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面糊里只放一点点盐和糖,将带着夜露开得正好的南瓜花摘下来,在调好的面糊裹一裹,给它穿上一层雪白的衣裳,下油锅炸,炸得金黄捞起来。
  炸过的花骨朵依旧紧实,不仅有南瓜的香气和脆嫩口感,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极淡的肉香味。配上热热的稠米汤,既解馋,又不会给深夜伏案的人的胃造成太大负担。
  连苏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想到的伏案的人,是薛恪。
  阿翘想想今日格外疏离的郎君,又看看今日格外高兴的小娘子,不解地挠挠头,转身去找张春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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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光里,薛恪坐在榻尾的交椅上,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他脸上,苏蘅走进来竟没有发现他一直坐着。
  即便在无人看见的暗室内,他的依然坐得端正,脊背挺得很直。
  苏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往他平日所在的耳室看了一眼,见里间安静,便自顾自地掌了灯。
  薛恪的面目在掌灯以后幽暗的光影中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一个高瘦而模糊的身影。烛光勾勒的光影在他的高鼻间分开,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半眼里像是有琥珀色的湖,而暗的那边墨墨黑,看不出情绪。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身潇洒男装,手中拿着的还是他的折叠扇,端的一副风流神态。她时不时以略带狡黠而得意的神色看看那耳室,却对榻尾坐着的他浑然不觉。
  直到苏蘅轻盈饶进内室中,准备脱下身上的交领凉衫,灯烛将她纤细有致的身形清晰而具象地放大投在那扇八副云母折屏上,薛恪才意识到以她素来的马虎迷糊的性子,他若再不开口,她恐怕会一晚上都以为他还在耳室之内。
  他轻咳一声,苏蘅闻声,立刻捂住自己的衣襟跑出来,果不其然地吃惊,“薛恪?你怎么在这?”
  他静静看着她,暂时不知道如何开口。须臾,他还是说实话,“我在等郡君,我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苏蘅被他看到一阵心虚,估摸着秦青芦的事还是先不要跟他说的好。
  他的样子明明跟往常别无二致,天生一副温存相,即便是淡淡的神情,也不显得凶。可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啊?
  想了想,苏蘅走过去,试探问出:“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不顺心的?脸色仿佛不大好?”
  薛恪偏开头,避开和她对视的眼睛,不轻不重地回答:“我没事。”
  他看着苏蘅身上的男装,想起白日里同僚的话。
  当他们弄清楚原来去接江吟雪的是苏蘅而不是他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他离去时,背后响起窃窃私语声。
  “难怪听闻朝阳郡君素来爱逛勾栏捧戏子,却从没听说过她找男倌儿……原来如此。”
  “这种事闺阁中常有的吧,只是我等又非女子,怎么能知晓其中门道呵。”
  “男子可以有龙阳之好,女子自然也是可以有的。我曾听闻,那朝阳郡君酷爱做男子打扮,比寻常男子还潇洒些……”
  “毕竟是宗亲,官家又喜爱,难怪出手千金之巨……如此这般,你们还羡慕薛恪吗哈哈哈。”
  他想反驳,可又想起元夕夜相遇时,她便是一身男装,晕头转向地找江吟雪的住处。
  这还要怎么反驳。
  薛恪眸子微垂,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若是郡君日后再去与那花魁娘子幽会,也无妨,只郡君摘下车辇上恪的姓氏,免去旁人一场误会。”
  她的任性行动,给他造成许多苦恼。若非今天他正好在翰林院中,与花魁厮混的人便成他了。
  他等她,原只为了讲明此事,并没有别的意图。可话一说出口,怎么有几分言不由衷。
  幽会?
  苏蘅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
  虽然她文化层次没有他高,但这个词在这个语境下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
  他沉着脸等了她一晚,晚饭也没吃,就是要说这些?
  薛恪眼睛颜色很浅,像两汪琥珀色的湖水,倒映了个满脸问号的苏蘅。
  苏蘅盯着他看,她像一只小狐狸,敏锐地发现了猎人的错误。然后她半眯着漂亮的大眼睛,然后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不会,吃我和江行首的醋,了吧?”
 
 
第30章 郎君好颜色
  气氛诡异地哑然了。
  沉默中,苏蘅歪头看薛恪,亮亮的大眼睛慢慢弯成两道小月牙,月牙里盛着努力克制的笑意。
  “今天是江行首带我去寻大夫来着。那大夫性子十分癖怪,非得有相熟之人领路不成。江行首是他的熟客,是以我今天才点了江姊姊的花牌接她一同去的。”
  她怕他不相信,要作证似的伸出手臂,宽大袖袍顺着光洁纤细的手腕滑下去,露出敷过膏药的肌肤,“喏,你看,秦大夫的药真神了!这疤痕非但淡下去不少,还平滑了许多!”
  薛恪垂眸,果真见她那一处手腕的皮肤堆酥凝雪似的白,新长出来的皱巴巴的嫩肉显得很扎眼,像一道弯弯曲曲的粉色爬虫,而此刻涂上黄绿颜色膏药,倒竟似舒缓不少。
  苏蘅的笑容明快坦诚,她灿烂展颜的瞬间,他便已经相信她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只是想一想,忽然觉得荒唐,他竟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坐立于月夜中宵。
  而又是何时起,他对她手腕上的肌肤纹理变化也那样熟稔呢。
  苏蘅不知道薛恪的心事,见他还不说话,不由着急,只怕是自己从前名声不好,再卖力解释人家也不相信。
  她忽然双手撑腰,低头一张脸猝不及防地怼到端坐的薛恪面前,不容得他不理自己。
  “喂,我保证,我和江行首清清白白,明人不做暗事,真的什么都没有呀!薛恪,你相信我,好不好?”要是真有点什么,别说她对他不住,便是连苏璞也是对不住的。
  说完,苏蘅随即咂摸了咂摸,这话怎么……流畅得还带点撒娇味道呢?
  保不齐是上辈子八点档电视剧看得多了,她这回妥妥拿的是渣女剧本,打滚求原谅的话张口就来,无比流利。
  苏蘅凑得近。
  她自己是无意识的,领口袖口松垮宽大,裸\\\\露的一小片肌肤有如婴儿般光洁,窸窣动作间有轻盈的甜香幽溢,像是夏夜月光下的茉莉味道。
  薛恪的脊背微微僵直,侧过头,轻咳一声,点了点头,算作他的应承。
  方才吩咐厨房的宵夜送了来,阿翘走路声音大,屐屉的厚底儿磕在青砖地上格格得响。
  等阿翘端着拨鱼儿、脂麻团子、炸南瓜花骨朵等春娘做好的吃食进门时,苏蘅已经岔开话儿,换好了衣裙坐在薛恪旁边等着用晡食。
  阿翘隐约觉着薛苏两人神色颇不自然,郎君今夜心情不佳她是晓得的,怎么这么一会子,小娘子也奇奇怪怪的。
  但阿翘也不敢多看,埋头搁下吃食儿便离去。
  苏蘅和薛叔夜都没用晡食,此时自然是饿了,两人也不推让,在灯下慢慢用晡食。
  炸得焦黄酥脆的南瓜花撒了白糖,入口厚实,细嚼起来还有米酒的甜香,
  苏蘅吃得精细,细嚼慢咽,又频频伸筷去够摆在薛恪面前的炸物点心。
  薛恪便也伸手,自然而然地将那碟苏蘅爱吃的炸物往她那边推了推。
  这动作光景,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
  烛火之光随风流转,苏蘅看薛恪在灯下的侧影,瘦而清绝,恍若带着潮湿疏离的雨气。
  薛恪不禁人盯着,于是抬头看苏蘅,淡淡问:“你看什么?”
  苏蘅此时已经换上了素日里穿的淡黄小衫,托腮笑起来眼中似有星月,盈盈的流连,“我看相公秀色可餐,今晚多吃了一碗拨鱼儿。”
  苏蘅说惯了这种胡话,撩拨不自知。薛恪平日听着也就罢了,今天听她这般随口说一说,不由顿了顿,耳廓泛起可疑的红晕。
  他随即起身,道了句“郡君慢用”,便拂袖而去。
  苏蘅看着薛某人大步若逃的背影,想到自己还没把见秦大夫的事告诉他,还有和秦大夫约了七月再来给他看手臂的消息也没告诉他,不由开口叫薛恪。
  “诶诶,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宫中宿值。”
  ·
  炎天暑月,热气越发蒸人。
  入夏以后,时人往往多煮熟水来喝,以求解渴消暑。
  各类熟水的做法也简单,先将泉水煮滚沸后倒入瓶中,然后将例如沉香、紫苏、竹叶、豆蔻、木犀、莲实等物略在火上炙过,便投入瓶中,密封瓶口,待凉便可饮用。
  再讲究点的,便会将这瓶子密封好,放在木桶里,吊进深井中用井水湃着,要喝时便冰得刚刚好。
  苏蘅初喝那豆蔻熟水,觉得新奇。不过一瓶子灌下去,肚子被水灌得当当响,舌尖却寡淡。
  可见各类熟水解渴是很好的,但喝多了嘴巴里总是泛着清寡,所谓的“不得劲儿”。
  不过虽然味道没怎么尝出来,她倒是很诗意很应景地想起了李清照的词。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各种花样甜粥原先是康阳的最爱,自然也就是张春娘的拿手好戏。入了暑春娘便按照惯例煮粥,苏蘅只管吃。
  汴京本不多荷花,但偏偏金水官邸的后院湖中便养着一大片。
  前些天烈日炎炎,但荷花却不惧骄阳,开得正好。春娘要做荷花粥,阿翘本就是江南人,熟悉水性,自告奋勇地带其他婢子摇着小小柳叶舟去摘新鲜的荷花,专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剪了回来。
  苏蘅本来好玩,但自小时候拉着姐姐苏葵落了水后,看见这一大片深碧色水面还是有种本能的抗拒。因此丫头们乘舟采莲的时候,苏蘅不同行,只乖乖坐在“小沧浪”的石桌边,手举着一柄清圆小荷叶,卷成盏,来盛蔷薇清露喝。
  苏蘅小时候总要回外婆家的乡下过暑假,这用荷叶树叶旋作杯盏的法子是跟下田劳作的老农学的。
  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花气酒香清厮酿。有美人在莲与叶间漫摇舟楫,有美酒时时于盏里翻倒红浪,苏蘅饮至微醺,暑溽去了大半。
  春娘将阿翘阿罗她们采来的新鲜荷花泡水,加上冰糖与蜂蜜来煮粥,第二日的朝食便有荷花粥喝。
  荷花的润泽香味和冰糖的甜味,还有蜂蜜的滋润都沁入绵绵粥米里,清透香甜,降暑去湿。
  只是天热,甜粥甜米喝多未免乏味。
  所以苏蘅便想着法子又钻进厨房。
  张春娘本想拦着,但见苏蘅的伤好未留疤,加上苏蘅做的东西她全没听过,只得由着她去了——春娘自然是没有听过的,因为苏蘅捣鼓的各式各样的冷饮全是她上辈子吃的东西,冰桃浆鸽子蛋、桂花乌龙洋菜膏、红糖糍粑冰粉、蜜豆番莳丝……轮番投喂府中诸人。
  这些汤水说是饮料,倒更像是甜品,因此最好冰镇过后拿剔透的水晶盏装着,趁盏壁还未沁出大颗水珠时便大口大口地舀着吃,好不过瘾,仅剩的暑热气也被一扫而光。
  奇奇怪怪的冷饮甜点吃多了,府内众人也便习惯了苏蘅的捣腾,谁让小娘子从“古书”上学到的法子这么好吃呢!
  薛恪在书房中办公,多喝茶,但偶尔亦会用一些消暑的饮子。近来厨房送来的吃食他从前未曾见过,便偶然问起送饭的阿寿,可是换了厨司么?
  阿寿道:“这是郡君亲自煮的甜汤,这几日郡君都在琢磨这甜汤的煮法,颇有成效呢!”
  薛恪问:“她每日如此?”
  阿寿挠挠头,诚恳道:“倒也不是每日,郡君兴起时才做。只不过,凡是送来郎君书房的,都是郡君亲手做的。”
  自此,凡是送去薛恪书房的冷饮,必定是空碗送回,全无浪费。
  大家的捧场大大鼓励了苏蘅的复刻和创作的热情。
  有一天她看见花匠拔去花园中爬满地坎、岩壁和石墙的石莲藤要烧了去的时候,便又技痒,让那花匠把这堆草先送去厨房,她要做草糊冻。
  于是张春娘和一众帮厨盯着桌子上的一堆野草,众脸茫然。
  “这不是攀墙的藤么……要怎么料理?”
  其实料理的方法很简单。
  只要将石莲藤洗干净,捣烂加水煎,待成黄褐色后,去渣取汁,和着米浆煮热即可,凉了就自然冻住了。冻住后微微晃动,它便犹如葡萄冻子似的透明微颤,黑乎乎的一盆,光滑如镜子似的可以倒映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这草糊冻简朴得有点寒碜……能吃么?
  苏蘅却动作利落,舀起一大块草糊冻进碗,浇上冰凉的桂花糖水,揉碎两瓣薄荷叶子放进去搅一搅,喝上一口,草糊冻带着微苦而熟悉的青草气息滑入口中。
  幽幽草香里还包裹着薄荷的清凉,凉咪咪,甜丝丝,连喉咙口都感到舒畅。
  记忆一瞬间被这味道带回过去。
  小时候,苏蘅在南方的乡下长大。朴素的生活中作为调剂的零食很少,饮料果冻这样的洋零食她更是没有接触过。
  但乡下人自然有自己的饮料。
  对于七岁以前的苏蘅来说,没吃上红沙瓤大西瓜的夏天,没喝过草糊冻的夏天,都算不上真正的夏天。
  她说渴了,外婆便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块钱硬币,让苏蘅去巷口的小摊上打两杯草糊冻喝。
  她迈着小腿奔跑着去巷口,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胳膊上,手心紧紧攥着那一块钱,夏天的风在耳畔呼呼生响,无比快乐。
  巷口老爷爷是隔壁邻居,都是相熟的人,还没等她跑到眼前,便早已笑吟吟地取下倒扣在玻璃板上的杯子,舀起一勺黑而透韧的草糊冻子,加冰水桂花蜂蜜和薄荷精捣匀递等着她。
  “小囡,莫跑,怕跌跤哟!”
  乡下的许多食物,原材料多是自家种的或是野外采来的,带有浓浓的植物气息。朴素的日子,流水般过去,没人觉得这份甜不够贵重。
  可这回连平时的无脑吹阿翘都犹豫,眼睛看着苏蘅,端着一碗草糊冻放在嘴边要尝不尝,第一次对自家小娘子的品味产生了一丁点怀疑。
  旁边的阿寿探头,犹豫地看着这一盆黑乎乎的冻子。
  “这草冻子……今日还要给郎君送去吗?”郎君是那样整洁干净的人,下脚料都算不上的野藤蔓做的吃食,能吃得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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