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端起醒酒汤,闭了气一饮而尽。末了,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洪夫人不解道:“你前些日子辞官的时候,不是还胸有成竹,说是今日蛰伏,只为来日翻身吗?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洪武道:“那个时候,信王对我提点颇多,还让我成功躲过了一劫。只是如今,我数次被信王拒之门外,不得不怀疑,我是被信王视做弃子了。”
“信王?”
洪夫人道,“就是那个在废太子案中全身而退的信王?”
“正是那一位。”
洪夫人若有所思,“先前信王帮你,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你觉得像他那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走一步废棋吗?”
洪武一怔:“夫人的意思是…………”
“信王殿下跟你说的话,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说不定呀,这其中的玄机,人家早就告诉你了,只是你自己悟不透而已。”
夫人的提点,洪武觉得,很有道理。
他又把自己从信王那里得到的信息梳理了一遍,得到了三个重要的信息。
第一,当今太子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好说话。
这一点,他已经亲自领教过了。
第二,当今太子性情大度恢宏,肯给人改过的机会。
但太子再大度,他如今就是个白身,见不着太子的面,不也白搭?
第三,京城那家慈幼院,是太子和信阳公主一起办的,只是交由信阳公主打理。
他思来想去,自己也只能在这慈幼院上下功夫了。
把自己分析的结果告诉夫人之后,他又发愁道:”可是,慈幼院财力物力都不缺呀!”
这种眼见只差临门一脚,却怎么都找不到钥匙的感觉,真的是要急死个人了。
还是洪夫人旁观者清,再次一语点醒了他,“那人力呢?”
“人力?”洪武一呆,“你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去照顾孩子?”
洪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招呼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蠢死你算了!你不是说慈幼院里给那些孩子提供纸笔吗?”
“啊?哦,哦,哦。”
洪武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去做教书先生?”
洪夫人尤自不解气,骂道:“平日里看着你挺机灵的,怎能一到关键时刻就犯蠢?”
洪武连忙赔笑,“这不是有夫人替我查漏补缺嘛。”
他凑上去,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争取让自家夫人消气。
“左边一点,往下一点,用点力。”
洪夫人也不客气,指使着他好生给自己松快了一下。
见夫人高兴了,洪武这才说:“夫人,我是想着,咱们既然要做,那就做到极致。不如我去慈幼院教书的时候,带着咱们姑娘一起?”
“你想干嘛?”
洪夫人狐疑地看着他,“我警告你,不许咱们姑娘身上打主意。”
“你想到哪里去了?”洪武觉得自己冤枉死了,“慈幼院里不是有许多女孩子嘛,咱们女儿心细,可是多和那些女孩子说说话。”
那些女孩子都是慈幼院长大的,总会了解一些内幕的。
至于那些攀龙附凤的心思,他是再不敢有的。
他可是打听过了,准太子妃薄家姑娘,经常在慈幼院中出入。他要是真抱了那种心思,哪敢把自家女儿往慈幼院里领?
“哼,你心里有数就好。”
听这话音,洪武眼睛一亮,“夫人这是同意了?”
洪夫人缓和了神色,说:“眼见女儿一天大似一天了,再不让她松闲两年,马上就要嫁人了。”
提到这个,洪武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发愁道:“咱们的女儿是样样都好,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他自己娶妻的时候,盼望着有个温柔贤惠的。如今轮到女儿嫁人了,又盼着能找一个惧内的女婿。
人生啊,就是这么的魔幻多变。
洪武正自感慨,就听洪夫人道:“将来女婿要是能有你一般疼人,我就心满意足啦。”
洪武立刻心花怒放,“夫人谬赞,谬赞了。”
只是,他那嘴角,已经咧到耳朵根了。
*
洪夫人是个行动派,第二日,就催着洪武到慈幼院去自荐。
只能说,这一回他真是找对了门路了,慈幼院啥都不缺,就缺教孩子们读书的先生。
特别是像洪武这样的二甲进士出身的,一听说这些学生只是学几个常用的字,根本不打算科举,就都不乐意来了。
他们自觉以自己的身份,如果教出一群市井村夫,简直是有辱斯文!
所以,洪武的到来,对慈幼院来说,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信阳公主带着薄夫人,亲自接见了他。
“先生请坐。”
信阳公主表现的很客气,“这里只有粗茶,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学生虽做过几年官,但也是贫苦出身,公主纵然拿了好茶出来,学生也喝不出来。”
信阳公主露出些许诧异之色,“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洪武实话实说:“学生刚辞官没多久,对于这慈幼院是何人所建,还是听过一些风声的。只看公主的年纪与气度,便不难猜出。”
他这样实诚坦荡,果然就搏得了信阳公主的好感,“先生好敏锐的眼力。”
“公主谬赞了。在朝为官,察言观色是必不可少的。”
一旁的薄夫人突然问道:“不知先生贵姓?”
也不知怎么的,这位薄夫人明明看着就很温柔,但她一开口,洪武就觉得头皮一紧。
这种感觉,和面对自家夫人的时候好像啊。
他不由自主地就挺直了身子,笑容里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学生姓洪。”
一句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也太谄媚了些。
这原本也没什么,但对薄夫人比对信阳公主还谄媚,这让公主怎么想?
他悄悄觑了觑信阳公主的神色,见人家根本不以为意,不由悄悄松了口气,暗赞道:天潢贵胄就是天潢贵胄,果然大气雍容。
不过,这个薄夫人不就是薄侍郎的妻子吗?怎么给我的感觉这么危险?
而薄夫人却已经从一个姓氏猜出他的身份了。
“原来是洪学士,真是失敬了。”
洪武心头一跳,差点儿蹦起来认错。
幸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不是自家夫人,自己不必这么紧张。
但薄夫人刚才那个语气,还有那个了然的眼神,真的很吓人呀。
而且,薄夫人刚才喊他“洪学士”,不是“洪大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人家真的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了。
因为,他辞官之前,就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呀。
他心里紧张,就忍不住胡乱猜测:她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是不是也能猜出我的目的?如果真的猜出来了,又会不会揭穿我呢?
可实际上,他想得太多。
对如今的慈幼院来说,能有一个二甲进士来教书,冒一些风险,还是值得的。
所以,纵然薄夫人对他无事献殷勤的目的有所猜测,却并没有说出来。
而且,只要他教书的时候好好教,薄夫人自然也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洪武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家里,在见到自家夫人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我怕薄夫人呢,原来天下母老虎的气场都是相通的呀!
洪夫人:你说什么?
洪武:糟糕,我怎么说出来了?夫人,你听我解释呀!
第213章
春闱将近, 京城的客栈处处爆满,住的都是入京赶考的举子。
往年这个时候,举子们聚会, 除了以文会友之外, 谈论最多的就是本届主考官的喜好, 彼此间传阅的, 也都是主考官的大作。
每到这个时候, 主考官特意刊印出来的文集,都会迎来一波儿热卖。
这也算是做主考官的额外福利,还是明明大赚特赚,却又半点儿铜臭不沾的那种。
——读书人出书,都是为了会友,是给懂的人看的,是能用钱衡量的吗?
但今年的形势, 明显不一样啦。
亲爱的举子们,想打听主考官的喜好吗?想求购主考官的文集吗?想了解主考官的政治倾向吗?
放心,你打听不到,别人也都打听不到。
因为, 直到目前为止, 主考官到底是谁,除了亲自阅卷的东宫太子,谁也不知道。
“阅……阅卷?”
有新来的举子林生不明所以,虚心向来的早的求教,“吴兄, 太子殿下阅的是什么卷?”
在场的举子有好几个,林生却独独选了吴生来问。
这当然不是因为吴生的学问最好,而是因为吴生的虚荣心最强,嘴巴最快。
果不其然,吴生见林生谁都不问,单单来问自己,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得意地环视一周,这才满脸矜持地来了个开场白。
“林兄故乡偏远,不似吴某长居直隶,对京城的消息不灵通,也是正常。”
站在吴生视觉死角里的人已经有忍不住撇嘴的了。
——住直隶地就高人一等吗?什么玩意儿?人家正儿八经的京城人还没说话呢。
倒是被炫耀了一脸林生心下觉得十分好笑,顺着吴生的心思奉承了两句:“不愧是天子脚下,消息日新月异,一般人还真弄不清楚。这一回,也多亏了有吴兄可以为在下解惑。”
一番话哄得吴生心花怒放,很痛快地就把林生想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他。
“此次春闱与往年不同,而是由东宫太子殿下主持。”
他说着,朝端本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脸恭敬地说,“太子殿下为人宽和谦逊,且敬重诸位天官德高望重,自言不敢挑拣,遂请示了天子,出了考题,让诸位大人公平竞争。”
“哦~原来如此。多谢吴兄为在下解惑。”
林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暗道:听起来,当今太子不是个简单人物呀。有此储君,或许是大晋之福。
想到来京之前,父亲对自己的叮嘱,林生觉得,也不一定非得按照父亲安排的路走。
他读书的天赋并不高,老师说他能考上举人已经是万幸了,想中进士更是千难万难。
所以,入京之前,父亲就给他准备了五千两银子,准备着他一旦落榜,就用这笔银子打点上下,直接以举人之身谋个官职。
但林生自己并不怎么乐意。
因为举人虽然可以谋官,前程却十分有限。
他打算先专心考试,如果考不上,就在京城滞留一些时日,找找别的机会。
今日听了吴生的话,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机会,可能就要应在当朝太子身上了。
不过,究竟如何,还得再看看。
一群学子凑在一起又赞美了一通天子与太子,便由吴生牵头,开始题诗作画。
林生的学问在一群学子里,虽然说不上垫底,但也在中下游水平。
不过,他向来有自知之明,万事不与人争先,学问不如人也坦然承认,不懂的地方就虚心求教。
因此,无论是学问强过他的,还是不如他的,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
直到开考前三天,主考官与副考官的名单才从东宫流出。
主考是户部尚书徐帆,两个副考分别是翰林院大学士糜烀,还有兵部右侍郎范文。
这其中,徐帆德高望重,糜烀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唯有兵部右侍郎范文,是一匹突然杀出来的黑马。
别看范文名字取的文气,本身长的却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乍一看上去,他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禽鸟常服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任谁丢觉得,他胸前的补子上,绣的该是猛兽。
但他偏偏就是个文官,还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状元郎。
只不过,他生性沉默寡言,属于只会埋头做事的那一波儿。
所以,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因头名状元的身份被天子高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沉寂下去了。
直到天子积蓄够了实力,一举铲除权臣之后,他才因踏实肯干渐渐冒头,为天子所重。
不管怎么说,范文都是个冷门儿,甚至连他自己得到结果也意外了一下。
这倒不是他对自己的才干没有信心,而是资格试这种局部考试,暗箱操作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而且,不但没有觉得不公平,甚至还很支持太子进行暗箱操作。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太子选出的人里,窥探一番太子殿下的用人之道。
喜欢忠直的,还是喜欢圆滑的?喜欢实干的,还是喜欢嘴巴甜的?
而齐晟也没让他们失望,直接就选了范文这么个最具代表性的实干家。
说实话,直到现在,齐晟也依旧看不惯那群只会打嘴炮,不会好好干实事的。
他们要是有纵横家的实力,他也认了,外交部欢迎他们。
可问题是,他们没有呀。
整日里张口圣人云,闭口先贤曰的,分明是把人当二傻子忽悠呢。
齐晟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怎么看自己也不像是二傻子。
所以,他坚决不要这种嘴炮党!
事情发展到这里,太子第一次主持春闱,对于众官员来说,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凡是想要日后在太子手底下发光发热的,都要慢慢调整自己做官的方向。
至于那些头铁的,还有那些反应慢的,不说多说,就是被淘汰了给人让位的命。
主考官和副考官都选出来之后,阅卷官的考试和一众举子们是同一天开始的。
只不过,举子们要连考三场,九天才能出来,阅卷官只需要考一场,半天就可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