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娄秀说得对,下派江南监察,事务繁杂,谢行俭根本就没时间关注江南府的禁地,不过听一听倒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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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站,谢行俭听完江南驿站守卫将士讲述江南府的事务时,忍不住心生狐疑。
“你是说江南府那条巷子住的全是无家可归的贞洁寡妇?”
将士点点头,正色道:“并不全是无家可归,多半都是有家人的。江南府苛求妇人严守贞操,所以一旦家中有女子丧夫,她们会迅速收拾好包裹前往孤女巷居住,以示崇尚清白。”
“孤女巷因为住的都是妇人,那边便被划为禁地,城民不可踏入半步。”将士最后补上一句。
谢行俭皱眉,回想起之前水沟里的尸体,他记得死去的都是女人,这些人会不会是那些寡妇?
思索片刻后,谢行俭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些寡妇前往孤女巷,是自愿还是强制?”
“这个……”
将士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呐呐道:“小的才调来江南府驿站没多少时日,有些事不太清楚,不过听当地的兄弟们说,前往孤女巷原是自愿,但近两年风气似乎变了,去孤女巷守节像是成了理所当然,城里谁家死了男人,立马就有衙门的人登门将寡妇送进孤女巷。”
“这太没人性了吧!”罗棠笙替那些寡妇打抱不平,忿忿道:“才死了丈夫,就将人关在暗无天日的深巷里,这跟入狱有什么区别?”
谢行俭对此话非常赞同,古代遵循贞洁牌坊的心理他能理解,但上赶着将这些寡妇送至孤女巷,说实话,有些残忍。
“都是银子捣的鬼。”
将士摇头叹气,“家里出一个孤女巷的寡妇,那家就会得一百两银子,有些寡妇心疼孩子,觉得自己这条命能换回一百两银子补贴家用已然不错,更何况,这些年孤女巷被传的神乎其神,好些人将其奉为神邸,谁家有进孤女巷守节的媳妇或是女儿,外人都会高看他们几分。”
谢行俭听到这番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江南府之前,他以为盛世府城之下,漂浮的应该都是自由气息,没想到进来后,才感知到其中的压抑和封建。
一国之都的京城力举寡妇再嫁,没想到江南府还盛行寡妇恪守贞洁一说。
……
孤女巷水沟浮尸事件并没有被老百姓所知,至少谢行俭在驿站休整歇息这几天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死的定是孤女巷的寡妇,怎么这崔大人一点作为都没有?”罗棠笙端上现熬的秋梨汁,给谢行俭盛了一碗。
熬梨汁用的梨是江南府的雪梨,汁水饱满甘甜,非常适合秋冬润嗓。
那夜马车在孤女巷翻车后,谢行俭借口要休养伤口,崔娄秀几次三番请他过府一叙,他都推辞了。
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今早起来时他嗓子有些不舒服,才跟罗棠笙说了一嘴,不一会的功夫,润喉的炖梨汁就端了上来。
灌下一碗梨汁,喉咙里甜腻的发慌,好在有解腻的清茶,喝几口后,嗓子眼里的不适感竟然减轻不少。
“孤女巷在江南府诸多百姓眼里是圣洁之地,如今出了人命,崔娄秀当然不会轻易公之于众。”谢行俭清清嗓子,淡淡道。
“那死的人就这样不追究了?”罗棠笙忧心忡忡的问。
“怎么追究?”
谢行俭取出一本江南地志开始,看之前瞥了一眼打哈欠的罗棠笙,“只要官府不出声,那些寡妇的家人就不会知情,毕竟当初进官府一百两买断了那些寡妇的余生,听说孤女巷有人老死亦或是病死,家里人还能得一块象征纯正高洁的贞节牌坊,江南府的人家一旦有了贞洁牌坊,高兴的恨不得烧高香庆祝,所以我猜,崔娄秀对那晚的尸体并不是没作为,而是已经给了交代。”
“什么交代?”罗棠笙困酣至极,歪倒在躺椅上轻轻的问。
“你昨夜没睡好么?”谢行俭忽略掉问题,放下书关切的问。
“夫君问这个作甚?”罗棠笙睁开眼,笑道:“昨夜我比夫君睡的还早,怎会没睡好?”
谢行俭心说也是,见妻子困意上头,便喊汀红去屋里找件毛毯过来。
深秋时节,院子里小风幽幽,吹多了很容易生病,注意保暖总是没错的。
汀红刚转身出去,就与迎面进来的居三撞了满怀。
居三跑的满头大汗,放声笑道:“小公子,您果真料事如神——”
“小点声!”谢行俭回头瞪眼。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才入梦乡的罗棠笙还是被吵醒了。
见院子里多了居三,罗棠笙忙从躺椅上直起身,收拾好略微凌乱的裙摆,柔声问道:“什么料事如神?”
说着,侧头看向谢行俭,笑道,“夫君又让居三出去打听好玩的事了?”
这一路下江南,坐的官船并非总是停在江面,约莫三五日的功夫,官船就会靠岸一天,谢行俭趁着空闲,会带着罗棠笙下船观赏游玩,而跟过来的居三,则被他派去四周打探本地好玩的事情,等官船再次开动,居三就把打听来的趣事和谢行俭夫妻俩说,借此打发船上的枯燥时光。
“回少夫人,这回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趣事。”
居三脸上浮起一抹忧色,沉声道:“今天晌午,巡抚衙门里抬出三块贞节牌坊,据说孤女巷死了三个寡妇,尸体都被家人抬回去立马下葬了,连停灵都没办,衙门说这些人染了恶疾,本该一张草席寥寥裹了丢去乱葬岗的,但顾忌到她们是守节的寡妇,所以才准许家人领回去。”
“那些寡妇的家人不闹吗?”
罗棠笙心口发闷,放重语气道,“江南府才除去瘟疫,四处都插满了除病的草药,寡妇们怎么还会染疾?何况我们亲眼在水沟见到了尸体,衙门都不调查就这般草草结案?”
“那些家人一心念叨着贞节牌坊,有了荣耀谁还会冒着得罪官府的举动,去多此一举追查死因。”谢行俭紧绷着脸,颇感头疼。
“死了是他们的女儿或是媳妇,怎么不会追究?”从小生活在甜蜜罐家庭下的罗棠笙有些不明白,义正言辞道:“若是我罗家的女人在孤女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爹定会大动干戈查个水落石出。”
“但岳父不会放任女儿去孤女巷。”谢行俭嘴角抽搐。
他也不会允许!
罗家的女儿去孤女巷当寡妇,这不是明摆着诅咒他早死吗?
罗棠笙嘟嘴笑:“那当然,孤女巷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到此,罗棠笙意识到之前的不妥,忙讪笑的补救,“夫君别多心,我不过是打比方,并不是……”诅咒你。
谢行俭唇角微勾,见罗棠笙面色羞悔交加,整个人尬的像熟透的果子,看在眼里心窝直痒痒。
想起居三还在场,谢行俭按住撩拨的小心思,沉吟问:“那几家棺材已经下葬好了没?”
居三立马答:“快葬了,我回来时那几家正抬着棺材往山上赶。”
“按理说得了牌坊,怎么着也要吹打两声吧,怎么驿站这里一点唢呐声都没听到?”罗棠笙脸上红晕褪去,颇为复杂的问。
“确实古怪,”居三纳闷的应声,随后又斟酌着话语,“外人说那三个寡妇染了恶疾,必须早些葬了才安心。”
“这话也就只能糊弄不知情的老百姓。”罗棠笙冷笑,“明明是枉死被害……”
谢行俭倏尔放下茶盏,眼中泛着一股诡异的笑容,“既然崔娄秀急着埋掉这些寡妇,想必里面肯定有鬼……”
罗棠笙和居三齐齐点头,谢行俭忽然话题一转,道:“听说江南府的山上长有一种甜脆柿子,眼下正是采摘柿子的时节,棠笙,要不要出去摘柿子?”
罗棠笙嘴角梨涡深荡,迅速道:“夫君你不会是想去看寡妇下葬吧?”
“嘘。”谢行俭手指往妻子嘴唇上一贴,淡笑道,“摘脆柿子而已。”
他早就馋江南府的脆柿子了。
至于寡妇下葬……
一道看了也并无不妥。
谁让崔娄秀那晚给他不痛快呢,崔娄秀急着埋人,肯定是因为孤女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崔娄秀硬要隐瞒的事,那他非要揭穿不可。
☆、【二更】
深秋的江南山上, 枫叶如火, 这日子下了几场细雨,山上的气温比之山脚要冷很多,谢行俭出门前嘱咐汀红给罗棠笙套件保暖的绒氅, 以防雨露湿身, 受了风寒可不好。
这一个多月坐船沿着淮安城南下,谢行俭一行人早就已经憋的烦闷,现在出去爬山透透气也好,一个个像刚从笼中钻出的小鸟,恨不得将山上的新鲜玩意全搬回驿站。
今日阳光和煦, 江南府城外的小耳山上人头攒动, 到处都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姐、公子哥以及不离身的奴仆。
江南府有孤女巷讲究贞洁守则,但对于这位未婚的小年轻们, 似乎又格外的宽容。
瞧满山男男女女传出的欢声笑语,谢行俭想都不敢想城内会有一个束缚女人的‘囚牢’。
小耳山的半山腰处有几块平坦的枯黄草地, 是专门给上山采风的人们中途休憩用的。
谢行俭上山还有别的事要做,遂不打算带罗棠笙去山顶观光, 便让居三在山腰处铺了一块厚布,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上。
山腰处的视野非常宽阔,往下俯视能将江南府城观览个大概, 旁边有不少平日拘束的小姐们在丫鬟的帮助下放风筝、扑蝴蝶,西北角有儒雅的学子们高声吟咏诗文对子,好不雅兴。
江南府不愧是才子佳人盛产之地,就在谢行俭坐下来与罗棠笙闲聊的空档, 那边几位学子们已经写出了好几首诗。
字字珠玉,婉约细腻的有之,雄奇飘逸的亦有之。
谢行俭这个不擅诗文的人听了都赞不绝口,能一气呵成做出这么多好诗,难怪每回京城科举都是江南府考中的人最多。
不远处的书生们似乎在兴高采烈的争论一篇诗文的用词,谢行俭见状,恍若自己又回到了雁平县学时期,青春洋溢意气风发,那时起早贪黑念书虽然很累,但过的却充实。
做了官后,他日常奔波在养家糊口的官途中,鲜少有今天这样的闲适时光,如今身边再现拼搏求学的学子,他一时还有些羡慕他们。
还是读书好啊,什么都不用多想,只需一心好好读书就行。
罗棠笙惦记着采摘山果,说了会话后就领着汀红和周围的小姐们去附近采果子,跨篮采果的全是女眷,谢行俭不好跟随其后,便交代汀红仔细照应着罗棠笙,他则留在树下赏风景。
这时,书生们似乎已经角决出那篇诗文的用词,愉悦的松口气后,几人围坐成圈,吃着带来的果子糕点开始嬉笑聊天。
“听说京城新科状元谢大人来了江南府,不知道你们听到消息没有?”一个头裹蓝色布巾的少年咬了一口糖酥饼,笑问在场的人。
“怎么没有!”旁边的青年抢答,“前几天入夜进的府城,我那时正好在街上,瞧了个准。”
说着,青年眼中浮起精光,吊胃口道:“你们猜,那状元郎长什么样,是美是丑?”
“美丑如何我不知,但天底下的人,无非都是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一个鼻,状元郎再怎么金贵,也不会比咱们多个鼻子多个嘴,你们说是吧?”有人发笑。
“这个说不准哦——哈哈哈”有人接茬开玩笑。
正倚靠在树背旁喝甜果酒的谢行俭听到这句话,气笑的险些没拿稳杯盏。
青年瞪了那人一眼,耐人寻味道:“你们可别小瞧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我那天远远瞧了一眼,可把我惊到了。”
“真的比咱们多一个鼻子一个嘴?”头戴蓝巾的少年惊奇的追问。
“非也。”青年微笑摇头。
“快些说吧,磨磨蹭蹭作甚!”人群中有人不满。
“就是就是,我等这几天在家日夜苦读,没机会出现窥探状元郎的风采,山瑜兄你赶紧和我们说说。”
被唤山瑜兄的青年端着茶水站起身,眺望着远处的江南府城,悠悠道:“外人总说咱们江南府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我那日在码头见到谢大人,才知人外有人,原以为上大殿登金榜首的会是中年俊才,不成想竟然是个龙驹凤雏。”
之前调侃谢行俭多鼻口的人瞠目:“你说什么?新科状元是少年郎?”
山瑜青年点点头,围坐的学子们纷纷长叹。
进士出榜那会子,江南府正闹瘟疫,因而金榜圣旨没能贴进城内,所以这些书生不清楚谢行俭的具体信息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惭愧,我今年虚长谢行俭二十来岁,如今还只是个秀才,人家小小年纪此刻已经高登金榜进了翰林院……”
“诶,”蓝布头巾的少年落寞的叹气,“想想我与那谢大人同龄,谢大人替皇上巡查江南府来了,而我却只还在这片山地虚度时光……”
顿时这种羡慕嫉妒与悔恨的言语四起,英姿飒爽的读书人忽而变成闺中怨妇,一声接一声的讨伐自己不如谢行俭。
不远处树底下的谢行俭目睹这群学子们由喜转忧,忍不住轻笑摇摇头。
都说文人多愁绪,古人诚不欺他,瞧瞧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愁这个愁那个的,真要愁就用心读,光说不做有什么用。
书生们还在哀叹入朝做官难时,带着丫鬟去附近采摘脆柿子的罗棠笙巧笑而归。
今日山上不乏有娇艳小姐带着家仆在山上玩耍,俊俏的女郎打旁边经过,不时有风流的公子哥吹口哨搭讪。
考虑到爬山钻山林,罗棠笙便换了一身水绿劲装衣裳,盘起的长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跑动时迎风飘扬,浑身透着一股灵动美。
罗棠笙将采摘回来的脆柿子洗了几颗给谢行俭,坐下休息时不忘笑问谢行俭甜不甜。
谢行俭咬了一口脆柿子,经过霜打的柿子还能保持脆感,着实不易。
“又脆又甜,好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