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帝当下再撑不住,他转身下了阁楼,幸好身后的人不曾追上来。
倚香楼外候着的宫人见永平帝出来,忙是跪成一片。永平帝面色阴郁,眼见着心情十分不佳,他看向跪在当头的绿芜,声音低沉,细听能听出几分痛心:“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
绿芜微微颤栗,扣着首,不敢抬头:“奴婢,奴婢不知。”
“你进来,朕有话问你。”永平帝沉声下令。
绿芜紧张地起身,跟在永平帝身后进了偏殿,院子里跪着的人没得赦令,皆不敢起。
“她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偏殿内,永平帝斥退旁人,仅留下绿芜在。
“也就近几日的事。”
“大胆!”永平帝恼怒,“乐昭仪都说你们殿下有好一阵子不对劲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奴婢不敢有所隐瞒。”绿芜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语速也不觉加快,“殿下她这样确实是近几日的事,前些天虽有时也会发作,但片刻就好了,且一两日不见一次,不像现在这般……”
“她第一次发作是在何时?”
“刚回宫不多久,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大约是在千秋宴前后。”
“为何不上报给皇后?”
绿芜苦着张脸:“奴婢报了的,可皇后娘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派了太医署的人来看。院判给殿下开了几道方子,却是没一道见效。”
报自然是报了的,只是不详细,邵皇后也不当回事。太医署皆有方子可循,就算永平帝派人去查,也难以查出她话中漏洞。
永平帝紧抿着唇,神色晦明难辨。定安这根本就不是病症,喝药当然没有用。
“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见过你们殿下?”
绿芜摇摇头:“殿下生病后就不大爱出去了,素日里和各宫娘娘没什么交际,仅有昭仪娘娘来过一二次。”
永平帝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定下主意:“这事万不可再张扬。即日起,含章殿的人不得踏出殿门一步,若有殿里的人多嘴出去乱讲,朕唯你是问。”
绿芜一连叠声应了是。
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永平帝起身离去,走前将对绿芜讲的话又当着众人面重复一遍,讲得更严重些,无外乎今日之事见到的没见到的,任凭是谁胆敢往外流传出一句,即刻杖毙。
含章殿内气氛肃穆,宫人各个噤若寒蝉。永平帝又朝着倚香楼望去一眼,心绪波动。他对着绿芜叮嘱:“好生照顾她。”
离开含章殿,永平帝没什么精力去见邵皇后,直接回了乾清宫。
进到内殿,永平
帝霎时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身子,疲惫不堪。他挥退所有宫人,只一人临窗坐下。鬼神之说在这寂然深宫并不少见,冷宫之中犹然听闻,不过多半是人心作祟蛊惑出的邪见,确有其事的寥寥无几,永平帝亲历过两桩。一件是先皇时宫中旧闻,闹得不小,具言是厉鬼回来索命,事发后宫人们讳莫如深,殿宇也被黄符贴起,再不复启用,直荒废至今,仍不见定论。
而另一件就是定安。
当真是阿朝回来了吗?
永平帝就此事思虑过度,当夜便心疾发作,大病一场。
邵皇后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她前去乾清宫侍疾,太医署下了方子,殿内昼夜灯火通明,里外全是奔波忙碌的宫人。邵皇后到底在位多年,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操持起前朝后宫的诸多事项。她封锁了永平帝病重的消息,对外只说是稍感风寒之症,需要静养,对内则安抚一众妃嫔,只准许妃位的几个前来侍奉。
等一切安排妥当,邵皇后终于得空歇一歇。她手托着额头,无不疲倦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就病得这样重了?我让你去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白露回道:“听闻陛下那日先去看了乐昭仪,自长乐宫出来还好好的,后又往含章殿瞧了十六帝姬,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
“含章殿?”邵皇后神色微动,“他去了含章殿?”
“正是。”
邵皇后攥紧了手,面上阴晴不定,咬牙切齿道:“准是那丫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白露垂首不语。
“问过了吗?”邵皇后接着道,“殿里人如何说?”
白露摇头:“陛下责令含章殿的人不得外传一个字,奴婢打听不出来。”
邵皇后沉思片刻。这毕竟是永平帝的旨意,若是硬要追问,永平帝醒来知道,定会怪罪于她,实属不算良策。
她抚着手腕上的碧玺佛珠,面无表情:“含章殿下不去手,就往长乐宫去。陛下病前只见过她们两个,乐昭仪定然是清楚什么内情。”
这一点白露早想到了:“奴婢已派人去过,长乐宫自来与含章殿同仇敌忾,知道内情的嘴严实,不知道内情的给得再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糊涂!”邵皇后蹙眉打断她,“你当如今还是静妃在的时候吗?问个人而已,何须这样小心谨慎。事关圣上安危,这样的大事,凭你用什么手段不可。”
前些年被静妃隐隐压着一头,坤宁宫做事自来以稳妥为主,白露习以为常,都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得了这话再做事就容易多了。
白露忙是应声,恭身退下。
第115章 、115
自乾坤宫出来, 白露又去了长乐宫一趟, 这次说是奉娘娘旨意,未免病气过给帝姬, 强行要将真如接去坤宁宫暂住。永平帝自她这里出来不多久就染了病, 这说辞放到外面也没人敢乱讲,即便传出去, 反倒会觉得是徐湘不知好歹,不识中宫体恤。
徐湘气得落了几场泪,奈何邵皇后的旨意, 拦也拦不住,她哀求让乳母跟着一道去,白露不肯, 只命人将小帝姬抱走。真如像是感受到什么,啼哭不止, 直把徐湘这个做母亲的心都哭碎了。终于眼看着她被抱出了殿, 白露方笑道:“乐昭仪不必动气, 事关圣上龙体安泰, 娘娘不能不无所考量。若昭仪娘娘想通了, 愿意把知道的讲出来,帝姬定当安然无恙送回长乐宫。”
徐湘红着眼, 冷冷看她:“陛下尚不过是身体欠安, 娘娘便这般急不可耐处置起我,愈加之词何患无罪,我便是清白, 娘娘怕也不能信。”
“是不是清白,只有昭仪自己心里有数。”白露敛容,朝着她敷衍地屈了屈膝,“时候不早,留给昭仪的时间不多,望好生想一想,若真等娘娘动了气,可就不止是今日所为。”
白露说罢便是转身离开。徐湘万念俱灰地跌坐在椅榻上,面色映在灯火中,神色难辨。
含烟过来扶她,被徐湘抬手制止:“定安说得没错,入了这处,保不住自己,更遑论能让身边人安安稳稳活下来。今日皇上还没死,她已经敢做到这份上,来日若真要八皇子继承大统,她成了太后,不定要把咱们往死里治。”
“娘娘……”
“我知道她就是恨我,纵我什么都不做,她还是恨。”徐湘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眸中的懦弱尽数褪去,只剩下坚定,她咬着牙道,“含烟,再没有其他法子了。这里是皇宫,我又承着个宠妃的名头,本就是众矢之的。以前我一心以为只要我肯忍,什么都过得去,可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我既坐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不争不行,若不争,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含烟将脸枕在徐湘腿上,抱着她哭:“娘娘现在明白这个理也不晚。”
徐湘拍拍她的头,面色寂然,不再言语。
*
永平帝几日不曾醒来,太医署来回换了好几拨人,均不见效。永平帝前些年沉迷炼丹房事,身子早有亏空,如今是诱发之症,将以往的问题一连拖泥带水全带了出来,甚为棘手。邵皇后传密令给宫外的赵衷,要他以防万一早做打算,南方战乱未平,这关头,不能再起乱子,否则一个不小心社稷不稳,铸成大错。
除此之外,趁这个机会,邵皇后亦着手整顿起宫廷内务,重点惩治对象就是以徐湘为首的一干往日受宠妃嫔,下得名头不小,直言媚.惑主上之罪责,不知劝诫收敛,才致使现今局面。
宫嫔中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有些仗着平日的恩宠,不满此番对待,出言顶撞了一二句,竟是被送进掖庭闭门悔过。整个后宫俨然由着邵皇后一手遮天,清点了几遭下来,终于没人敢再言异议。
邵皇后被静妃压着多年,还是头一次这样扬眉吐气。她抚着手上的翡翠玉镯,眸子低垂,轻声呢喃:“怪不得静妃快没了命也始终放不下。”
大权在握的感觉竟这样好。
“宫里那些小人,早该好好整治,娘娘前些年也是太过仁慈,放着她们将宫中惑乱得乌烟瘴气。”白露一面给邵皇后捶着腿,一面道。
邵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投向长几上放着的景泰蓝瓷瓶:“本宫这个后位,自来坐得憋屈。早些年陈妃压着一头,后来是静妃,遇事姑母也总爱叫我忍让。这些年我处处周旋,为各宫调停,是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没有过。我倒是无谓,可来年我儿继位,下面这些人,也是该好好管教才行,免得起了异心,个个都仗着帝宠目中无人。”
“娘娘所言极是。”
邵皇后闭目,轻揉了揉额角:“长乐宫如何了?”
“这几日扣了她们膳食,可乐昭仪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邵皇后睁眼,眸中冷意凛然:“她倒是个有骨气的。既然如此,就把她身边人一个个发落了去,看她还能嘴硬到何时。”
时至今日,永平帝的情况不见好,邵皇后早转了心思,对害他至此的原因并不多在意。之所以和徐湘过不去,说到底还是不忿她受到过的宠爱。她得不到的东西,已经不想求了,可自己不求
是一回事,不容许其他人得到,又是一回事。
白露应了是,又问:“那真如帝姬……”
邵皇后端起碧玉荷花纹茶盏呷了口:“先留在坤宁宫,横竖死不了,怕什么。”
白露诺诺收声。
邵皇后摩挲着盏壁:“几时了?”
“快上灯了。”
邵皇后掀了掀眼皮,嗯了一声,把手递给白露,要她扶着自己站起:“该去乾清宫了。”
乾清宫内是德妃在留着侍疾,邵皇后到时太医署刚好送了药来。
德妃将填漆攒盒放下,向着邵皇后行礼,邵皇后略略提过几句,让她先回去了。
送走雍和宫的人,白露打开攒盒,端出一青花西番莲纹盖碗,药的温度适宜,白露正要上前喂给永平帝,邵皇后却插了手。
“本宫来吧。”
“娘娘……”
“放着。”邵皇后面上神色不咸不淡的,“侍疾这回事,我做的要比你惯。”
白露只得依言将盖碗放在漆盘上。
邵皇后褪去腕上的繁饰,敛起衣袖,坐在床榻前,一勺一勺动作轻柔地将汤药喂给永平帝。病中的人还不清醒,面容稍有些浮肿,不见平日里的帝王威仪,终于看到几分苍老憔悴。邵皇后恍然发现,原来不光女子会老,男子也会。
“你们先出去,本宫想同皇上待一会儿。”
待其余人等退下,房中仅剩他们二人,邵皇后细看着永平帝面庞。多年不知节制的生活早将他面目改变,眼前人已非昨日那个凤表龙姿的翩翩公子。可也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属于她一人。邵皇后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她视线落在手中的汤药上,若不是怕牵连到邵家和赵衷,她连就此杀了他的心思都有。
“就像这样静静待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为的日子,已是长久没有过了吧。”邵皇后一边喂着药,一边絮絮开口,“臣妾在这后位坐得太久,陛下眼中,也只当臣妾是打理六宫繁务的皇后而已,出了事才会想起我,有所求才会来坤宁宫。你可也记得当年,我初初见你时,还并非现在的模样。”
病榻上的人自然不会给她回答。邵皇后也并不计较这个,她将最后一口喂下,用帕子替他擦擦嘴,将盖碗放在一边,神色犹然从怀念转为
冷寂。
“陈妃不在了,静妃也被囚.禁在冷宫。如今终是只剩你我。”她伸手抚过他面容,不知是爱是恨,慢慢地她俯下身,枕在他胸膛,听着其中跳动,“我也算,得到了我想要的罢。”
依旧是无人应答。邵皇后就这样闭目安静了好一阵,方才起身放开他。
永平帝迟迟不见好转,就在邵皇后习以为常,打算另做准备的时候,又一日上灯时分,他终于醒了过来。
刚好又轮到邵皇后侍疾,她见病榻上的人睁开了眼,尤为不可置信,忙扑上前:“陛下!”
永平帝眼珠子微微动了动,抬起手,还不怎么能使得上力气。
邵皇后忙让去请太医来,听闻永平帝醒了,侯在外头的医署官员大喜。几位院判替着永平帝略一诊脉,这些天来负在心头的重担瞬间卸下,忙忙跪成一片:“吾皇致福!”
邵皇后忙问:“如何了?”
“陛下已无性命之虞,调养几日,方可复原。”
邵皇后激动得红了眼眶,她用帕子擦擦眼角:“太好了。”
太医署开了新的方子煎制,又嘱咐人准备几道易克化的吃食。殿里人各去忙各的,只有邵皇后留下来陪在永平帝身侧,希望他恢复神智时能第一个见到自己。
永平帝虽无大碍,但身体尚虚,很快合上眼又睡了过去,梦中他嘴唇翕张,依稀在念着什么。邵皇后原是握着他的手,见此情状微微一怔。她俯近了去听,尽管声音轻微,却绝不容听错。
他分明是在喊“阿朝”。
邵皇后面上的笑容凝滞,宛如当头一棒,魂飞魄散。她攥紧了手,用力之大,连骨节也泛出清白。多年来被压抑在心底的不甘涌上心间。旋即她含泪笑起,似讽刺似嘲弄:“阿朝,阿朝。”
阿朝。
那是陈妃的小名。
“她死了多年,你记挂的却还是她。”邵皇后攥着永平帝的手,红着眼,无不咬牙切齿,“陛下睁眼看一看,看一看如今在你身边的是谁,不是陈妃不是静妃,是臣妾,是臣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