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撩人处且撩人——容千丝
时间:2020-06-20 09:07:42

  “咚——”瓦片砸在隔壁屋顶。
  “丫头?”
  “……救、救我……”她单膝跪倒在雪里,嗓音嘶哑,喊不出声。
  黑影一晃,南柳如箭般从墙头直飞而来,蹙眉惊问:“怎么了?”
  一刹那,她虽未看清他的面目,心却安稳了不少。
  她哭丧着脸,呜咽道:“胃疼……”
  南柳一把将她扶起,她紧盯他抓来的手,急忙抗议道:“不许提着我走!”
  他讪讪改为搀扶:“找府医。”
  “痛,走不动呢!”柳莳音撇嘴,伸出双手,示意他抱。
  南柳细看她衣裳单薄,扶她往院墙上一靠,而后闪身进屋,扯了她那件枣红色、带有毛领的披风。
  他来去如电,抖开披风,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像粽子一般捆起。
  柳莳音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略一矮身,将她整个人竖着抱起,然后,扛在肩头。
  如扛了一袋大米。
  柳莳音不知该生气、难过还是笑,疼痛让她无力反抗,迫不得已,小声道:“带上那竹盒。”
  南柳对她的提议或要求从不违逆,没作他想,一手扛人一手捡竹盒,健步如飞出了院落,直奔府医所在。
  也许他生怕颠着了她,步子迈得极大,却稳稳当当。
  柳莳音好想哭。
  一是身体不适的痛意,二是被当成麻袋的委屈,三是……似曾相识的感动。
  记忆中,每逢她生病或受伤,他都分外紧张。
  最初的印象是五六岁时,她在自己的小房间睡得昏昏沉沉,忽而像掉入冰窟,又似被火烤,全身上下极为煎熬。她在梦中挣扎,像是推倒了什么,又大声哭喊“舅舅救我”,片刻后,依稀感受到有宽大而微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她腾云驾雾飞上了星空。醒来时,人已在东杨夫妇的屋子里,且多了位大夫在旁给她施针。
  亲眼确认她清醒,南柳凝重神色缓了缓,再听她应对大夫的问话,对答如流,才松了口气。
  她留意到,东杨拍了拍他的肩:“没事,这丫头福大,不会像她娘那样,她会健康平安。”
  小阿音把东杨那句话牢记在心。
  一直以来,长辈们很少提她娘,南柳每次被追问得受不了,只会用简单词语概括为“人很好”、“性格好”之类的废话。
  事后,她问过干爹,原来那夜她高烧不退,素来镇定的舅舅慌了神,急匆匆抱到干爹干娘处,请了府医上门,曾提及她娘儿时大病一场,因此失去听觉。
  见她病势汹汹,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只怕她步了她娘的后尘。
  从那时起,她才知晓舅舅隐瞒的实情——母亲失聪,也不会说话。
  幼小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又迅速填满了悲怆,小身板猛地扑进东杨怀中,放声大哭。
  只因南柳对她父母的事守口如瓶,她皆靠善谈的东杨为她旁敲侧击打听。
  年岁渐长,她开始明白舅舅的一番苦心——他企图阻挡负面情绪的渗透,让她永远开开心心活在阳光里。
  为此,他甚至拒绝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
  小阿音七岁那年,干娘见东南西北四卫当中,仅剩南柳迟迟未成家,又没机会接触姑娘,热心地给他介绍了一位远房堂妹。
  干娘素知南柳表面冷漠木讷,不会表达,实际上心肠柔善,先是在堂妹面前说了南柳的诸多好处。
  例如,年纪是八卫中最小,武功则是最高,仗义、有担当;话少又老实,深受贺夫人和公子赏识重用,前途无量……
  好话说尽,她让堂妹带小阿音玩耍,等南柳下值,再送孩子回家,好借机一见。
  柳莳音大致记得,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白皙,一双桃花水眸,顾盼生辉,笑容娇美,让当时的她徒生好感。
  她人小鬼大,自是猜透了干娘的意图,只在外头流连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大方方邀请这位“未来的舅母”回小院,热情地拿出各式点心小吃招待。
  那姑娘吃得不多,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间或询问她有关舅舅的为人、喜好。
  小阿音如实回答,中途内急,请对方自便,撒腿奔到后院茅厕解手。回来时,她突发奇想,打算看这大姐姐人前人后是否有不同之处,遂蹑手蹑脚潜伏至窗边,偷偷摸摸往里窥探。
  只见那姑娘已离座,在房中晃来晃去,一会儿掀起壁上字画,一会儿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打开盖子闻了闻,见是剥好的核桃仁,抓起一把往嘴里塞,然后低下头,不耐烦地动了动脚。
  猫“嗷”一声惨叫。
  那姑娘嘴上含糊:“脏死了!蹭什么蹭!裙子全是毛,叫我怎么见人!”
  小阿音怒火上冲。她和舅舅养的猫极其亲人,对谁都十分热切,尤其对方手上有食物,更会积极讨好。
  方才,这大姐姐还亲热地摸摸猫脑袋,夸它不怕生,怎么转头便踹它一脚了?
  小阿音悄悄绕至后院,装作若无其事,蹦蹦跳跳跑回来,见那姑娘已坐回原位,仿佛不曾离开椅子。
  目睹此前一幕,小阿音对她好感全无,如坐针毡,陪她坐到了舅舅归来。
  那日,她们等来的不止南柳,还有东杨夫妇。
  隐约听到干爹干娘说了“小阿音需要人照顾”、“赶紧生个小表弟陪她”之类的话,小阿音霎时不悦。
  谁要人照顾了?谁稀罕小表弟陪伴?
  那姑娘礼貌朝他们三人打招呼,嗓音细细,美眸不敢直视南柳,只仓促一瞥。
  南柳因不近酒色,作息规律,容貌保养极佳;又因常年习武,宽肩窄腰,体魄强健。他虽不如东杨和西桐那样威风凛凛、容貌俊俏,但五官端正,自有一股深藏不露的气度。
  小阿音看得出,那姑娘对南柳的仪表颇为满意。
  南柳乍然见家里多了位秀美的姑娘,略显局促,烧着脸,向对方微微颔首。
  东杨夫妇互望一眼,面有得色,寒暄几句后,与那姑娘一同告辞。
  待他们三人离去,小阿音鼓起腮帮子,问:“舅舅,你要娶妻生子吗?”
  他被问得愕然,耳根赤红,“在考虑。”
  “我不要这样的舅母!”她不好直说别人坏话,扁了扁小嘴,泫然欲泣。
  南柳一愣,眸底闪过一丝茫然,没多问,应道:“哦。”
  次日,他二话不说,拒绝了这门亲事,连个理由没给东杨夫妇,害得他们追问了好多天,此后没敢给他介绍对象。
  两口子觉得,南柳明明已被说服,有了成家意愿,双方年龄外表般配,何以转眼又放弃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至今仍旧是个谜。
  谁也没料到,源自于七岁丫头的一句话。
  数年后,南柳依旧未娶,柳莳音后悔过,觉得自己小心眼,害舅舅孤独终老。
  可如今,她趴在南柳肩头,忍着胃部绞痛,随他穿梭在风雪之下的贺家大院,莫名为当年的任性而偷乐。
  到了府医处,院门敞开,南柳径直入内,大声喊道:“快来人!”
  留守仆役眼前一花,惊问:“南爷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闻声出迎,辨认出他肩上一团枣红的物体是柳莳音,啼笑皆非:“是柳姑娘啊!哪儿不舒服了?”
  “柿子……吃多了。”柳莳音心虚,偷觑南柳一眼。
  他回去时曾提醒过她的,是她胆大妄为,忍不住多吃了俩。
  南柳没工夫说她,在大夫授意下,把她扛进屋中,缓缓平放在木榻上。他向来平静的面容漾起焦虑的微澜,沉声问道:“还好吗?”
  柳莳音在其他人面前会逞强,可对于最宠溺她的人,她会倒过来夸大其词。感受到南柳的关切,她可怜兮兮地拽住他的袖口,眼角泪光闪烁:“呜呜……难受。”
  她不撒手,南柳只得坐到榻边,让大夫赶紧诊治。
  大夫把过脉,塞给她一颗药丸,又开了方子,即刻命人去煎。
  柳莳音咽下那颗苦药丸,不适感稍稍缓和,喘了口气,见南柳惴惴不安,站起身,来回踱步,目下场景宛如十年前她发热那回。
  她从孩童成长为少女,而他也比昔年成熟稳重了许多,不变是他眉眼透出的忧心忡忡。
  柳莳音唇角勾了勾:“尝尝我做的糖冬瓜条?”
  南柳这时才留心被他随手搁在案上的竹食盒,揭盖取出一小包,逐一塞入嘴里,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柳莳音起初看他咀嚼的模样,甚觉舒心悦目。直至他连吃四五条,无同享之意,她撅起嘴:“我也要。”
  说罢,小嘴微张,待他投喂。
  南柳迟疑:“你病了。”
  “一口。”她娇娇抬起爪子,搭上他的右手。
  南柳只当她要拿走他手上的糖冬瓜条,然而她深知他对她从无防备,突然使劲一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跟前,张口咬了他半截冬瓜条,一本正经:“就一口。”
  南柳呆望手里剩下的半截,隐隐沾了一点口脂,不知如何是好。
  吃?好像不妥;丢掉?太浪费。
  这一幕,正好被掀帘而入的小丫鬟看到,偷笑着给南柳捧上一大碗热茶,“南爷您慢用,有事请吩咐,小的在外头候着。”
  柳莳音遭人逮住了,脸红欲燃。
  毕竟,从三年半前,贺家人尽皆知,他们的舅甥关系仅留存于表面。
  近一年来,她拒绝了十多家人提亲,相熟者已看出她微妙的小心思。
  …………
  柳莳音曾笃信南柳是她亲舅舅,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
  直到贺家家主贺依澜离世后的两个多月,十二岁的阿音整理旧物时,忽有仆役来报,门外来了位邹姓男子,声称是阿音小姑娘的生父,要求接她回家。
  那会儿,她没有姓,大家都喊她阿音或莳音丫头,她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姓什么,听仆役转述,大惊失色,提裙去寻南柳。
  南柳没当值,和东杨指点新一批小护卫的武功,闻言,同样脸色大变,一言不发,迈步奔向大门口。
  阿音慌忙跟上。
  抵至台阶,她先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多数为周边居住的百姓,其中有二三十名五大三粗的男人,簇拥一中年男子。
  那人四十岁上下,一双丹凤眼,身穿发旧的蓝色缎袍。
  “阿音,爹爹总算见到你了!”男人两眼放光,端量她尚未长开的容颜,如获至宝,“你的眉眼,和你娘一模一样!”
  她有点懵,转而望向满面怒容的南柳,正想问话,没想到那男人瞪视南柳,指着他怒吼:“是他!强行拐走了她,还偷了我女儿!”
  阿音傻眼:“舅舅……?”
  十年来,南柳对贺家人说,他们是亲舅甥,尽管大伙儿开玩笑说他们俩长得不太相似,却一致坚信,南柳为人耿直,不会撒谎。
  “还敢来?”南柳长眉凛然,如有烈火喷射。
  阿音注意到,他没否认。
  “阿音,你别信这个骗子!十一年前,他硬闯你娘的小院落,恃强凌弱,把我打倒,抱走你病中的娘亲,夜里还私闯我的宅子,敲晕丫鬟,抢走了未满周岁的你!他根本不是你舅舅,不过是你娘的邻居!”
  男子振振有词,伴随积压多时的旧火。
  南柳目眦尽裂,怒发冲冠,嘴唇动了动,无一字辩解。
  追赶而来的东杨,见南柳不吭声,急了:“你别愣着啊!干嘛不说话?他说的,该不会……?你和你姐,不是血亲?”
  南柳默然。
  阿音倒抽了口凉气。
  “他……打她,”南柳磨牙吮血,“用鞭子!”
  “所以,你们自幼相伴,后察觉这男人欺凌阿音她娘,出手相救,并养活她们母女?在她病逝后,带了阿音前来贺家?”东杨知他表述过分简略,容易引起误会,遂归纳了过去十多年捕捉的细枝末节,替他解释一番。
  “没错!”南柳斩钉截铁,“这禽兽!”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云。
  “当年之事大有误会!阿音,跟爹爹回家吧!让我们父女团聚!”那男子无视南柳,软言哄柳莳音,边说边上前数步。
  此人……真是她父亲?阿音免不了浑身一颤,心中千头万绪,无从疏理。
  若不是南柳抱走她,她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是好还是坏?
  东杨柔声问:“如果这人是你亲生父亲,你要跟他走吗?”
  她审视的目光投落在那中年男子,诚然,确实有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但其气场与风度,则让她深感陌生。
  她转头凝望南柳赤红的双目,往昔点滴涌上心头。
  自她记事起,陪伴她的是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
  他教她识字,虽然讲得过于简略;他领她四处转悠,虽是她逼迫的……他为她愁,为她忧,为她欢喜,为她骄傲,有求必应,真真切切,无半分虚伪。
  她相信,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他所做的一切,都为她着想。
  相比之下,这冷不防冒出、极可能打骂过她柔弱母亲的男人,她的抗拒发自内心。
  有了决断,阿音挺直纤细的腰,明眸噙泪,一字一顿:“舅舅或许是假的,可他对我的好,全是真的!我只想跟着他!除非他亲口说,他不要我了!”
  那邹姓男子忿忿不平,吼叫道:“他带你到贺家,把你养大,是存心想让贺家公子娶你!他拿你当物资!好攀附贵人谋前程!”
  “你胡说!”
  新仇旧恨交织,南柳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速度奇快,疾冲上前,一拳打向他的脸颊!
  围观者惊呼声中,那男子转身欲逃。
  不料南柳比他想象中的快,猛力的一拳来袭,正中他左脸,口中顿时飞溅出血和两颗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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