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书涉及民政、财政、军政,谢行俭察看这些机密文书,目的是纠察崔娄秀近几年在任上是否做到了吏治清明。
因为江南府上半年受了瘟疫大灾,朝廷不仅免税还开了国库援助,除此之外,漕运袁珮那边也降了江南的秋税,这样算下来就是一大笔银子。
这笔银子的使用去向,谢行俭都要一笔一笔的和崔娄秀清算,不日他回京的时候,崔娄秀还要亲笔写一封折子给他,内容包括银子的督理以及江南府大灾后的重建近况等。
而作为监察使的谢行俭,同样要写一份折子,主题一样,到时候一道呈送给敬元帝。
只要两份折子的内容相差不大,崔娄秀就不会出事,但凡其中一份有异议,敬元帝就会提审崔娄秀进京问话,亦或是细究谢行俭。
为了做好差事,谢行俭打听了前几任监察使官的办事经验。
一个字形容:稳!
不想出乱子,那就求稳。
只要崔娄秀不做太过分的事,监察使几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官嘛,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子?谁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何况崔娄秀官职又大,那些监察使的真正官称比崔娄秀要小很多,哪里敢得罪崔娄秀。
为了讨好崔娄秀,他们写折子时只会往好的地方写。
许是折子太过和谐,敬元帝看过后有些疲厌,这才让谢行俭这个楞头青来江南一趟。
在敬元帝的眼里,谢行俭没有老大臣圆滑,也没有新手怯懦,行事大胆无零头,用来扒崔娄秀的老脸皮最适合不过。
袁珮让谢行俭找崔娄秀要账,心思和敬元帝如出一辙。
关于这一点,谢行俭不负两位的众望,狠狠的让崔娄秀掉了一层皮。
“这上面记有崔大人开仓施粥,光江南府城就隔三差五来一次,这还不包罗外围的豫州等城……”
谢行俭慢悠悠的笑开,顿了顿后,评价道,“崔大人果然爱民如子,瘟疫期间白粥不易得,大人能持之以恒的援助百姓,可见大人的良善。”
崔娄秀有些不适应谢行俭当着他的面侃侃夸赞,面上染起一抹不自然,正准备谦虚几句,谢行俭突然扑哧一笑。
“但下官有一事不明。”
崔娄秀立马道:“谢大人请说。”
谢行俭抬手撑住下巴,展眉笑道:“若下官没记错,即便京城发生重大瘟疫,官家布施救人也不会超过三次,以免让臣民养成了懒惰心态,为何崔大人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施粥?难不成江南府银子多的花不掉?”
谢行俭说话略直接了些,崔娄秀老脸有些挂不住,好像无形中有一根棍子当头狠敲了崔娄秀一下,震的崔娄秀哑口无言。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还真没人敢这般放肆的跟崔娄秀说话。
哎!
这话要是被谢行俭听到,谢行俭可不得跳起来站到桌上放声大笑。
以前没有,那是因为来的监察使官不是他,现在轮到他了,也就有了!
不等崔娄秀解释,谢行俭又甩出一段惊天话语:“崔大人好生豪横,既然大人想通过日日布施白粥来赚个好名声,怎么就没想过上交漕运的秋税?袁大人可不止催过大人您一回两回,您好歹吱个声啊,袁大人若是知道您在行好事,肯定会再宽限些时日,总不至于喊您老赖皮,您说呢?”
谢行俭一口气说完后,大呼爽快!
他敢这么刚崔娄秀,当然有底牌。
一来他身上有代表敬元帝亲临的龙纹玉佩。
二来嘛,崔娄秀嘚瑟不了多长时间了。
孤女巷的水深不可测,他和徐大人密谈一夜后,誓决要拆了孤女巷,一旦孤女巷的事曝光天下,崔娄秀还能稳当当的坐在巡抚位子上吗?
他现在心平气和的问崔娄秀,不过是给崔娄秀面子罢了。
好歹崔娄秀是徐大人年轻时相交的朋友呢。
谢行俭在心里唧唧歪歪时,崔娄秀气的几乎晕厥过去。
谢行俭怎敢拿腔拿调的质问他?
历任监察使官都没这个胆!
谢行俭见崔娄秀怒火中烧,慢吞吞的将敬元帝交给他的‘保命’玉佩大方的放到书桌上。
崔娄秀不敢置信的拿起玉佩左看右看,直到确认是真的后,崔娄秀猛的后背生汗。
“皇上怎么给你这个?”崔娄秀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上面镌刻的‘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几乎快闪瞎崔娄秀的眼睛。
谢行俭自觉忽略崔娄秀见令牌不跪的大不敬行为,淡淡道:“皇上给下官这个,自然是让下官拿来用的,至于为何给,想必崔大人比下官更明白吧?”
崔娄秀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
“微臣自认在任上没做过亏心事,至于白粥一事,微臣另有说法,还望皇上明察。”
崔娄秀这话是说给令牌听的,连自称都发生了变化。
谢行俭嘴角一抽,他本以为令牌不过是个摆设,不想威力如此之大。
看来古代的官僚主义的确深入人心,连心高气傲的崔娄秀都能放下身段跪在一块令牌面前。
崔娄秀说完这段话后,抹了把汗,起身对谢行俭道:“谢大人误会了,本官多番布施是有原因的,江南大地瘟疫横行前,还遭了一场洪灾,洪灾过后,蝗灾相继而来,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本官不得已才开仓救济,老百姓家中存粮被洪水冲刷殆尽,没粮饱腹,本官才日日布施白粥。”
关于崔娄秀擅自开常平仓救济一事,敬元帝特意交代他要问清缘由。
既然崔娄秀给出了答案,那他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答案的真假,等他回京禀明敬元帝后,自有专门的人查证。
“那欠漕运的秋税银呢?”谢行俭紧追不放,疾言厉色道:“漕运对江南府河道收取的税银一减再减,崔大人怎么还迟迟不交?您可别说江南府穷的连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上半年洪水泛滥,总理河道,修缮河渠,抚治流民……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江南府版图大,河道多,自然用的银子也不少。”崔娄秀不紧不慢的说。
提及银子的调度,崔娄秀似乎打好了腹稿,“不仅如此,今年正月,南疆海边海盗横行,本官还拨了一笔银子去整饬南疆,这笔开销有记档,谢大人若不相信,可以翻翻账册。”
说着,崔娄秀挺直肩膀挑起眉头,笑着示意谢行俭看他左手边堆码的账簿。
他不得不佩服崔娄秀抗压的心态,刚才还惶惶不安,如今再看,脸上全是骄矜之色。
拿起账簿看了会,不得不承认,崔娄秀账做的相当漂亮,每笔银子的支出都记得一目了然。
假使哪天崔娄秀不当巡抚了,去做账房先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见账面上抠不出错误,谢行俭就没再深究银子的事。
至于袁珮让他向崔娄秀讨要秋税?啧,反正他张过嘴了,交不交是崔娄秀的事。
看完民政方面的账册后,谢行俭随手捞起军政账册。
崔娄秀见状,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握紧。
按常规说,谢行俭犯不着检查这么仔细。
但出于对孤女巷的怀疑,谢行俭觉得有必要看一看。
南疆海域比较特殊,只有一小部分是紧贴着江南府最南边,为了方便管理,朝廷将这片海域划进江南府的统筹,并准许崔娄秀练兵千人以加强海防。
然而,这一看不得了,越翻账册,谢行俭越心惊,纵是他不擅军政,可这账记得未免太离谱了吧?
“千人军费每年需要花费百万余两?”
谢行俭不敢置信的拔高声音,砸巴一下嘴,“光置办弓、矢、刀等武器甲胄就需要这么多银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大人在南疆养了十万大军呢!”
崔娄秀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谢大人请慎言!有些话过嘴前,最好深思熟虑一下,否则闪到舌头就坏了。”
崔娄秀满脸寒霜,此刻似怒非怒的逼视着谢行俭,犹如一只炸毛的猛虎,张大了猩红血口。
谢行俭缓缓放下手中账册,见崔娄秀目露凶光,不由冷笑两声:“崔大人,你急什么?”
崔娄秀嗓门一噎,只听谢行俭意味深长的道:“崔大人有功夫威胁下官,还不如先解释解释南疆军资靡费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二更】
崔娄秀霍然站起身指着谢行俭, 厉声道:“莫须有的事,本官才不屑解释。”
谢行俭一股气上头,紧跟着起身走近崔娄秀, 毫不客气的骂道:“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难道下官还能诬陷大人吗?百万两白银付诸在南疆千百名将士身上,这话说出来谁信?纵是京城禁卫军,一年也用不到百万两, 依大人所见,南疆防卫难道比京都皇城开销还要大?”
“本官可没这么说!”崔娄秀气的胸膛一起一伏。
“但大人给下官看的军政账册通篇都是这个意思, 大人想赖账不成?”谢行俭眉目一派凌厉, 一番话堵的崔娄秀脖子粗红。
军政账务其实做的很隐秘,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漏洞, 试问谁会有闲心去计算数以万计的弓箭、刀鞘等武器的采买金额。
要想细查, 必须上算盘,而且要花大量的时间和耐心去整合账册。
崔娄秀敢将军政账务抬出来,以为谢行俭顶多看一眼就放下,谁知道谢行俭竟一头扎了进去。
谢行俭清楚崔娄秀不会好心提供算盘给他对账,给他准备算盘不就相当如给杀手递刀吗?
不过,崔娄秀永远不会知道他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 计算六的飞起,这些看似繁杂的账务在他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没有算盘, 他照旧能搞定。
崔娄秀如果能听到谢行俭的心生,怕是要气吐血。
无它,崔娄秀不给算盘真的是无心之过, 因为前几任监察使官下江南时,没人像谢行俭这样死盯着账册看,几乎用不上算盘,因而崔娄秀就没想过准备算盘。
当然了,崔娄秀也没准备算盘的心思。
和银子沾边的活计,必定有鬼,崔娄秀在任多年,肯定做过假账。
那些监察使官为了两边都不得罪,只会在其他方面找点不对劲,绝对不会在账册上挑刺。
但谢行俭紧盯账册的骚行为,无疑像寒冬的冷水往崔娄秀脑门上泼,冰的透心凉。
便是心头冻的不舒坦,崔娄秀犹自镇定的锵声:“南疆海盗不胜枚举,每年江南府都要拿出大笔的银钱采购军需驱赶他们,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呵,谢大人是文官,不懂这些情有可原。”
“军需采购下官确实只知晓皮毛。”谢行俭坦然承认,“不似大人精通。”
崔娄秀嘴角翘起,颇为讥讽的觑着谢行俭:“谢大人不愧是科举佼佼者,懂得自知自明的大道理是件好事。”
“崔大人抬举了。”谢行俭上上下下打量崔娄秀,冷漠一笑,道:“崔大人好歹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什么叫不耻下问吧?”
崔娄秀满头雾水,没听懂谢行俭提这个干什么。
“下官作了十年有余的学生,最擅长的就是向别人虚心求教,崔大人——”
他边说着话,边将手上的账册翻开放置到崔娄秀跟前,不矜不伐的笑:“江南府人文荟萃,崔大人又久居江南,学富五车,遂下官斗胆,想请教请教崔大人,南疆军需是一月一采办呢,还是半月一次,亦或是半年、一年?”
崔娄秀嘴角一歪,嘲弄的低低哼声:“果真是土鳖,便是跃了龙门又如何,还不是个愚笨的书呆子!”
崔娄秀的声音很小,小到站在崔娄秀身旁的谢行俭都没听过,不过从崔娄秀蠕动的嘴唇可以看出来,崔娄秀在骂他白痴。
无所谓崔娄秀心里怎么看他,他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故意引诱崔娄秀的。
果不其然,崔娄秀上钩了。
“南疆军需采办历来不按年月来安排,谢大人下回可别当着旁人的面,再问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话了,否则传出去外人听到后,岂不是会认为谢大人的状元头衔有名无实?”崔娄秀笑的温文尔雅,神色间难掩看笑话的愉悦。
谢行俭眼中不虞转瞬即逝,拱手恭敬的道:“崔大人说的是,大人运筹帷幄何等能耐,下官一介寒门子自是比不上大人分毫,大人不若好心点拨下官几句?”
崔娄秀刚才被谢行俭气的吹胡子瞪眼,这会子见谢行俭低声下气的请教,崔娄秀沉浸多年的虚荣心忽而爬了上来,一举一动间颇有得意。
谢行俭笑出一口白牙,将敏而好学的谦逊态度端正的摆在脸上。
崔娄秀近乎乐的飘飘欲仙,轻松的卸下防备,侃侃而谈:“南疆军需每回征用采买的数量,都要视海盗情况而定……”
谢行俭趁机虚心的问:“有崔大人坐镇南疆,那些海盗敢猖獗?”
“自然不敢!”崔娄秀大手拍桌子,笑道,“不过本官长住内陆,哪能时时刻刻的守在南疆?因而海盗就起了心思上岸打劫商船、杀人放火,大型海盗发起掠夺一般集中在每年年尾或者中秋丰收时节,每年大概两到三回……”
话说半截,崔娄秀猛的惊悚呵住声音,目光陡然锐利复杂起来。
“你套本官的话——”
谢行俭听的正起劲呢,见崔娄秀回过神质问他,他当即两手一摊,耸耸肩装无辜道:“下官好生冤枉啊,是大人先说下官才疏学浅,下官便悉听崔大人的教诲,毕恭毕敬的请教大人,这怎么能是套话呢?何况嘴长在大人身上,下官逼大人说话没有?”
当然没有。
这一切不过是崔娄秀一事大意说漏了嘴。
崔娄秀一脸灰败,紧紧攥着五指,阴鸷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死盯着谢行俭。
谢行俭双手环胸,看着崔娄秀,一字一顿道:“大人亲口说海盗上岸掠夺一年只有两到三次,据下官所知,南疆海盗人数并不多……那么一点人值得大人斥巨资打压?”
“南疆军营就是个吞噬钱财的无底洞,一年耗资上百万两是绝无仅有的事,崔大人,对于此事,您作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