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不得其语。
定安却是狠下心:“况且你怕是不知,我同林璟有往来,熙宁亦同林璟有往来。”
林祁的确不知,他震惊地望着定安:“什么时候?”
“行宫回来之后。”定安道,“他同林家也有旧债要清算,所以我要他帮我。”
林祁不可置信,他怔愣许久:“……熙宁呢?”
定安深吸一口气。
这才是最伤人的。
“一早。十三姐姐肯接近你,同你交好,皆是他的缘故。”
林祁攥紧了手,死寂的眸中终于泛起波澜:“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定安心一横,索性给他个痛快:“你当真以为熙宁曾对你有意吗?若真有过,何至于说不见你就不见你。你好好想一想,她同你在一起,最爱讲的是什么,最爱听的又是什么。无论她接近你只是同林璟开的玩笑,又或者仅是想利用你探听林璟的消息,有一样是假不了的——至始至终,她的心思都不曾放在过你身上。”
第104章 、104
林祁指节因着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心下了然, 颓唐地靠在草墙上,半晌, 反倒是含泪笑起。
根本不需要去细想, 定安的每一句都直插.在他心上。
他知道她讲的都是真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时熙宁关注林璟甚或于他, 他会吃醋,熙宁当时怎么讲的,大抵是好听的话哄着他, 他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要论无辜,你才是最无辜的一个,便是我知道了这些, 顾念着自己的利益,也不曾明明白白告诉你。”定安一气把话说完, 沉默片刻, 松下肩膀, “林祁, 走罢, 你离了这处,从今往后, 再与我们不相干。”
林祁垂着眸, 自嘲般地轻笑一下,摇了摇头。
定安暗叹一声,解下腰间装有银两的荷包, 放在方几上:“林祁,珍重。山长水远,这一别,愿不复相见。”
林祁不语。
定安该说的都说尽了,她敛眸,站了片刻,方是转身离开。
走至门边,身后林祁忽然道:“定安。”
定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祁笑了,他望着漏雨的草庐棚顶,稍晃了神,仿佛一夕间回到了当初,他还是那个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林小世子。
他睫毛轻颤,一字一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听到这句话,定安心头大恸,她咬住嘴唇,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这是他们初见时,林祁问过她的话。那一年她刚丧了母,那一年她才遇见谢司白,那一年她在花朝节的林子里,看到了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的少年,少年手持弹弓,没好气地同她说别动。
他救了她一命。
那是最初。
定安忍着哽咽,轻声陪他演完了这最后一出:“涣衣局里有个叫做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是不放心,尽管让她来看着我。”
“你还记得?”林祁笑了起来,应她,“好。这一次我一定找得到。”
定安再不能克制。她推门离去,走了几步远,侯在外头的绿芜忙是执伞迎上来,见她头也不回的正感奇怪,一抬眼却发现定安早已是泪流满面。
“殿下……”
定安仰起头,望向重重雨幕和隐在后面
的山峦影子。
良久,她笑道:“雨太大了些,无妨。”
她们就此下山。去路泥泞不好走,秋韵问说要不要备轿子,定安拒绝了。
路上无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绿芜担心她,几次拘谨着打量,想开解却是无从开口。
任凭是谁都看得出她是在竭力绷着情绪。
直至回到马车在的地方,定安抬头,看到有一人持伞等在旁边,白衣胜雪,灰蒙蒙的天地间,独他醒目。
定安见到他的瞬间,心里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是决堤。她放开绿芜的手朝着他走去,离近了,一头栽进他怀中,闻到他衣襟上熟悉的清香,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唯一能救命的浮木。
谢司白单手揽住她,轻轻拍了拍。秋韵和绿芜退到了一旁。
定安在他面前,终于肯哭出来:“先生,我一定是这世上最不好最不好的人。”
谢司白没问为什么,他静静听着。
“把他劝走就好了,何必还要把真相告给他。”定安哽咽道,“他就要走了,而我却不肯让他安心离去。我把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件事毁掉了。”
定安一面呜咽一面絮絮说着,停也停不下来,像摔疼了的孩子,只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痛。谢司白不打断,就这样陪在她身边,听了许久。
哭累了,定安的情绪渐渐稳定。她抽噎着止住话头,垂下长睫,躲在谢司白怀中。
谢司白将帕子递给她,淡淡道:“如果我是他,我宁愿你告诉我。”
定安抬眸,对上谢司白的目光。
“到死都不知道真相,不才是更可悲的一件事吗?”谢司白道,“想了一辈子又念了一辈子的人,实际上却不值得,还不如早些相忘于江湖。”
定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怔怔:“真的吗?”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认真答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定安想了想他的话,心头的负担方才是少了一些。她倚在他怀里,又朝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谢司白低头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吻,说道:“今日我们晚些回城。”
定安回过神来,不明所以:“要去哪儿?”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定安自然没有异议。明日就要回宫,
这是他们独处的最后一天,只要同他在一起,去哪儿都无所谓。
谢司白没让绿芜和秋韵跟着,他亲自在前驾车,只带了定安一人。
定安身心俱疲,路途不算平坦,她却是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途,还断断续续梦到了有关从前的事。等她再醒过来,马车已然停在路旁。
定安理理头发,伸手打起帘子。
谢司白见她出来,道:“醒了?”
定安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不少。她怪不好意思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有脚凳,谢司白伸手接她下了车。下了一早上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有雨后泥土的清香,定安打量四周,发现他们身处在一片荒地里,四下不见人家,但凭杂草横生,颇见几分凄清之感。
定安疑惑地看向谢司白:“这是什么地方?”
谢司白并不解释,只握住她的手:“随我来。”
好在定安今天这一身衣裳方便行动,也不担心划破了弄脏了。
好一阵才登上草坡,谢司白先停住,定安低头看路没留神,撞在了他身上。
她抬头,见谢司白不说话,只好循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待看清是什么后,定安愣住了。
草坡之下,大大小小的荒冢遍布高低不平的山野,数量可观,蔚为壮观。
“这是……”
“义庄。”谢司白眸中隐有情绪浮现,不过片刻即恢复如常,“当年东宫谋逆案,死了不少人,大部□□首异处,尸骨无存,仅在这里留做衣冠冢。”
定安虽然早就知道当年的惨状不下于今日林家,可亲眼见到这漫山遍野的衣冠冢,还是相当震撼。
谢司白拨开荒草先跳了下去,他回头把手递给定安,定安扶着他,还没怎么用力,谢司白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在下面看又同上面的感受不一样,置身其中,仿佛被数不清的墓碑吞没。谢司白往前走,定安攥住他的衣袖紧跟其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起初还有些怕,但一一将碑上拓的字看过去,反而渐觉感伤起来。
每路过一座,便是一个人的人生。当年冤死之人大多见不得光,大名怕被看破,只能以小字代之。他们也曾有血有肉地活在世间,不单单是一方衣冠冢。甚
至其间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受到株连,如今故人已逝,可即使是被生者凭吊,也不得光明正大。
穿过半个义庄,谢司白在两道墓碑前停下。他抬手指尖轻拂过碑壁,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定安却能看出他竭力隐忍的悲伤。
其中一道上面写着平奴。
“平奴是我阿弟的小名。”谢司白微眯了下眼,淡淡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及总角之年,才刚刚五岁。小时候他爱缠着我同他玩,我那时却总嫌他烦人。”
谢司白讲到这里,稍稍顿住。
后来就算想让他烦,也再没了机会。
这是未说出口的话。
“他爱吃琥珀糖,牙都没长齐全,我阿娘总不让。”谢司白道,“所以每年来见他们,我总会替他多带一些来。”
定安顺着看去,心下恻然。
另一道上则题着瑾瑜二字。那是他的阿姐,定安还记得谢司白曾提起过她,于谁来说都是一段沉重的过往。谢司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移开眼,又瞥向旁边的一座。
定安也注意到了,那是一座独特的坟墓,石椁空着,还未被填上。她看向石碑,上面刻着“阿阙”二字。
“我小名叫阿阙。”谢司白说着,似是想起从前的事,他唇角微弯,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定安抬头看他。
这最后一座,正是留给他自己的。
“先生……”
“义庄的墓,多年前就为我留下了。”谢司白道,“这些年间我走得如履薄冰,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成为这碑下魂。”
前路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定安攥紧了手,不知该讲什么。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怕什么,人总有一死。”
定安惶惶不安,她轻轻抱住了谢司白,谢司白反手拥住,垂眸看她:“定安,今日带你来,就是想要在你回宫前告诉你,这里是我唯有的退路。从今以后,怕也是你的退路。”
定安点头,仰着脸瞧他,笑起来:“你也替我备一座罢。我不怕,万一日后……同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谢司白被她逗笑了,他掐了掐她的脸:“好,那我身边这个位置,就留给你。”
第105章 、105
从城外回来, 夜已至深, 谢司白将定安送到院中。
“明日……”定安才提起这两个字,心头就沉甸甸的, 她抿了下唇, 才接着道,“你会来送我吗?”
“我会一路送你入宫。”
定安点点头, 仍是开心不起来。
谢司白也难得不掩饰,眸中的晦涩情绪一览无余。他盯着她看好一会儿,错开眼:“时候不早, 早些歇着罢。”
定安却不肯。她攥住他袖子,不愿放他离开。
谢司白略有些无奈,他抚过她脸颊, 道:“那不若我在外头守着你,你何时睡着了, 我再何时走。”
定安抬眸瞧他:“当真?”
谢司白拍拍她的头:“当真。”
定安这才肯松了手。她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绿芜去梳洗。
将要歇下, 定安支开窗子往外看, 谢司白果然还在外面。月色似水, 清光照在他身上, 映得他皎如玉树。
定安看得眼眶发涩。
也是她任性,他这么一个人, 何曾这样过。
定安唤了绿芜来, 同她小声道:“你去禀先生一句,就说……就说我睡下了。”
绿芜提着灯盏出了门,定安仍旧从窗沿缝隙瞧去。谢司白听了绿芜的话, 转头朝着窗棂看来。定安心头一动,忙往后一躲。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轻启。
“先生他……走了吗?”
“走了。”绿芜道,“不过公子留了句话。”
“他说什么?”
“他让殿下且安心入宫,总有一日,他会亲自带殿下回来。”
*
第二日天一早,定安便起身更衣梳妆,她重又换上许久未穿的宫装,发上簪钗,珠翠盈光,稍作打扮便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切打点完,外头还没有动静。
定安端坐在妆奁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时候,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如约而至,侯着人等在庭阁,恭迎定安。
“殿下。”绿芜在她耳边轻唤。
定安垂下长睫,任由绿芜扶着自己起身。出了房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不舍,将至月门前,定安回头望了一眼深处的院落,不舍溢满心头。
宫里来的内侍在前引路,至中堂,掌印并一众宫人躬身见礼。谢司白也在,定安怔
怔望向他,被旁边的绿芜轻扯了下衣袖,才是回神。
谢司白亦是许久不见定安这样盛装打扮的模样,他眼中有不易察觉的笑意流转,方敛眸道:“殿下。”
定安微欠了欠身,尽量语气疏离:“承蒙国师拂照,国师大德,本宫诚然不忘大人救命之恩。”
谢司白眉宇之间风轻云淡:“自不敢当。”
言罢谢司白伸手,定安把手递给他,由着扶上了车。她的视线至始至终不敢落在他身上,生怕这一下看过去,就再也收不回。
择吉时,帝姬车鸾起驾。
正值盛夏,暑气当头,唯恐路上热着,前后两辆车运着冰釜,马车里也放了冰块消暑。这一番是好大阵仗,近卫军开道,青云轩御前门各居一侧沿路护送,上了官路。定安知道谢司白就跟在马车旁,她几次想要掀开帘幕去看,却只能硬生生忍下。
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道厢壁,同昨日景况已是天壤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