:别跟你那人渣生父姓,跟你娘姓吧!或者,长大后自己选择姓什么,选择属于自己的路。
料理完裴菱的身后事,南柳带了小阿音去了杭州城。
小时候,裴菱曾指着一幅画有苏堤的画卷,问他这是什么地方,那时南柳也不懂。走过千山万水,他未能与她同往,唯有让小阿音代替她欣赏触及不到的美景。
他想过重操旧业,又不好带小娃娃奔走四方,思前想后,在凤山门一带租了个小小房子,暂且安定几年再说。
他对外宣称,这是他姐的遗孤。
白日里,他出门找点事做,挣着仅可度日的薪酬,小阿音则交由那家人照看,两个月来,日子平淡如水。
南柳性子沉稳中透着无趣,也不会哄小孩。小阿音一哭,他只会抱住她,轻抚她的背,连句歌谣也欠奉。
幸好,这孩子生来懂事,除去小小发热等疾病,鲜少大哭大闹。
原以为,一身武艺就此浪费,不巧一日,他路过杭州老字号酒楼揽月楼,见门口筑了高台,台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向来不问闲事的他,鬼使神差停下了脚步。
从人们热议中,他得悉江南三大望族之一的贺家,正以擂台的方式,聘请合适人选作护卫。
贺家家主贺依澜是名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身黛绿色绸裳,眉宇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霜;她身旁还有一名八|九岁的俊秀孩童,被大小仆侍包围,容颜如玉,衣饰华贵,目光中的矜骄之气宣示着与别不同的身份。
南柳远远望了几眼,怅然若失。
他在这般年纪时,唯一的玩伴,是裴姐姐。
可她走了。
擂台边上等待的三十多名青年才俊,个个相貌堂堂,雄姿勃发,在数百人围观下,拳脚刀枪棍棒一一使尽,精彩连连,博得无数欢呼与鼓舞。
南柳看得热血沸腾,猛然惊觉,这是份衣食无忧的极好差事!
他鼓起勇气,大步走到贺家一名负责人跟前,跃跃欲试:“我成不?”
中年管事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又是外地口音,审视眼光中微带不屑:“多大了?”
“十五。”
“太小,再练个三五年吧!”
南柳分明看到已被选定的其中一名英气少年也不过十六岁上下,只是身材高大,相貌比他英俊。
他长眸直视那少年,眼底深深不忿。
“那是何人?”贺依澜注意到神态与众不同的南柳。
管事道:“回夫人,这孩子想上台比试,可他年龄还不到十六。”
贺依澜尚未定夺,她身旁的孩童插言:“娘,让他一展身手又何妨?”
“阿杨,你去试试。”贺依澜淡然道。
“是,夫人。”身后一名年轻小伙子,身着贺家护卫袍服,气宇轩昂,跃入场中,引起一众哗然。
毕竟,其他应聘者全是互相切磋,胜者入选,并未与贺家正式的护卫对阵。
南柳看得出此人比自己年长几岁,武功不弱,不敢小觑,依言与他展开拳脚比拼。
与阿杨攻守有度相比,南柳更胜在灵巧敏锐、防不胜防,且中对方拳掌后,丝毫不露怯。
他的功夫除了来自父亲,还有一半是跑江湖时所学,集众家之所长,又自行钻研独特身法,在他的年纪中甚是难得。
二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连斗了上百招,虎虎生风,见者雀跃不已。
南柳最初因久未练习而落在下风,却沉得住气,守得滴水不漏,待摸清对方底细后,出手迅捷如电,凌厉之极,越战越勇,竟大有获胜之势。
“娘,这人,我要了!”贺家公子看得兴起,在阿杨即将落败时喊道,“阿杨,收手吧!”
阿杨应声退开,向南柳抱拳:“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南柳。”南柳回礼,转身朝贺家两位主人深深一鞠。
自那日起,他成为贺家众护卫中的一员。
当贺依澜听闻他家人均不在人世,且要独自抚养一岁多的外甥女时,拨了府中嬷嬷和小丫头多加照顾。
头一年,南柳带了小阿音住在偏院,参与护卫训练。他年轻,也不算聪明,但深明安定日子来之不易,因而比任何人更努力。
一年后,贺公子亲自选定了最出类拔萃的四人,分别是擂台上与南柳难分高下的阿杨、南柳、曾被南柳盯着的俊俏少年阿西,还有一名暗器厉害的少年阿松,并重新给他们定了外号。
南柳保持原来的名字,其余三人分别为东杨、西桐、北松。
因南柳话少,出手狠,和北松共同担任暗卫之职。
大伙儿接触多了,均发觉,南柳这人话不多,心思却细腻入微,也体谅他还有个外甥女要照顾,得了好玩事物,皆送他拿去哄孩子。
在贺家生活了两年,三岁的小阿音迟迟不会说话。
这一切,归咎于南柳话太少,而小阿音圈子又小,缺乏启蒙,性格内向。
她对他尤为依恋,离了他虽不致于哭泣,却闷闷不乐。
南柳时常想起她母亲,纵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却待人友善,积极乐观。
目睹小阿音怯怯的神色,他陷入深深苦恼中——他当真不是照顾小孩的料子。
正好同年,身为家生子的东杨成了亲,媳妇平易近人,见小阿音长得可爱,闲来无事便陪她玩耍。
时间长了,小阿音愈发喜爱东杨夫妇,有时还留宿他们家,半年后,成了他们的干女儿。
这让南柳既欢喜又忧心。
欢喜的是,小阿音在话痨东杨夫妇的调|教下,活泼开朗了不少。
忧心的是,她变得滔滔不绝,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且不停提要求。
更甚者,她从小夫妻处学了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竟以“抱抱”、“亲亲”来表达她对他的爱。
在外人眼中,舅甥二人相处画风很是诡异。通常小小孩童在滔滔不绝地说,南柳神态木然中不失温柔,半天才回一句,且不超过三个字。
而后小阿音为了得到他的重视,会撒娇,不顾一切要他抱着,或骑在他肩上,东指西戳,迫使他领她周围巡视,给她摘果子、采花、捕鸟、逗猫,到处去丫鬟处所、护卫休息处要干果蜜饯吃,闹得南柳无比尴尬,而小阿音则乐此不疲。
高兴时,她会讨好地对他说:“舅舅!还是你最好!”
然后,“啵”的一下,小嘴重重亲在他脸颊。
南柳往往被她折腾得浑身不自在。
阿音好奇心重,早早拉着大人教识字,有一回,正巧被贺公子听到,见南柳教只说读音、不解释字义和用法,笑着摇头,把这活儿接了过去。
由于有公子和东杨夫妇提点,阿音进步神速,到了七岁那年,已比其他仆侍的孩子要伶俐许多。
夫人贺依澜喜爱她容貌可人,聪慧灵动,让她和贺家侄孙辈同去学堂上课,并给她取名“莳音”。
南柳活了二十余年,历经战乱,曾觉生如草芥,但身在显赫的贺家,大家视他们为人,堂堂正正的人。
…………
窗外大雪飘飞,大黄猫喵喵大叫,将南柳从往事中扯回。
不知不觉,小阿音长大了,摇身一变,成了贺家上下礼敬三分的柳姑娘。
相反,他这个“舅舅”,因担当暗卫之故,越发少露面,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从沉默少年到青壮年,时至今日,南柳依旧寡言少语,性子木讷,可他对柳莳音的关爱,也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皆尽力去做,有求必应。
最好的,他都留给她,确保她心情愉悦,活得好好的,以告慰裴姐姐在天之灵。
忽而这一日,她对他说——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不知何故,南柳心里一下子空了,莫名酸涩。
她是他唯一的家人,即便不是真正的血亲。
久违的孤独感去而复返。
相伴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再不舍,他终究要面对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哇,好帅!这个叫南柳的小哥哥,我要了!
柳丫头:不要跟我抢嘛~~我的!是我的!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我反复想了想,决定把心中的故事完整呈现出来。这是个配角番外,后面会有男女主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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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番外三(中)
红彤彤的炭火忽明忽暗, 房子暖意正盛,柳莳音的心却暖不起来。
南柳离开之后,她独自摆弄着红色小鸟, 没来由心生惆怅。
小鸟木雕上的羽毛, 以细笔蘸漆, 逐根描绘, 层次分明,一看即知花了心思, 绝非随便涂抹。
柳莳音直觉——他这小玩意是送她的。
他生命中除了她母亲和她,没出现过别的女子……不对,有位大姐姐!她险些忘了。
想到此处,她既得意,又愤慨。
将红鸟木雕放入抽屉, 她取了件围裙,套上袖套, 挪步至厨房。
前几日,她把半个冬瓜去皮去瓤,切成一寸半长的条状,置于蚬壳灰水中浸泡半日, 洗净后改用清水, 隔一个时辰换水一次,把冬瓜泡成半透明,以净水煮沸,沥干后放入陶罐中, 逐层加白糖覆盖, 腌渍过后,反复用糖熬煮、浸渍。
此时, 她用慢火熬糖浆,放入半成品冬瓜,一边加入研磨好的糖粉,一边翻动拌匀。当冬瓜条表面凝了厚厚白霜,她捞出冷却,小心翼翼排开。
等待晾干的过程中,她进进出出,收拾物件,又顺便吃了两个柿子。
傍晚时分,她折返至厨房,优先把干了的糖冬瓜装进小纸袋,凑了十余包,再整齐放入竹盒内。
近三年年末,她一有闲暇,便会做些糖莲子、糖莲藕、糖冬瓜等年节食品,分给贺家仆侍的孩子们,一半留给南柳解馋。用纸袋分装,是便于他随身携带,且每次吃只一小包,控制份量。
说来也真奇怪,别家是大人把孩子惯成馋猫,唯独她反过来,把南柳惯成了爱吃零嘴的大人。
因她儿时性格活泼,讨人喜欢,贺家上上下下总会给她塞点小吃零食,她攒多了吃不完,自是拿回家和至亲的舅舅分享。
南柳对这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甚为好奇,逐样反问她是什么。
这下子,彻底颠覆了他在小阿音心中的形象——天啊!舅舅真可怜!他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小小年纪的她,没别的能让大人们欢心,见舅舅有兴致,她就变着法子,挨家挨户,讨来各类坚果、干果、蜜饯、腌瓜果、鱼干、肉干等等,然后装作自己吃不完,统统丢给舅舅。
南柳本着不可浪费的精神,吃着吃着,逐渐上了瘾。幸亏他每日练功,不至于吃成大胖子。
长大后,柳莳音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要糖吃,改为自己钻研,挖空心思做各种甜的、咸的、辣的、酸的的小零嘴,美其名曰做给小伙伴们品尝,实则均按照南柳的喜好来做。
天色暗淡,风雪减弱了些,柳莳音兴致勃勃捧着一盒糖冬瓜,正要往邻院走去,猛然胸腹一阵绞痛,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几下!
糟糕!定是柿子吃多了!
她痛得捂住胃部,弯下腰,想唤人,记起小丫头被她撵到别处去了,忙丢下食盒,从积雪中挖出一块瓦片,用尽全力朝一墙之隔的院子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