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神色都与往日别无二致,但不知怎的,定安硬是从中看出些不同来。她托着脸垂下眸,藏着笑意不想被他发觉:“我同郡王哥哥一见如故,自是聊得开心。”
谢司白略一挑眉:“人走了,倒肯叫哥哥了。”
定安嗯了声,隐着笑,愈发是得寸进尺:“先生这可管不着我。”
谢司白有些无奈,他伸手掐了下她脸颊,长睫垂下,掩不去其中的情愫。几日不见,要说不想是假的。明明叫冬雪将小郡王送来即可,他偏要跟着一道,名义上是不放心,其实还是想要见她一面。
定安又何尝不是。
她被谢司白这样看着,心里软成一片。谢司白摸摸她的长发,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定安笑道:“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了吗?”
“当然。”谢司白也笑,“我怕你不应,当时又要从我面前逃走。”
他讲得前两次的事。定安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她转过头:“我不同你讲了。”
谢司白伸手将她带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气,这一次就算你想逃也逃不走了。”
定安因他这一句,不多平静的心又乱起来。她难得不闹别扭了,就这样在他怀里静静待着。一时之间四下寂然,只剩罩里的灯忽明忽暗,映在墙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定安倚在谢司白肩上,轻轻扯了下他衣袖,和平日不同,她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些温柔:“林家的事,你且当心。刀剑无眼,万要保重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章!
第101章 、101
话过后, 再不舍, 顾念着宫中形势,谢司白也只得先离开。
小郡王在青云轩暂住了几日。从前没有机会, 头一次相处这样久, 和过去潦草的印象自然有些许不同。小郡王温润如玉,当得起君子二字, 不光是定安,连绿芜也不觉是心生仰慕。且他学识渊博,无论什么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定安闲了常同他在一道讲话,本就有一层亲缘关系在,更是渐生出兄妹情谊。看得出谢司白对小郡王很下功夫, 一开始就拿他当储君待,小郡王处事之间, 颇见得谢司白留下的痕迹。
愉悦的日子总归过得快, 冬雪那边安排妥当, 打算将小郡王趁夜送出京城。走时定安颇有不舍, 将一些南下时带回的小玩意送给了他, 想着路上解闷。秋韵看得哭笑不得,等定安走后, 方是道:“小殿下心性如此, 还望殿下勿要见怪。”
定安小时在含章殿未遇着谢司白前,与宫中其他兄弟姐妹素无往来,每年的宫宴, 她都是跟在最后无人问津的一个。后来景况好转,有了熙宁肯带着她玩,可两人处境毕竟不同,中间到底隔着一层。因而定安从小就想像熙宁清嘉一样有个兄长。小郡王赵敬玄除了身子差些,样样都是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尤其经过这几日相处,更是相见如故。
“怎会,十六妹妹的那些玩意儿,我瞧着也有趣。”赵敬玄把着手上的泥塑描金小人,唇边带笑,“只一样,这事千万别被先生知道了去,我怕他得不着的东西我得了去,他要罚我抄书。”
论起编排自家公子,秋韵不遑多让:“极是极是,我们公子在小殿下的事上一向大度不起来,殿下小心为妙。”
小郡王顺利出京,由着谢司白一早安排的人交手,暂往定州而去。
脱开与世无争的轩院不提,京中一日日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从中周旋。这声势大的,朝堂上便是反应再迟钝之人也隐有感觉。十五日,帝因林咸接驾不到罚他一年俸禄,二十一日,驿站事发,查办到林咸手下,因无明证,以禁足律办。二十三日,祸及九皇子赵承,帝因往年间他当差的一桩案子办得不好,而厉色叱责并,撤了他在朝中的
职位,由着司礼监查办,暂拘禁府中不得外出。二十四日,刚提了平章政事的邵仪上奏称,京中画舫无缘被毁一事有异,大理寺草草结案实乃不周,特请旨旧案重查。
二十五日,帝命,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到了。
*
亥时三刻,梆子敲过二更。
过了宵禁的时辰,阖宫上下一片寂然,复归于安宁。守夜的禁军轮班几次,未见动静。
当值的司礼监内侍将下钥的宫门细查一遍,正要锁匙离去,前方传来一阵铜铃声响,那声音不大,起初还相隔甚远,紧接着一个个传递过来,响彻内围。
内侍心知不妙,推了一把旁边的小太监:“快,快去通知近卫营。”
宫中霎时大动,渐次有灯点亮,不少宫人无故被惊醒,七七八八询问个不停:“发生了何事?”
“前头好像出了乱子。”
“近卫军的人都被调了去。”
“那看来还挺严重。”
……
城墙下官道上。
无数火把森然跃动,数十铁骑开道,林咸居于最首,身披战甲铁盔,一晃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犹在战场,浴血杀敌。
墙头上的守卫兵早被白日间混日其中的林家军歼灭替代,宫城城门赫然洞开。他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城墙,早是不计生死的决然。
是你逼我的。
他想。
成败在此一举。
林咸发号施令,迎着阵仗,举兵攻入皇城。夜袭突如其来,近卫军毫无防备,不战多久便是缴枪卸甲。林咸午门直入,双手沾满鲜血,以不可当之势,遇神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抵达太和殿前。
同前殿不同,太和殿杳无人影,静悄悄的,连失散乱逃的宫人都不见一个。
林咸虽久不出征,从前军中磨砺的直觉尚在。他心道不好,忙勒马停留,举头望向四周。夜半时分,巍峨宫城像庞大巨兽,尤其在火光映照下,诡谲多变。
“将军大人……”
副将的话还没说完,飒飒声动,林咸一凛,还不及他有更多反应的时间,便又有一队匿身四周的人马显现而出,手持箭羽,将林家军围困中央。
林咸心下一沉,他猛地回头,乱军丛中,独独窥见一人。
青云轩,谢司白。
谢
司白一身白衣,火光映在他周身,忽明忽暗。莫名其妙地,林咸心头隐约浮现出的却是陈年里某个事不相干之人的身影。十二年前东宫谋逆案,那人临死之前也是这般看着他,同样地凛然不可冒犯,即便鸩酒送到面前,到死都不曾开口服一声软。这么多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不想在这种关头,重又想起。
林咸握紧刀鞘。
谢司白眸中平波无澜,似笑非笑注视着他,仿若如今身陷的情势与往日别无二致。
“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故?”
林咸恨极了,抬手用刀尖指向他:“不要装模作样,若不是你同陛下苦苦相逼,何至于今日!京城内外早有我的人暗中把持,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不想死,就不要挡我的道!”
“怕是不能。”谢司白淡淡出声,显然并不将他这千百兵卒放在眼里,“护全皇宫安危,本就是谢某职责所在。”
林咸目眦欲裂,方是恍然大悟。永平帝并不怕他造反,甚至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可惜为时已晚,林咸落了后手,被围困中央,这般地形本不是铁骑所能施展开。
好一招引君入瓮。
被命运裹挟着一步步到了今天,想回头也回不得了。
林咸一咬牙,举刀向前,妄图垂死挣扎。他下令道:“给我杀!擒王者,重重有赏!”
*
太和殿前,神武门外,皇宫之中多处交战,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六院之内尚不得安宁,低位宫嫔早早赶往皇后的坤宁宫中避难,局势不明朗,胆小的嘤嘤啼哭,胆大些的亦愁眉不展,人人悬着一颗心,唯恐真的被叛军得了手。邵皇后却是气定神闲,斜倚在坐榻上,用茶盖刮去浮沫,静观着旁人作态。低位宫嫔不通前朝,不明其中要害,真以为叛军祸起突然,只有邵家早就和邵皇后通过气,她明晓今天这一出是皇上事先图谋好的。
旭日东升,还不至天亮,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方平,叛军逆党悉数被擒。
妃嫔们这才放了心。安危既解,底下窃窃私语,开始议论旁的。
“往年只数得她静妃最是得宠,堪堪被冷落几日,竟就受不住要造反了吗?”角落里不知哪宫的小才人冒头嘟囔一句,颇具怨愤
。
林家横竖是完了,静妃在宫中的威望也一落千丈,平日里积压心头不敢说的话得了正途,有这才人做引子,一个个都跳出来,七嘴八舌集体声讨起静妃素来的罪状。有说她欺上罔下的,有说她不顾礼法的,甚或还有人讲她败德辱行,同宫中侍卫有私相授受之嫌。
有些话不过是捕风捉影,不足信以为真,但宫嫔们的怨气却是实实在在。怪就怪静妃得势太久,还不知收敛,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还在高处时尚不觉得,一旦落下来,个个都恨不得踩她一脚。
邵皇后垂下眼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里却冷笑。她静妃昔年间,怕是死都不会想着自己也有今日。
听烦了也听腻了,邵皇后抬眸,懒懒扫过下首的德妃。德妃会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静妃的事如何,陛下和皇后娘娘自会论断。昨儿这一宿的闹腾,各位妹妹也该倦了,早点回去歇着才是正理。”
德妃发了话,这帮子得意忘形的宵小之辈才悻悻住了嘴,一一告退坤宁宫。
单留下德妃在,邵皇后扶着白露的手起身,说起正事:“静妃此遭再无翻身的可能,皇上的心思你可能不知,他不是个喜欢一头独大的人,正如从前林家当权,他就扶持了一个青云轩出来,而静妃得势,他便留着你我二人抗衡。所以如今静妃倒了,却还不是该高兴的时候。”
经此一役,邵家势必会崛起,德妃对着邵皇后愈加俯首帖耳:“娘娘的意思是……”
“你觉得后宫之中,何人堪当对手?”
德妃仔细思量。静妃一倒,她一党的人没了主心骨,定然是树倒猢狲散,成不了体统。论恩宠,仅有乐昭仪算得上风头正盛,可她出身平平,就算永平帝有心,也不可能另养出一个林家来。
“臣妾愚钝,还望娘娘点拨。”
“称不上点拨。”邵皇后揉揉眉心,“阖宫上下,没了林悠歌,仅有乐昭仪最得圣心,她家世微寒,生的又是女儿,虽暂且算不得是威胁,但不见得没有苗头。本宫讲这话,不过是要你留个心,南边一得平乱,也差不多到了选秀的时候,端看陛下选进来什么人,方才知道利害。”
德妃诺诺应下,寻思这是让自己多注意注意徐湘的意思。邵皇后见她领会自己的心思,没多留她,就此打发退下。
第102章 、102
林咸之案, 惊动朝野。天亮时分, 四门之外的叛乱全部平定,青云轩立首功, 其次则是名不传世的玄甲营参将徐猛, 听闻叛军进攻神武门,是他手持虎符出战, 军中半数以上的兵卒倒戈,未折损多少便化解危机于无形,直接被永平帝越级提拔为玄甲营指挥使。
这场动乱甚至不足两个时辰, 便尽数镇压,至卯时早朝,太和殿外已是干干净净, 任凭是谁也看不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朝上永平帝大发雷霆,一气查办了不少林氏同党, 往年靠着林咸加官进爵的人不在少数, 能摘清的摘清, 摘不清的噤声不言, 生怕受到牵连。林咸也被移交青云轩并三司会审, 大约逃不了被诛九族的命运。
惩治的讲完,才开始论功。青云轩不入官制, 只以银两珠宝行赏。任命徐猛的红批下来, 投降的叛军悉数由玄甲营接管。除此之外,又几位大臣也陆续被提拔填补空缺,邵仪更是一跃位居左丞相之职, 一时风头无量。上任当日他便是连发几道奏折,趁着永平帝还在气头,请旨查办了不少素日与林咸交好的大臣。
朝堂之上关于林氏逆党的大清洗正式开始。
此次平乱之中,当属青云轩谢司白的表现最亮眼。京中兵马大半去往南方平乱,剩下的兵权多掌握在林咸手中,不说青云轩,就是永平帝能调来的人手也寥寥无几。林咸正因如此才下定决心逼宫,不想表面的劣势竟被一招瓮中捉鳖扭转局势,这一遭不光是赢,还赢得漂亮。谢司白素日虽有声望,却始终不及他师父谢赞,经此一役,方是真正受到全天下瞩目。
除此之外,京城中另发生一件大事,但是对比其他,关注度就少了不少,仅沦落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小郡王赵敬玄住的临府在此番林氏谋逆案中受到波及,被发现时已是火海滔天,烧了一天一夜才被熄灭,由于小郡王性情孤僻,平素不爱与人往来,府中大门紧闭,竟无一人逃出,这一桩惨绝人寰的大案,自然也归在了林咸头上。
由着谢司白奉旨审讯林氏逆党,昔年间同林咸有关的冤案层出不穷,小到侵占公田,大到挪用府库,甚或
淇河画舫,也是林咸急于销赃的凭证。但论起最为震撼的,当属宫中十六帝姬一案,林咸在黎州几欲行刺帝姬,幸得青云轩护驾及时,保护了帝姬性命,未免打草惊蛇,才隐瞒了消息,而将帝姬另行安置别处。这在林咸所有的罪状中,是最为特殊的一件。乍看之下此事并不能带给林咸任何好处,反而危机彰显,可但凡了解过去的人,都明白这事背后埋藏着何种动机。
凡此种种,还只是明面上通报的,私下里当年的中山王,今日的定南王,由于牵扯到皇亲国戚,一概低调处置。
谢司白一一上禀,巨细无遗。永平帝接到奏本,气急攻心,险些生了一场大病。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永平帝咳嗽着起身,将手中折子扔到一边,“总是朕纵容他这么多年,他便胆子大了起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碰。”
底下近臣无一人敢言。
南下未平,京中又祸起,永平帝最痛心的或许还是自己多年宠信所托非人。
七月初,昼夜不停连下几场雨。
林家被判处株连九族之罪责,林咸定于极刑,与此案相干的同党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历时一月有余的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
林府抄家之日引来不少百姓围观,从中抄出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大理寺的人登记在册,竟是五天五夜仍不见完,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且林咸好色之名在外,府里美女如云,还私藏不少姿容绝艳的兔爷,见过的都道林咸艳.福不浅,如今一一清点出来,女眷充入教坊司,男子则发配苦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