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生性善良,要她做草菅人命的事自然是万不能的。她仍在踌躇:“当真不会出人命吗?”
定安笑了:“以我父皇的心性,江山社稷远比我的安危重要,两相比较,他断然毫不犹豫地会选前者。你且放心。更何况……”
说到这里定安略略止住,她垂眸,面上没了笑意:“更何况昔年他们对我母妃做的事,要比我今日的手段阴狠多了。一报还一报。我只是要她也尝一尝身陷囹圄的滋味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儿好像个大反派(捂脸)
第113章 、113
身在坤宁宫的邵皇后并不知道定安的想法, 她心里是另外一番打算。王家的婚事是势在必行。好处就摆在那儿, 纵是定安不愿,邵皇后也不能如她意。女子嫁了夫家, 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等生米煮成熟饭,邵皇后就不信她不心向着邵王两家。
邵皇后不准备再从定安这边入手, 转而将精力放在永平帝身上。说到底定安婚事的决定权还在他这个父皇手上,那丫头再犟又能犟的过皇上。邵皇后将自己的考量告给了赵衷。自赵承贬为庶人后,永平帝待赵衷一日比一日用心, 恨不能常常召他觐见,常伴身侧以尽父子情谊。借此机会,赵衷不动声色屡屡提及在国礼院当学的王镐, 赞他学识渊博,策论经赋样样精通。永平帝被他讲得起了好奇心, 终于是召王镐入殿, 以探这位栋梁之才何等能耐。当然初次见面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王镐的长相虽不至丑陋, 但实在也称不上好看, 与永平帝心中少年才子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在王镐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又有赵衷从旁拂照, 堪堪扳回局面, 勉强在永平帝心中留下好印象。
其后几日王镐借着赵衷,时常被永平帝召见御前。王镐学问做得不错,皇上问什么都是对答如流, 且说得头头是道,颇有自己一番见解。当然这见解只归见解,仅限于纸上谈兵,用不到实际去。毕竟他年岁小,又没有过实职,如此已是同届中佼佼者。永平帝不指望能再出一个谢司白那样的奇才。况且智多近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王镐这样不出格有才华又肯听话的,才是当用之人。
永平帝渐起了心思,对王镐愈发倚重,只等他来年高中,好名正言顺启用他入仕为官。这关头,邵皇后做引,将千秋宴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直把王镐说得一往情深,好一世所罕见的痴情男子。
“上次是衷儿突兀,想着那王镐是个难得的良人,才带来给他皇妹见见。陛下虽怪臣妾体顾不周,可无论臣妾还是她皇姐皇兄,没一个是想坑害她的。定安自幼在母后身边,说句私心话,我待她远比她旁的姐妹们用心多了。这些年陛下也是一路看着走过来,焉能不知我
心。”说着,邵皇后无不动容地红了眼眶,她啜泣两声,低头用帕子擦擦眼角。
永平帝执起她的手:“朕知你这些年不容易,上次是朕话说得重了些。定安她自幼没了母妃,你同母后将她照顾得很好,朕岂能不看在眼里。”
“陛下能理解臣妾为人母之心,臣妾便再无所求。”邵皇后见好就收,“王镐那孩子相貌虽略逊色些,但确实是个肯好好过日子的人,且他又对十六倾慕不已。现下王家不济,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依臣妾所言,不如早日定下来,十六有个归宿,臣妾才好把这颗心安下来。”
邵皇后又提到这茬,永平帝不觉是动摇起来。有这么多天的铺垫,他对王镐的评价自是不低,可相貌的缺憾始终是缺憾,他私心想为女儿择个更好的夫婿。
故而永平帝道:“定安还小,她若自己不情愿,挑拣着看两年也不失为过,就此草率地定下,来年她心里有怨气,倒无谓疏远了你。况且母后应过她,要依着她的喜好办,你不如多听听她的意思。”
“陛下左不过还是因着相貌不喜这门亲事。”邵皇后哪能不了解永平帝的想法,“可依臣妾所见,徒有相貌而无实际之人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借此祸乱人心,十六年纪尚小不懂这些,可……”
永平帝听着略有些不耐,出言打断她:“罢了,这事日后再提。横竖也不急这一两天。你再多替她寻一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人。”
眼看着永平帝不愿再谈,邵皇后只得悻悻止了声。
皇后这边进展的不算顺利,含章殿里定安有谢司白与徐湘帮忙,却是图谋得一帆风顺。她借口身子不适一连半个月不曾踏足坤宁宫问安,邵皇后还以为她计较着先前的事,尽管恼恨她的无礼,可忙着其他,一时抽不出空去理会,只派院判去查看,送了数不尽的补品药品进含章殿,均不见成效。
而对定安来说,东西埋好了,该准备的事一样不差,戏台子搭成,只等人登台亮相。
徐湘最先点燃了引线。永平帝来长乐宫看她和真如,真如和他投缘,一见他就笑,因而永平帝也极疼这个小女儿。他自徐湘手中接过真如来哄,徐湘收回手,踌躇下,仿佛不
经意地提起:“陛下最近可有去看过十六殿下?”
永平帝动作稍顿了顿:“近日繁忙,不曾去瞧过她。她怎么了?”
“我总觉得……殿下有些怪。”徐湘神色略有些怪异,她不敢直视永平帝的眼睛,只好稍稍错开。
徐湘生性直率,那点小心思小动作又岂是逃得过永平帝的眼,且她向来同定安交好,没道理红口白牙地污蔑她,这样说,可见真的出了问题。
永平帝将真如给了侯在一旁的乳母,问徐湘:“怎么怪了?”
徐湘抿了抿唇,脸色稍有些泛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不敢讲。
永平帝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宽慰道:“不用怕,有什么只管说,有朕在你怕什么。”
徐湘迟疑片刻,方才道:“陛下也知我和小殿下一向交好,她此次遭难,好不容易回了宫,却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刚开始还没什么,不过就是忘性大些,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我也只以为她是被先前那番差点要命的变故吓到了。可近来也不知为何,情况愈加是严重。我有时同她坐在一处,她就忽然停下来不说话,眼神直勾勾望着窗外,嘴里讲的胡话都是臣妾听不懂的。”
“哦?”永平帝眉头紧锁,“她都讲些什么?”
“说得多了去了,臣妾也只能听清一两句,什么‘簪子掉了’‘没找着’之类的。”徐湘嗫喏,“她说着就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我问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反是纳闷,竟一点也不记得将才发生过的事。”
“有这种事?”永平帝抱着徐湘的手不觉用力,“多久了?怎么也不见皇后提起。”
“有一段时日了。”徐湘轻叹一声,“小殿下这些天因为这个身子不适,不曾去请过安,皇后娘娘应当不知这些。不过宫里倒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好一阵了,说……说小殿下她……”
“什么?”
徐湘咬了下唇,压低声音,免得被旁边的人听到:“说她失心疯。”
“大胆!”永平帝呵斥道。
徐湘赶忙从他怀里出来,合一室宫人跪在地上,唯恐触怒龙颜。
永平帝回过神来,稍缓了脸色,伸手将徐湘扶起:“莫怕,你肯将实话,朕不会迁
怒于你。”
徐湘福了福身子:“谢陛下。”
“你可知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徐湘摇了摇头:“臣妾不知。”
永平帝背着手,面色阴晴不定,底下人一个个屏气凝神谨小慎微,不敢搅扰。
失心疯这样的事,小了说有辱个人名节,大了讲亦是整个皇室的耻辱,不利民心归顺社稷安稳。先头出了个清嘉,未免风声传出去,永平帝已是派人极力压制,若再出个定安,近年又连逢灾荒战乱,御史台的那帮子老臣不定又要拿出什么名头来向他施压。
永平帝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兴致再陪徐湘母女。从长乐宫出来,御撵行到一半,永平帝喊了停。宫人近前来,永平帝抚着手上的扳指,神情沉郁:“去坤宁宫。”
宫人正要应,永平帝却又改了主意,挥手道:“慢着……还是先往一趟含章殿。”
那宫人怔了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妃殁后,永平帝便再不曾踏足含章殿,即便是见定安,也多在皇后和太后那处。
“还愣着做什么。”永平帝冷了脸。
宫人忙忙应是,命人调头往含章殿的方向去。
含章殿大门紧闭,宫人上前禀了,守门的亦是从不曾见过帝驾亲来,手忙脚乱正要派人进殿通报一声,永平帝下了御撵,抬手止道:“不必通报,朕去看看她就好。”
不及宫人在前引路,永平帝便只身往正殿去。含章殿虽前段时间稍加修缮,但早与当年陈妃恩宠盛极时不可同日而语,相比那时,还是要萧条零落些许,眼看着这些情状,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再度被清晰唤醒,不可言状的悲戚涌上心头,一步步走过的皆是昔年之景。
将近内殿,迎面遇上端着托盏的绿芜。绿芜见永平帝来,略一惊,忙要行礼。永平帝认出她是定安身边的大宫女,免了她礼数。
“定安近来如何?”永平帝开门见山问道。
“殿下……殿下她……”绿芜面色游移不定,不知如何作答。
永平帝心里一沉,大约是有了成算。他不再言语,只是满目颓然。院子里的花树稀稀落落都败光了,风卷起没来得及清扫的枯枝残叶,不至深秋,却已见得深秋的凄清。永平帝停在这庑廊下,凝眸看向院中,犹记当年在此处架起的秋千架,如今是空落落,连同坐在上面的人也早一同消失了。
若她九泉之下获知定安现在的情形,又会作何感想。
半晌永平帝收回视线,重又问绿芜:“定安在哪儿?”
“殿下现在倚香楼歇着。”
永平帝寂然许久的神色一动:“倚香楼?”
“对。”绿芜低头应道,“倚香楼。”
第114章 、114
这三个字永平帝已是多年没听到过。那还是他当年初入宫时为陈妃锻造的楼阁。陈妃不喜奢华, 不比静妃那处金碧堂皇, 偏爱素雅清新。为了替倚香楼找个好地方,永平帝下了不少工夫, 兜兜转转许久, 才定在含章殿。倚香楼上的景致极佳,四季不同色, 又是冬暖夏凉,夜里观星,白日观园。可以说芳园的风景, 最开始是为了含章殿而置办的。
永平帝微敛心思,将宫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入楼中。
阁楼经年失修, 丝毫不见当年风采,木楼梯踏上去, 咯吱咯吱直作响。
定安在二楼。
窗子没开, 光线昏暗, 定安背对着永平帝, 他看得不是很真切, 只见她身上穿着月蓝绿萼刺绣长裙,发饰清简, 仅簪着一支金步摇, 身形气质俨然像极一人,虽早知她肖母,这样一打扮, 更是足以以假乱真。
此情此景此人,俨然一跃回到从前,永平帝心头大恸,他身体近来本就不是很安泰,更是心口泛疼。
永平帝手抚着胸口,半晌待稳住心神,方道:“定安?”
定安却没有回头,她专注着手上的绷子,一言不发,仿佛那才是至关紧要的东西。
永平帝蹙了眉,他走到定安身边。定安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她抬头,晃见是他,笑了起来。
“陛下怎么来了。”
不仅是神态,连说话的语调都与往日不同。
永平帝一惊,紧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定安奇怪地看他一眼,遂敛眸,扬着手里的绷子给他看,笑吟吟道:“陛下觉得,臣妾的绣工近日可有精进?”
陈妃!
连猜都不用猜,这说话间的一举一动,拿捏分寸,丝毫不差,是陈妃昔时的模样。
永平帝气血上涌,他腾的一下攥住定安的手腕,厉声呵责:“不准胡闹了!若是不满意你母后给你张罗的亲事,告诉父皇便是,又何至如此!”
定安却是蹙了眉:“陛下在讲什么?臣妾一句都听不懂。”
永平帝听不下去了,他想要把定安叫醒似的,捏着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定安!”
定安痛得嘶了一声,她微闭了眼,再睁开,又是另一番神色。
“致君。
”定安笑着抓住他衣袖,口中念的是他昔年间的小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他阿娘去世后便只剩下陈妃一个,连邵太后都不曾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致君,我的簪子呢?”定安推开他,衣裙宽大,她稍提起裙摆,满地找着什么。
永平帝已经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他怔愣愣看着行迹怪异的女儿,一时不得其法:“你在找什么簪子?”
“瑶池宴,太妃娘娘赏我的。”她笑起来,笑声似银铃一样清脆,那模样明显不是定安惯常的样子,“后来丢了,还是你替我寻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永平帝的手微微发颤,眼眶也泛了红:“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你母妃讲给你的?”
定安照旧是一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的奇怪神情,她满地地找,可却到处找不到,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起来:“我的簪子,我的簪子哪里去了?”
“定安,定安!”叫了几声,见定安并不理会,永平帝心一横,还是念出那个尘封多年仿似咒语的名字,“阿朝。”
定安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永平帝,面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眼眸空空荡荡,像鬼魅一般深不见底。
阿朝。
是她母妃的小名。
“我想起来了,那簪子,陛下赏给周嫔是不是?”定安垂下眸,神情陡然间变得落寞,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榻上,呓语似的喃喃道,“周嫔,周嫔她害得臣妾好苦啊。可我知道,是陛下指使她的,是陛下要她给臣妾端了落胎药。还有陈家,陈家也没了,臣妾的阿弟还那样小,陛下怎么忍心要了他的命……”
她絮絮叨叨,语中森然,历数出来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当年真切发生过的事。永平帝脸色煞白,仿佛见鬼一样盯住她。他终于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定安而是陈妃。周嫔早几年就离了世,还能知晓这些细节与内情的,仅有陈妃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