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三像往常一样占得一卦,他捻着胡须,盯着卦象不语。
林咸忙是追问:“这是何意?”
“离卦四爻,焚如,死如,弃如。”徐老三慢慢道。
林咸并不能完全听懂是何意,但也知情况不妙,霎时面色如土,手抖如筛糠。
徐老三道:“从卦象来看,‘飞鸟尽良弓藏’,你当初替皇上坐稳帝位,便是替今日埋下祸根。”
林咸跪在徐老三身前,一个劲朝他磕头:“茂公救我!”
“此卦不是不可解。”徐老三伸手将他扶起,“大人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林咸鬓发散乱,急急托着徐老三的手:“有何法子?”
“皇上心意已决,于铲除林家一事势在必行。为今之计,只能是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方是一条生路。”
林咸怔愣,眼中布满绝望:“定要如此吗?”
他虽不轨之心已久,但仅限于推举赵承上位一事,若说直白地公开谋反,他倒还没这样的胆量。毕竟开弓没有回头路,举兵造反,成败一瞬,变数太大。
“大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徐老三眉头紧蹙,“事成,整个天下当是大人囊中之物,事败,左不过也是同今天一样的局面,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徐老三的话不无道理。林咸到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短暂的慌乱过后,他很快镇静下来:“茂公容我再想一想。”
徐老三将卦盘收起,老神在在:“留给大人的时日不多了。”
林咸抿唇不语。
*
林祁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由小厮手上,摇摇晃晃地自角门进入府邸。他着一
宝蓝直缀,腰带上系着的荷包玉佩一应没了踪影,满身的酒气,显然是喝醉时被什么人窃了去。
府中的小厮扶住林祁,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嚯了一声,抱怨道:“少爷怎的又去吃酒了,老爷今日没出府,若被他见了,当紧又是一顿打,我们也跟着受累。”
林祁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负在那人身上,他傻呵呵乐着:“小爷我今天心情好,要什么都拿去,都赏你。”
“快行了我的爷。”小厮道,“您回府了,醒醒吧。”
短短半个月而已,林祁已然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堕.落到如今的模样。说起来也是从宫里十六帝姬黎州遇难的消息传回京城开始的,起初还好,敬着旧日的情谊伤感一番也就罢了,不知从哪一日起,这位爷许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反常态地性情大变,整日整日去外头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才回府,被林咸教训过几次仍不知悔改,甚至越是被训斥,他就越是变本加厉,俨然要与林咸对着干一般。
林祁醉里说着胡话,只言片语的,不是很连得成句子。小厮带着他行至院门口,正巧遇上林咸从里头出来,小厮心头一凛,忙忙低下头,唯恐被牵连。
果不其然,林咸一见着林祁这副样子就火冒三丈,他压着怒气问:“这孽障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老爷,就在刚才,小的才从角门把人接了进来。”
“不必让他歇着了。”林咸道,“拿盆冷水来兜头将他叫醒,送来书房。”
林咸话出口,小厮们却犹犹豫豫地不敢作为。往年间林咸对林祁是再疼爱不过的,近两年虽屡有口角,还不至今日。他们倒担心真的把人弄坏了,反怪罪到他们头上。
林咸看他们不动作,喝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见林咸真的动了怒,小厮们不敢耽搁,送林祁去书房的去书房,准备冷水的准备冷水,里里外外忙活开。
林祁被送至书房的椅子上,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尽管五六月的天气,还是激得他一打寒颤,醉意去了五六分。
他勉强睁开沉甸甸千斤坠的眼皮,书房内已经没了旁人,只剩下林咸在。
林祁不觉蹙了下眉头,跄踉着起身要走。
“给我坐
回去!”林咸拿戒尺打在林祁身上,光是听响儿都觉着疼,林祁却是动也不动,只回身冷冷望着林咸。
“你个不肖子,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我叫你不准再往外头去,你听是不听?!”
林祁抹了把脸上的水,不说话。
许是被他这副负隅顽抗的模样激怒,林咸丢开手中的戒尺,抡起旁边的交椅就砸在林祁身上。林祁同样不躲,硬咬着牙吃他的打。
林咸是使了狠劲,交椅被砸得四分五裂。
林夫人接了通风报信,一推开门就见到这一幕,她立马哭天抢地拦在林咸面前:“造孽啊!你可就他这一个命根子,有什么话好好说说不得的,非得下此狠手?”
林咸素来无法无天惯了,真要论起,稍有些怕的还是他这个正房夫人。林咸气道:“你看看这混账的样子,天天不学好,整日去吃浑酒,我不把他打死,他有天也得自己作死!”
林夫人拿着帕子替林祁清理额头的伤口,却是被林祁轻轻挡住。
林夫人看他这副惨状心疼的紧:“他这些天是不成个样子,不过儿子还小,你同他好好讲,他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听不进去的。”
林祁低垂着眼不语,林咸亦是不作声,一时只剩得林夫人从中周旋。
“你要教训就好生教训,动什么手,他可不是你手底下那些兵,经得住几番教训?”说罢,林夫人又看向林祁,“你也是的,近几日是怎么了?学什么不好,学人吃酒去!”
林祁自被带进来,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听了这一句,他眼神微动,木着脸终于开了口:“再不好,总比杀.人强。”
话一出,室中静了一静。
林祁抬起头来,与林咸四目相对,后者竭力隐着怒火,手都气到发抖。
林夫人也觉不妙,连忙打发了下人出去。
“好,好。”林咸一叠声道了几个好,“你个孽子,原来真的是为了她的事同我较劲。你可知她是陈家的人?她在宫中是如何折辱你姑母的,你难道不曾听闻?你姑母素日宠爱你,是当心肝一样的哄,竟哄出一个白眼狼来不曾?”
林祁心中的痛苦不比林咸少,他望着林咸,轻轻扯动下嘴角,似哭又似笑,像嘲讽更像悲戚:“温良恭俭让,书中讲的,和你们做的,从来都是两回事。”
第100章 、100
林咸怔怔不得所言。
林祁垂下眼帘, 自知失言, 顾不得满身的狼狈,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林夫人用帕子掩面, 低声啜泣。林咸跌坐回椅子上, 亦是满目颓唐:“想不到我林咸戎马一生,到了了, 竟养出这么个东西。”
林夫人替林祁开解:“他小时进宫,素日与帝姬皇子交好,接受不了, 实乃人之常情。”
“好一个人之常情。”林咸拍着桌子,“这混账,分明是读书读多了脑子都坏掉, 他那语气就是在斥责我手段肮脏,可他也不想想, 若真是清清白白, 哪有他今天好吃好用的?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 将他教养成这一副模样。要和林璟一般多让他见识见识真相, 他如今也不会有脸讲出这样的话!”
林夫人泣而不语。
“罢了罢了。”发泄完心头的愤恨, 林咸松开手,靠回椅背。没了愤怒作掩, 一夕之间, 他像是衰老不少,“好日子数到头来,也没几朝了。”
林夫人愣了愣, 不哭了,抬眼看向林咸:“老爷这是何意?”
林咸念她妇道人家,不愿多言,他直起背,恢复些精气神,方吩咐道:“你今日且准备准备,明天晚些时候,同这不肖子暂且先出京避避风头。京中不久有遭大乱,你们不必跟着凑热闹,待一切安顿下来,我再派人将你们接回。”
林夫人心里咯噔一声,攥紧了帕子:“老爷……”
林咸打断她:“这事我早有决断,旁的你知情不知情皆于事无补,正好天热起来了,就当着出去避避暑,勿多挂心。至于这不肖子,我就对外说他吃浑酒腿被我打折了,出不了门,刚好也算个借口。”
话虽如此,林夫人听他这话中的决绝语气,还是不免悬起心来。她同林咸夫妻三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究竟出了什么事?”林夫人绞着帕子,“你好歹告诉我,让我明白些,也省得胡思乱想。”
“朝中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的。”林咸捏了捏眉心,“你不必想得太多,无论好坏……都牵扯不到你们母子头上。”
林夫人还要再问,林咸却不给她问下去的机会,他寥
寥数语打发过后,就让林夫人先回去了。
*
是夜。
定安掩上书卷,同绿芜说了会子话,正打算歇下,前院传来消息,谢司白进了府。
定安闻言略一怔,与绿芜面面相觑。
定安问:“几时了?”
“将亥时。”
谢司白很少会挑这样的时候来,定安料定有事,披了衣服就要起身。绿芜忙拦住她,好歹穿戴整齐了,一并提灯往了前院去。将至中堂,她们就在挑檐下见到了正与冬雪商议事情的谢司白。
定安不好直接过去,略略止了步。待那边说完事,谢司白一移眼,就看见了正等着他的定安。
谢司白眸中盛了笑意,他将冬雪打发走,定安才过去。离近了,定安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藏在没有灯照的地方,身上穿着件不合时宜的玄色斗篷,怎么看怎么古怪。
定安微一顿:“这位是……”
隐在黑暗中的兜帽人揭开帽檐,现出真容。
原是许久不见的小郡王赵敬玄。
“十六妹妹。”赵敬玄笑吟吟道。
自上次在行宫见过面后,小郡王因着虎兕一事受到惊吓,闭门不出直至今日。同上一次相比,他愈加孱弱了些,好在精神还不错。
定安有些惊喜:“小郡王。”
“他比你年长几岁,你当唤他郡王哥哥才是。”谢司白轻笑道。
定安羞赧,不怎么能喊的出口。好在赵敬玄也不是肯计较这些的人。他们略略寒暄,站在当风口也不成事,便进了里间坐下闲谈。
赵敬玄在京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乃废太子之子,身份尴尬,当年不过是由着先皇保护,姑且算留下一条命。永平帝要他进京本就是恐他异心,故而留在身边作为牵制。有这一层原因在,京城之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对郡王府退避三舍,先前小郡王因行宫之事旧疾并发,也是无人敢去拜见。
定安也知虎兕之案原是她父皇主谋,为的就是取赵敬玄性命。这虽不关她的事,定安还是隐约存了些愧疚之心,现下见他安然无恙,并不如传闻中亏损厉害,方才松了口气。
“行宫一别,已有几月不见,小郡王可好?”定安道。
“并无大碍。”赵敬玄晓得她问的是上次的事,“有王颜
渊王先生在,不成问题,不过是不想见人,顺水推舟对外有了那些说辞罢了,也好还我个清静。”
定安从前见他,仅当他是小郡王,不作他想。自知道了谢司白真正的目的,她清楚如无意外,眼前这位将是日后的储君,再打量起来,又有另外的看法。赵敬玄生性随和,却不优柔寡断,定安并不能衡量一个好的帝王该有何种品质,但照书上所说,有道之君,许就是他这样的人。可惜他身子太过病弱,怕就怕经不起这番动荡。
正想着,赵敬玄先开了口:“我听闻不久前你同先生一道去了黎州。”
定安点头。
赵敬玄道:“路上可有什么趣闻?”
提到这个定安来了兴致,细细同他讲起路上见识过的风土人情。赵敬玄对此颇有兴趣,耐心听着,时不时提问一二句,引着定安继续讲,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甚为契合,竟是连谢司白都插.不进话。
讲得多了,定安才忽然想起,小郡王自幼被养在汤泉山,永平帝继位后,他更是被困在其中无法走动,再加上他身子虚弱,经不得途中颠簸,更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外出游览,她同他讲这些,不啻于矮子面前说短话。
定安察觉不妥,方止住话头:“总听我讲这些,无趣得紧,倒让人生厌。小郡王见笑了。”
“不会。”赵敬玄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不常走动,听人说一说这些,只觉得有趣,怎么会生厌。”
定安感念他的体谅,不过时日太晚,再讲下去恐怕没个头,便先问了正事:“光顾着说我的了,倒还不知你们为何今夜来此。”
赵敬玄看了谢司白一眼。谢司白闲到把玩起手上的黑釉盏,闻言才搁置一旁,答她:“小郡王近一两日先在此暂住,不久我会安排他出城。”
定安怔了一怔,心头涌现不好的预感:“缘何这般着急?难不成父皇他……”
谢司白也不瞒着她了,直言道:“林家如今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皇上的意思是,要等着他先起了头,也好将他党羽一并肃清。局时城中祸起,情势失控,若‘误伤’一两个无辜人,也是情有可原。”
行宫之时永平帝想借林家之手除去小郡王,恰如今日之时,他要借谢司
白名正言顺地永绝后患。
定安看向小郡王,赵敬玄经历过的生死关头多了去了,反倒是处之淡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定安想了想,思忖道:“那先生的想法是……金蝉脱壳?”
小郡王略一愣,旋即笑起:“十六妹妹好生聪慧。”
谢司白亦是对她投去赞赏的一瞥:“正是此意。”
永平帝既然要让谢司白利用林家造反的时机除去小郡王,谢司白就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帮助小郡王从京城逃脱,正好替日后做打算。
定安亦觉这是个好计策,不过风险也大,这事必须得做得天衣无缝,但凡有一丝破绽,都有可能殃及自身。
话过后,时近子时,小郡王精力已然不济,便不逞强,被秋韵引去旁院暂先歇下。
前院仅剩着定安和谢司白在,没了旁人,谢司白方才似笑非笑着觑向她:“聊得可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