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116
“娘娘!”白露拿了攒盒进来, 见邵皇后的样子, 心里突突吓了一跳。
邵皇后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床边,白露赶忙将她扶起:“陛下才将好些, 娘娘可要体恤着自己的身子, 万不能再出事了。”
邵皇后不作声,半晌才厌倦地抬了抬手:“白露, 扶本宫回去罢。”
“娘娘……”
邵皇后摇摇头,也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心如死灰。
她坐在这个位置十几载, 不准哭不准闹,要端庄大方,要处事得体, 不能像静妃那样凭着性子乱来,更别提陈妃。
当然皇上也不会允许她像陈妃。
她只能是皇后。
白露命人去叫德妃来侍疾后, 扶着邵皇后暂回了坤宁宫。白露不知邵皇后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十分不寻常, 邵皇后是个惯会隐忍的人, 哪怕是在千秋宴上被定安当众落了面子, 也能忍得下。能这样触动她的事,恐怕只有一件。
陈妃。
这是旧年隐伤, 活着一天受着一天, 是劝解不来的。
白露替着邵皇后除去发簪,让人打了热水。
“娘娘还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何。”白露是当真心疼邵皇后,还是忍不住出言劝诫, “终于是熬出头了,等来年咱们八皇子继位,那才是风头无两的大事。”
这些话邵皇后何尝不知。她手扶着额头,低声道:“你不曾经过当年,有些事是不知道罢了。”
白露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另一边永平帝好转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内外,这一夜无眠的人不计其数。
永平帝此一遭也算是半个身子进过鬼门关。第二日他甫一醒来,头件事就是召谢小国师入内寝觐见。旁人只道那位青云轩小国师是天子近臣,颇为眼热,却没人能想到,永平帝屏退内侍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定安,不能留了。”
谢司白眉头都不皱一下,神色平静如常:“陛下此为何意?”
永平帝尚且虚弱,他靠在引枕上,勉力和他说话:“若是你师父在,就好了。”
谢司白虽挂着个国师的名头,与谢赞却是不能相比。谢赞乃一方奇人,天文地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样不精无样不通。相形之
下,谢司白不过是他扶植出替自己做事的一件杀器。
谢司白垂眸:“不能替陛下解忧,实臣之罪过。”
永平帝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免了他礼数。谢司白不入官制,是他内臣,当着他的面,永平帝也不必顾忌许多。他将当日在含章殿所见简短告知给谢司白,而后道:“朕并不信这鬼神之事,可她说那些,是只有陈妃与朕才知晓的。她母妃去时她年纪尚小,陈妃断然不会与她讲这些,就算讲了,以她当时心性,不见得能等到今日。”
最关键的是,没有道理。定安在这后宫之中孑然一身,没了外家,自也不会有前朝纠葛,她能依靠的,仅是他这个父皇的宠信,没理由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就只剩一个解释。
当真是陈妃回来了。
永平帝甚至认为自己一病不起也有其中缘故,全然不想是他平日的作为才至身体亏空如此。他喘着一口气:“这桩丑闻见不得光,若你也无法,朕纵是不舍,也不能不就此弃了她。”
谢司白微垂着头,熠熠灯火照见他周身:“陛下意欲为何?”
“至少先把她送出宫去,找个辟邪的地方,若还不得法……”永平帝蹙起眉,隐去后面的话。
谢司白会意。
永平帝这时才看向他:“昭明可觉得朕太无情?”
谢司白语气淡漠,不见情绪起伏:“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永平帝很满意他这个答案,他叹了口气,视线滑落到案台上的紫铜瑞兽吉祥纹样香炉:“这样神鬼之事若是传出去,未免招来非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更要惹得天下不安。朕是天子,且要为黎民百姓考虑。”
这不光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说辞,一直以来,永平帝都是这样觉得的。他为了天下安定离弃阿朝,一如今日为了天下安定离弃定安。
均是不得已。
吩咐完要紧的事,永平帝精神头也泄了,他微阖上眼,谢司白行过礼,方是退出内寝。
庑廊下宫灯绵延照亮前路,风不止,喧嚣在夜色中。秋韵侯在外头,见谢司白出来时面无表情,不敢多言,直等回了青云轩的地界,他才追问:“陛下可有提小殿下的事?”
谢司白嗯了一声,眸中之色陡然冷寂
。
秋韵见状心知不好:“总不会……”
谢司白敛起暗色,仿似目下无尘:“无论如何,也算得偿所愿。”
这本就是定安一开始的目的所在。可真这样轻轻松松地达成,多少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这件事不必告给她了。”谢司白道。
秋韵知道谢司白是怕定安听了伤心,遂点头应下。
安排她出宫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消息传到含章殿,连定安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秋韵传的话是陛下要她出宫休养,但定安明白这话里定然隐藏了实情。宫里疯的又不止她这一个,永平帝尚且能善待清嘉,为她谋一门亲事嫁出去,待她却是这样当机立断,到底是怕她,还是怕面对她身后的人。
总还是心中有愧。
定安懒洋洋瞥了眼纸笺,随手搁到一旁,没有说话,自顾自给怀里的黑猫顺着毛。这猫是不久前秋韵偷偷抱进来的,毛发光泽极好,有双绿琉璃一般的眼睛,显得颇有几分的诡谲怪异。
绿芜跟在定安身边多时,早熟知她外冷内热的性子,别看她面上不介意,多少还是会有些难过,故意哄她道:“等咱们离了这处,殿下想好了要去哪儿玩?”
定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转移话题的本领可不算高明。”
绿芜讪讪:“殿下看出来了吗?”
定安笑起来,眼中却没多少笑意,她转头看向窗外:“你倒不必担心我,我自小就不受宠,如今得到的,也都是先生替我筹谋来的,再还回去也不心疼。”
“殿下能这样想就好。”
定安不语,她看向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良久又轻轻呢喃一句:“只是她这一辈子在乎过的,究竟值不值得。”
绿芜没听清:“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
*
在太医署的精心调理下,永平帝渐渐恢复了元气。近日来总是德妃在身边侍疾,不见邵皇后。能下床走动后,德妃扶着永平帝起身,他这才想起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皇后?”
德妃回道:“陛下病后娘娘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闻得陛下大安后,她自己却是病下了,现如今也是起不来身,留在坤宁宫养病。”
永平帝听得大为感动:“有劳她了。她身边可有人照
应?”
“有贤妃妹妹在,想来不成问题。”
永平帝点点头,对这井井有条的一切甚是满意。
待走至中殿,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啼哭哀嚎的声音。
永平帝和德妃俱是听闻,两人神色不一。永平帝指着那方向皱眉问:“前头是怎么回事,何人在殿前哭哭啼啼?”
德妃赔笑道:“许是哪宫的妃嫔不知礼数擅闯进来,臣妾这就去把她赶走。”
“不必。”永平帝稍动了怒,“朕还没死呢就这般作态,此人若不惩戒,只怕要成风气。朕同你一并过去。”
德妃面色略有凝滞,想阻拦,却又没有其他说头,只好随着永平帝一道出去。
哪知殿外跪着的不是旁人,却是徐湘。徐湘鬓乱钗横,眼睛微微红肿,额前因为磕得太多次已然蹭破皮。她素以娇憨示人,头一次这般情状。
永平帝的怒气骤然全消,反倒是德妃上前厉声道:“陛下大病初愈,容你有什么苦衷竟跑到御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快,还不来人将乐昭仪带下!”
然还不得侍卫上前,永平帝便出声制止:“慢着。”
侍卫们纷纷停住,永平帝不满德妃的越俎代庖先声夺人,他冷冷扫她一眼,再看向徐湘时面色才有所和缓:“将乐昭仪扶起来。”
守在旁边的含烟忙起身将徐湘扶起,徐湘一身月蓝长裙,虽才哭过,但并不碍她美貌,反有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娇弱在,令人不胜怜惜。
“朕知你不是个多事的,冒着大不韪跑到这里来,可见有什么要紧说。你说罢。”
徐湘谢了恩,才道:“臣妾知陛下才初初痊愈,若无事自是不敢打搅,可这一事实在不能再拖了!真如她年纪还小,被皇后娘娘接去后一日又一日食不下咽,每每夜里啼哭不止。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岂能不痛心!”
这话一出,永平帝和德妃都变了脸色。
永平帝双手微颤,他强忍着怒气,诘问德妃:“她说的都是真的?”
德妃忙是跪下,替邵皇后开脱:“陛下息怒,娘娘……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永平帝听了这话愈加怒不可遏:“好,好。好一个‘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这就是她趁着朕昏睡病中忙着做的事?乐昭仪向来克己守礼,后宫中找不出一个像她这般奉命唯谨之人,她待皇后还不算恭敬?皇后身为中宫不知体恤妃嫔,朕倒要听听她有什么理由能把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硬是带离生母身旁!”
第117章 、117
接到传见的消息时, 邵皇后刚服下用以养神的汤药, 她接过青花缠枝的白壁瓷盅漱了口,听到这话, 用帕子擦擦嘴角:“现在召我过去?说了是何事?”
来报话的内侍面露踌躇之色, 邵皇后瞥了白露一眼,白露将自己的荷包卸下来, 塞给那御前过来传话的司礼监公公。
内侍半推半句收下了,方小声提点邵皇后:“奴婢不知旁的,只看见长乐宫的乐昭仪也在, 许是同她相干。”
听到乐昭仪三个字,邵皇后不觉攥紧了手。待内侍退下,她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冲着手下一干大宫女发脾气:“那贱人是怎么跑出来的?!还去了御前,我不是让你们在长乐宫留人看着她?”
其中一身量不高的内侍回禀:“娘娘息怒, 长乐宫确实留了人, 照理说是跑不出来的……”
“闭嘴!”邵皇后恨得不能, 手中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人跑了出来就是你们失职,还有脸为自己开脱!来人, 给本宫掌他的嘴!”
那内侍被拖去了偏殿, 邵皇后又是大发一通脾气。她以为没了静妃,整个后宫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万想不到还有个青云轩从中作梗。邵皇后实在想不通徐湘是怎么逃出来的, 只能归因于手下办事不利。等到御前内侍第二遍来催促,邵皇后整顿好心神,换了件衣裳,方才前往乾清宫。
后宫中向来是消息传得最快。徐湘御前告状的事一出,这些日子被邵皇后惩治过的嫔妃也不甘心吃暗亏,俱都蜂拥而至求见圣上,各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哭诉不已,好不容易打发退下。
永平帝越发是怒火中烧。同样的事,他忍得静妃却忍不得邵皇后。就像邵皇后说的,她在皇上心中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她这个人。她既为后宫之主,当作表率,就不能为己谋私。
永平帝在内殿等着,邵皇后绕过美人山水大插屏,但见他居于上首,下面一侧坐着德妃,一侧坐着徐湘。
徐湘德妃起身,并一众宫人向中宫行礼,永平帝大病初愈,颇没耐性,挥退了无关人等,仅留下徐湘和邵皇后。
德妃出殿前看了邵皇后一眼,暗中朝她摇了摇头
。
这是要她不必在皇上面前逞强的意思。
邵皇后轻轻咳了两声,模样尤为虚弱,显然还在病中。永平帝见状总算是想起来些她往日的好处,他清了清嗓子,先问她:“身子好些没?”
邵皇后福了一福:“已是无碍,不劳陛下费心。”
永平帝嗯了一声,轻蹙起眉头,直入正题:“真如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把她接到了坤宁宫去?”
邵皇后冷冷看了眼徐湘:“这倒要问乐昭仪自己了。”
徐湘早在等她的这段时间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永平帝。她清楚定安这件事是永平帝心头的禁忌,根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邵皇后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出发点全是为了龙体安康着想,便是不能被挑出错处。
徐湘低垂着眼眸,啜泣道:“臣妾当真不知陛下为何无端端病倒,娘娘纵是用真如要挟,臣妾也说不出为何。”
短短几句话,竟然上升到要挟的层面。徐湘在邵皇后心里,自来是脑子不大灵光的一类人,不曾想如今也会给人暗地里使绊子了。
邵皇后恼怒:“你……”
“罢了。”永平帝不想听她们扯皮,“不止是徐昭仪的事,还有王美人夏贵人张才人,她们难不成也商量好了一起发作,惹到你这个皇后不痛快了?”
邵皇后早在来路想好了说辞:“臣妾是为陛下考虑。后宫久不经整治,狐媚之风日盛。陛下此番病重,也多累此故。臣妾既为一宫之主,自不能袖手旁观。”
永平帝沉下脸:“为朕考虑?若真为朕考虑,皇后就不会在朕病重之时还有心思考量这些。”
“陛下!”
永平帝眼中有厌倦闪过,不愿看她:“你为中宫也不是头一日,处事还这般不知轻重。怎么,难不成还要朕手把手教你该如何当好一个皇后?”
这话正中邵皇后软肋。她忍了一辈子,自来就一跃坐在高位,夫君的疼爱没有体尝过,似静妃陈妃那般的肆意任性没有体尝过,她勤勤恳恳日复一日,所求无非是不出过错。没想到临了,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
邵皇后定定望着他,眼前的人是那样陌生,就好像这些年她第一次见到。
永平帝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接着道:“
你为中宫,自不可任意妄为,无端让底下人念你不公。今日之事,你若肯认错,还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