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鲸久
时间:2020-07-31 06:08:30

  “臣妾没错,错的是陛下。”邵皇后咬着牙,眸中的泪光泛着冷意,多年的隐忍终于决堤,她索性豁了出去,“是陛下当初就不该把臣妾送到这个位置上。臣妾也曾是陈妃静妃一般的女儿家,所愿所想也不过是想有个真心疼爱自己的夫婿。可这么些年,只有遇到事情陛下才会想到臣妾。臣妾为您,为大魏,为江山社稷,不说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却始终不肯念及臣妾付出,一点小事便抓着不放。陛下所为的,无非是您自己不肯放下当年,亦不肯放下她,所以才迁怒臣妾,以为是臣妾不义!”
  邵皇后不明白,她已经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了,为何永平帝病中喊的仍然是陈妃的名字。为何她已经是最后的赢家了,却还是不感到快乐。
  明明只剩下她一人了。
  “你……你……”永平帝本就是为了陈妃才大病一场,现在邵皇后又提起这茬,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他只觉气血上涌,面色涨红,手微微颤抖着抬起,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徐湘忙是上前扶住永平帝:“陛下!”
  “毒妇!”永平帝狠狠一脚踹到邵皇后身上,“你还有脸提她?你还有脸提当年?”
  “为何不敢提?”邵皇后仰头直视着他,眸中仅余一丝痛快,“当年臣妾是照了陛下的意思做的,手上的血也是为陛下沾上的,是您要了她全族的命,这些您都忘了吗?您当真以为害她的只是我和静妃吗?”
  “大胆!大胆……”永平帝喘不上气来,一口噎在当头。徐湘扶着他坐下,忙唤了宫人进来,让传太医署院判入内。
  白露进殿看到邵皇后摔在地上,鬓发全乱,吓得花容失色,忙扶她去了偏殿。
  一场闹剧就此草草收场。无论是徐湘还是邵皇后,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局。
  服过药,永平帝心绪渐平,对这件事有了决断。毕竟前朝还有邵家这根弦绷着,她又是大魏未来储君的生母,永平帝不好处置太过,只以御前无状为由罚她禁足半年,外人不得探视,包括赵衷和熙宁。且对此番受波及严重的嫔妃予以奖
  赏安抚。其中徐湘尤盛,不仅晋了她嫔位,还勒令坤宁宫的人将真如送回去,护她之心昭然若揭。
  徐湘是出尽了风头,不过她本就是众矢之的,多一些少一些也没什么所谓,反倒让想动她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永平帝本已好得七七八八,被邵皇后这么一气又是回去大半。邵家人在宫外听明情况,亦是有所收敛,不敢近前求情。
  而这一切的风风雨雨,已然与含章殿无关。谢司白内外打点好后,禀明永平帝,请旨带十六帝姬出宫。永平帝这一病也算是个好理由,对外宣称帝姬为皇上前去普济寺斋戒祈福,也没人敢怀疑什么。
  永平帝听他奏明,有气无力地问道:“定了什么时候?”
  “最早后日,即可动身。”
  永平帝略一颔首,允了他的话,又道:“走之前,朕要见她一面。”
  谢司白应下。
  等他走后,永平帝盯着帷帐上的织金绣纹,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阴郁之色一闪即逝。
  在他看来后宫早趋于平静,是定安好端端入了魔障,才俨然如同撕开道口子,费尽心思尘封多年的过往全都跑了出来,甚至连身边的人也变了模样,邵皇后那样一个惯懂得识大体的人,也像是着了魔,竟出言顶撞。虽然不愿这么想,但也许这就是种种的开端。
  许是陈妃在报复他吧。
  当夜,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定安见到了徐湘。对这些日子外头发生的事她略有所耳闻,本来是要等到她走后再找机会发难,一击切中要害,不想徐湘这么一掺和,搅乱了她们的计划,倒让邵皇后先受不住了。
  “此一举,你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她现在是没空理会你,等回过神怕是凶多吉少。”定安抚着怀里懒洋洋的黑猫,说道。
  徐湘叹了一声:“她们带走了真如,我也是没办法。”
  定安叮嘱:“我把能留下的都留给你。那东西你埋了,迟早是她的祸患,若是情形不对,一定要先发制人。”
  徐湘点头:“我省得。”
  定安也没什么好叮嘱了,她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端要看徐湘自己造化。
  徐湘很是不舍:“离了宫,你且要照顾好自己。”
  “我是无碍。”定安道,“倒是你,留在这里晋了嫔位,日后面对的事端就更多了。”
  两人絮絮说着体己话,直亥时三刻,徐湘才不得不回去。定安一路将她送到角门,待上夜的侍卫过去,徐湘穿戴上斗篷,由着青云轩的人引路在前,离开含章殿。也不知走了多久,徐湘回头张望一眼。离得远了,深宫寂寂,重重殿宇仅剩灰色的轮廓。她深知这是最后一面,任凭着思绪浮动,俱消亡在黑暗中。
 
 
第118章 、118
  定安自请出宫为永平帝祈福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一如谢司白料想, 近来宫中发生这么些大事,很少有人会关注一个没有母妃外家的帝姬的离去。甚至是尚在禁足的邵皇后听闻, 也没有太大反应。
  将行的一日是阴天, 下着几乎感觉不到的小雨。
  永平帝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在出发前来含章殿见定安,定安在正殿妆奁前坐着, 她穿着件荼白玉兰刺绣长裙,发上不簪一饰。永平帝于紫檀木雕花屏风前驻足,似是怕惊扰了她, 未敢再近一步。
  定安从妆镜中看到身后的人,低垂下眸子,用着她母妃的语气道:“陛下不想见到我吗?”
  相比于上一次见面, 这次她平静多了,至少没有那些疯癫的行状。永平帝手掩唇边轻咳一声, 疲惫道:“我不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不过定安……毕竟是你的女儿, 你纵是恨我, 也不必连累她。”
  定安定定看着妆镜边上雕刻的缠枝花纹:“陛下不知道臣妾为何回来吗?”
  永平帝轻蹙起眉头, 很快又松解开。
  定安转头望着窗棂:“陛下还记得当年应过我什么?”
  这语气实在太像陈妃了,永平帝心头一突, 旋即撇开眼:“你也知道, 朕是不得已。”
  定安不说话了。扮了她母妃这样久,她深刻感受到了她当年的绝望。或许后来已经不是永平帝不想见到她,而是她再不想见到永平帝。
  定安打开锦匣, 从中取出那一顶镶白玉金累丝发簪,起身向永平帝走去。
  永平帝警惕地退后一步,正要防范她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定安却是将簪子呈到他面前:“找不到的簪子,臣妾不找了。那一年若没有从你手中接下它,也就不会有今日。”
  永平帝盯着那簪子心头大恸,定安冷眼旁观他的作态。她母妃去时她年岁尚小,记住的不多,只记得这一顶发簪始终是她心结,常放在身边,时不时怔怔盯住它,不知在想什么。多年后静竹从梢间取出来,定安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她落在瑶池宴的孽缘。
  她没来得及做的事,今日她替她做个了结。
  定安将簪子交到永平帝手上后,微一欠身子,便头也不回地抬步往殿外去
  。
  永平帝攥紧簪子,感受到掌中的刺痛,忽然回头唤她:“阿朝。”
  定安止步停下,却没有回头。
  永平帝眼中闪过纠结与挣扎,最后却都化为乌有:“……无事。”
  定安走了。
  这已经是预想中最好的结局。
  定安靠在车厢壁,绿芜和司琴两个在旁。直至出了宫门,行至官道上,定安才偷偷挑起帘子一角。周遭的景色不断在变幻,她回头看了眼,巍峨矗立的皇宫越来越远,渐渐就剩下一个极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幼时曾问过熙宁这是哪里,熙宁说那是官道,“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
  言犹在耳。
  小时候她们做梦都想离开,想见一见外头的世界。那时熙宁比定安有野心,她不止一次说,若得男儿身,定然要周游四方,她还说,这里不是全部,京城也不是全部,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晃多年过去,熙宁早忘了自己的话,她被永远困在了这里,过起万人敬仰的生活,却是定安代为完成了她的梦想。
  往事猝不及防袭上心头,定安突然觉得有点冷,她放下帘子。绿芜从八宝攒盒中取出点心,一抬头看到定安眼眶微红,怔了怔:“殿下……”
  定安笑起来:“外头风大了些。”
  绿芜将碟子放下,不好多言。
  “日后不必喊我殿下了。”定安道,“离了这处,我再不是大魏的十六帝姬。”
  行的是官道,宫车又垫着鹿皮,路途甚是平缓。定安卸下心头重担,倚着车厢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过第一道驿站,马车在路旁无人的地方缓缓停下,等换了人,方才继续向前行进。
  定安在梦中不觉,醒来时发现绿芜和司琴两个早已不在,她一抬头,看到人却是谢司白。
  定安愣了下,旋即回过神,惊喜道:“先生!”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马上要到颍州了。”
  定安对地形位置不是很了解,只讷讷:“这么快?”
  “颍州与京城隔得不远。”谢司白道。
  定安:“……好吧。”
  “今晚我们会在颍州住宿。一会儿过驿站,你想休息吗?”
  定安摇头:“不用了,等到了地方在休息也不迟。”
  她是想尽
  早离开京城,越远越好,自然不愿耽搁时日。
  谢司白颔首,随即和她讲起之后的打算。为了不牵连到宫中留下的人,沿途劫车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所以他会先将定安送去普济寺,若能赶得上,还可以再见邵太后一面。之后她假装失足落下悬崖,一个疯掉的人做什么事都没人会觉得不正常,那时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永远摆脱掉十六帝姬的身份。
  定安听罢,看向谢司白:“那你呢?”
  谢司白垂眸看她:“我还要再返一趟京城,九砚会护送你回定州,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去找你们。”
  这样一算,说不定下次见到谢司白,得等到年末。
  定安十分不情愿地啊了一声,嘟囔道:“那不如我在离你近些的地方等你。”
  谢司白眸中带了笑,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京中形势凶险,如今邵家插手,愈是复杂,你是想让我分心?”
  定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耳朵有些发烫:“那,那好吧。”
  一时之间无话,明明两个人单独相处也不止一次了,但定安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目光游弋到帘子上,就听谢司白淡淡唤她一声:“定安。”
  定安这才又回眸:“嗯?”
  “日后不必再叫我先生了。”谢司白的语气波澜不惊。
  定安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笑着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昭明吧。”谢司白道。
  定安知道这是他的字,她点点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念出来:“昭明。”
  这两个字由她来讲,仿佛有魔力似的,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感觉。
  谢司白轻咳一声,平静地嗯了下,而后移开眼直视向前方,不再看她。
  定安觉得今天的先生和往日有些不同,她怀疑他是在害羞,但又觉得不可能。
  毕竟……他可是谢司白啊。
  况且平日里什么话没说过,总不至于叫他两声名字他反倒不自在了吧。
  定安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试探他:“昭明?”
  谢司白根本不给她发难自己的机会,早已是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他听到定安叫他,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觑向她:“怎么了?”
  定安见他这样,顿时索然无味,只好放弃了为难他的念头。她无趣地靠在他肩膀上,半晌想起什么,才又道:“昭明是谢先生替你取的字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以前叫什么。”
  谢司白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也不知道……大约就是想要知道吧。”
  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还不是谢司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
  谢司白没回答,定安知道这是他的隐伤,就没再追问。她微阖下眼,倚在他身上,正当快又睡着时,谢司白忽然开了口:“我姓白,名昭云,字子明,定州信水人。”
  定安倏地睁开眼,谢司白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垂下眼睫,笑着看她:“满意了?”
  定安抱住他的手臂:“嗯……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司白摸摸她的长发。定安却是思绪万千,若是白家十几年前没有遭难,他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怕也是没有交际了吧。
  想着,定安抱着他的手不觉用力,她仰着脸继续问他:“从前你在私塾上课吗?”
  “族里有族学,不用去私塾。”
  “族学?”
  “白家是定州大族,家里长辈多有在京中做官,各家筹银两放在官中,时常请天下闻名的大儒来学堂筵席授课。”谢司白讲这些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就好像再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定安似懂非懂点点头。谢司白见她对这些感兴趣,索性给她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幼时的谢司白还不是今天这个沉稳性子,他自幼精力旺盛,未入学前天天浑着孩子王的名头,领着一群小孩上树爬山,成日不着家,是族里出了名的顽劣。后来进了族学,开蒙识字,总算有所收敛。但在族学中他也不完全肯乖乖听话,仗着自己聪慧过人,屡屡以下犯上刁难西席,将西席气得甩袖离开之事不再少数,他阿娘为他是烦透了心,一提起他就叹气。那时还没有他阿弟,他阿娘总在说,一个瑾瑜一个阿阙,是天上地下,女儿乖巧的过分,儿子却像个小魔头。
  定安枕在他身上,听他说起少时的趣事咯咯笑个不停,笑过了方才觉得不妥。当年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凄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之所以他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这些年来仅有的,也是唯一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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