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高兴起来便有点忘形,就好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糖葫芦,非要一遍一遍确认自己是否拥有它。
苏蘅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袖摆,眸子闪亮,有得意之色,“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在夸我吧?!”
她十根新春嫩笋似的手指用了力,微微泛白,衬着他天青色的襕衫,清清凌凌,叫人联想起某种暧昧又清明的意象,譬如曼妙柳枝拂过春水;又或是,初夏山风拂过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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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本章作话哟
作者有话要说: *苏蘅求的是对她诚恳态度的认可,而不是求薛恪原谅,两者有区别;
觉得苏蘅为什么不更负责一点不去找医生的,请往后看~
*薛恪认可的是女主做了一天饭的辛苦,因为的确很辛苦,而不是觉得女主(实际上是原身)的过错可以轻易被原谅。
*认为一个人有错,却又受到一个人的吸引,这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所谓“又爱又恨”。
第27章 端午吃粽子
蝉声起,夏意浓。
近来天气渐热,口中泛泛无味,食欲消减,金水府邸中众人也清减不少。
已经有小贩挑着窖冰,挨街沿坊叫卖。金水府邸不像长公主府有自己的冰窖,须得日日请人送冰上门。幸而府中人不多,供应倒也及时。
今年是闰年,有两个五月,第二个五月便是闰五月。按照惯例,国朝的端阳节是放在闰五月过的。
苏蘅正趴在美人塌上的小几前描香缨上的花样子,手边冰镇着一碟紫黑饱满的桑葚,想起来便吃几个。
她描好一张双蝶绕莲,搁下笔,对着光抖落抖落,自觉颇满意,哼着小调,交给绣娘按照样子去绣。
绣好的花样做成小巧袋兜,菖蒲、朱砂、雄黄、熏草、艾叶等物料晒干,碾作细茸,以香药相和,装入袋兜中,再系上五彩络子,这便是一枚可以端阳节时佩戴在身上的香缨。
阿翘和阿罗一边将五色丝线编成络子,系在香缨上,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听见苏蘅在一旁哼着小调,两个丫头不时抬头,偷笑着交换眼神——自那晚从“小沧浪”水阁回来后,小娘子心情似乎格外得好。
苏蘅这边画完了花样子,颇感无聊。见丫鬟们做的差不多了,她便站起来,伸个懒腰,随手拿了个梅红匣子,将这些小巧香缨装进去,“我们去将这些分派给下人们吧。”
自端阳节前三日开始,早市上便有店家开始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等芳香辟邪之物,家家钉簪铺陈于门首。
金水官邸的檐廊门楣上,都钉上了黄微绿翠的菖蒲叶,一路行去,空气里都是植物清亮透明的气息。
主母给下人们派香缨亦是传统,都说“戴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一个个精致香缨分派到各人手中,无不是道谢后立马喜滋滋戴上。
天蓝云高,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节日的气氛顿时就从物器中传递到了人的身上。
走到厨房,阿池正俯身在偌大的水池里冲洗新鲜箬叶。张春娘正和一众帮厨将泡好的雪白江米倒进大木盆,拌上酱油。
此前苏蘅做饭烫伤了手,张春娘是说什么也不敢再让她下厨了,道是若再出什么事,叫长公主和都尉知道,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请辞谢罪。
阿翘本担心小娘子固执,最讨厌别人威胁她。春娘这样讲,苏蘅未必肯答应,到时候春娘下不来台怎生是好?
可是没想到苏蘅笑眯眯就答应了,也不争,只道:“春娘你放心吧,在伤好以前,我不下厨便是。”
张春娘见苏蘅竟这样轻易松口,自己也不必请辞了,暗道声阿弥陀佛。至于伤好之后的事,那便到时候再说。
但张春娘只是不敢让苏蘅亲手做餐食,却拦不住隔三差五送来的食单,以及随后负手悠悠转进来看上一看的苏蘅本人。
这边张春娘正按照苏蘅送来的食单准备:甜粽子是小枣馅儿的,放凉了以后蘸蜂蜜和白糖吃。材料简单,包得纤细瘦长,小小连成一串,直接下锅大火咕嘟煮上。
见苏蘅走进来,张春娘及一众下人起身行礼。
张春娘笑问:“小娘子怎么没有去金明池看赛龙舟?”看看外面的天气,又觉得自己多问了。
今年端阳节格外热,别说是苏蘅愿意窝在府里不出门,就连下人们也是能不出门则不出门呢。唯有郎君要上朝会,早出晚归的,辛苦得很。
苏蘅想吃的咸粽子也很简单,是板栗鸡肉粽和蛋黄鲜肉粽。准备好材料,春娘这便开始包。
苏蘅一进来,就闻到了熟悉的粽香。
端午节可算得上苏蘅最喜欢的节日之一,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口粽子。
小时候,家里过端午节很少自己包粽子,大都是父母从街上买几个回来应应景,也没什么节日仪式感。
街边的粽子掺了过多的碱面,煮得微黄软滩,吃不出什么味道。
以至于在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蘅听老师讲屈原的故事时,都有一个疑惑:把这么难吃的东西扔进汨罗江,老百姓凭啥保证水里的蛟龙会去吃粽子而不去吃屈原啊?
长大以后,苏蘅不信邪,自己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做了次蛋黄肉粽。
三张箬叶重叠像扇面似的捻开,扭成漏斗状,捞一把圆糯米,填进油汪汪红彤彤的鸭蛋黄和拿酱油、糖、黄酒隔夜腌过的肋条五花肉,再捞一层薄薄的糯米封上顶。
绑粽子的绳子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蔡澜大师的比喻妙极,“要像初恋时握着对方的手,柔软而坚定。”苏蘅学着包成四角菱形,也不太规整,只保证四个犄角不漏就成。
小火咕嘟焖煮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满屋子都是粽子香。迫不及待地拿着还烫手的肉粽,解开棉绳,剥开清香箬衣,露出里面褐红透亮的粽肉。
一口下去,直接咬到馅儿。五花肉的肥油完全融化进了温润的糯米,略透明,糯软不糜,咸蛋黄沙沙的,又正好解了油腻。
那份儿恰到好处的惊艳,真是难以忘怀。
及至以后再吃到内馅儿再豪华丰富的大粽子,譬如什么腊肠瑶柱、野山菌松露、火腿排骨,都不如这一口简简单单的蛋黄大肉粽。
这时小枣粽已经煮好,春娘用筷子高高挑起一串泡进冰水过凉后,自然是先献给苏蘅尝尝鲜。
如果说咸粽是内心戏复杂的花花大少,那么甜粽就是清新可人的良家小少女。
瘦长的粽子又小又俏,剥开一个,清清白白。
小枣嵌在里面犹如红玛瑙,浇上一小勺上回做的玫瑰花蜜,便是北方人常吃的蜂蜜凉粽子。
又凉甜,又滑糯,夏天吃最好。
春娘手下利索,两种不同口味的咸粽以形状区分。板栗鸡肉粽包成枕头状,蛋黄五花肉粽却包作苏蘅前世从未见过的形状,又大又饱满,煮熟以后好似……一只只大猪蹄子。
苏蘅问阿翘,阿翘倒是见怪不怪,道:“这就是猪蹄粽子呀,我们家乡就常包。”
苏蘅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众人不知道苏蘅笑什么,苏蘅便又开始讲些所谓的“古书”上看来的内容——古书什么的当然是不存在的,她讲的全是前世看过的书。
“那书上写道,男子受了伤,被青衣少女所救。男子养病时想吃粽子,少女早已对他芳心暗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连夜就做了甜咸两色粽子,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美味无比。”
“那男子又高兴又感动,大快朵颐。少女本是幽静孤绝的性子,不沾染任何红尘是非,心上人吃得快活,她便在旁边沉默写字。这少女不想让男子知道自己的心事,于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偏生那男子用粽叶粘了一张,便看到了她写的话。”
“写的什么啊?”
苏蘅讲的故事总是格外吸引人,从前根本没听过,比瓦子里的说书先生讲得还有趣。
众人听着,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竖起耳朵听下文。
苏蘅叹了一口气,“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下人们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结合语境,还是能明白大概意思的。有人连忙问道:“那这男子最后和这少女在一起了么?”
苏蘅摇摇头,叹了口气,“那男子不仅在家乡早已有了情深义重的爱人,身边红颜知己亦有无数,怎么轮得到这沉默寡言的少女啊。”
“所以我猜,那少女给这男子做的粽子,大概就是你们常吃的猪蹄粽吧。”苏蘅眯眼微笑,时常作惊人之语,“大猪蹄子啊,在书上说,就是薄情寡性的男人。”
众人觉得小娘子懂得真多,读的书也真多,有新见!
崇拜之余,大家不由发散思维,纷纷附和,踊跃贡献八卦。
“这么说来,那巷口刘掌柜就很是个大猪蹄子!老婆子还躺在病床上呢,便纳了个妖妖娆娆的烟花女子做小妾!”
“就是!我们家乡那个王贡生也是个猪蹄子,岳家供他读书,考上进士便大摇大摆休妻,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哟,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还听说,有人月月抛金撒银地去勾栏里,自家孩子病了,却道没钱治病,这不是大猪蹄子是什么?”
……
最后有婢子幽幽道:“如今大猪蹄子遍地跑,像我们家郎君这样的,又年轻,又好看,又是进士及第,还得官家器重,着实是不多了。”
这婢子的口吻略带憧憬,旁边一圈人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赞同,“我们家郎君哟,那可是千里挑一的好人才。”“可不是,要不然金明池边一溜的进士,官家为什么只选郎君作咱们郡君的夫婿呢?”
苏蘅听着,双手往胸前一兜,嗯?怎么听着薛恪比她人气还高?
有人升华主题,接道:“小娘子说什么‘鸡见菌子,狐狸不喜’,我瞧我们家郎君才是真菌子,大菌子!”
苏蘅在脑袋里想想薛恪那张矜冷肃雅的俊脸,旁边忽然配上几朵滴溜儿圆的浅黄野菌子,怎么还有点可爱呢?
粽子煮好,将近日暮。
算算薛恪也该回来了,苏蘅命人每种口味挑几个,攒一食盒送去给他。
自从新婚之夜阿寿拿宋辽使臣之间的冰冷外交关系比喻苏蘅和薛恪,府中的下人越看越像,暗戳戳地便希望两人关系也能有所缓和。
从前苏蘅吃东西,很少想到薛恪,怎么今天破天荒的体贴起来了呢?
下人们见小娘子如此,不由面面相觑,眼底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些事苏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然后回头一想这些诡异的兴奋眼神,叹了口气,这难道……就是CP粉的心情吗?
见阿寿去送粽子,苏蘅便带着阿翘,怡怡然地去紫藤萝下的秋千椅上乘凉去了。
苏蘅不知道的是,她下午随口讲话的故事已经在下人间传开,大家捧着新鲜出锅的热粽子窝在阴凉处歇闲,边吃边聊,越传越歪。
等薛恪回来时,从送粽子的阿寿那里,听到的版本已经是“郡君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只有郎君是菌子,狐狸见了也喜欢。”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版本。
要是苏蘅本人听到阿寿的话,估计会气得要捶阿寿。
可是薛恪这样聪明,凭着阿寿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只言片语,竟拼凑出了原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阿寿见郎君不说话,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大着胆子抬头。
薛恪的脸上,静静的,挂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你回去告诉她,这粽子,味道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苏蘅讲的故事是杨过和程英。
·宋代端午习俗参考《东京梦华录》和百度。那时候多吃甜粽子,咸粽子也有,比较少。
第28章 他又背锅了
“什么?江行首今日又不见客?”
为首的绿衣郎沉下脸,气势汹汹。
对面的妈妈拿帕子擦了擦汗,欠身赔笑道:“吟雪今日是真的有客人,众位公子不如改日再来吧。”
妈妈本也见过大风大浪,若是寻常浮浪子弟撒泼只为了见头牌,自然是轰出去的便罢。
可眼前,这可是一群进士啊,翰林院当值,当朝的新贵,里面哪位指不定是三十年后的宰执或枢密使呢。
眼前的绿衣郎是榜眼陈慎,一众进士以他为首。
见妈妈又推挡,陈慎不肯放过,径直道:“改日又改日,改日何其多?半年来了十数次,统共也只远远隔着帘子见过她两次。你们琅嬛院开门做生意,便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此时新进士及膏粱子弟逛秦楼燕馆是件时髦而风流的事体,往往仆马繁盛,侈游而来,毫无避讳意思。
这些进士郎也知道自己身份清贵。
有的人还算低调,身了常服单衫;有些人高调,干脆穿了公服便来,大喇喇招摇身份,却没想到又一次吃瘪。
本来要见江吟雪,也只是为了一睹芳容,是否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貌若天仙。可她这推三挡四地不见客,越发将人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到了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地步。
有人文酸,此情此景便想起韩翃的诗,凉凉叹道:“章台柳,章台柳,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①
章台是妓馆别称,这里的章台柳自然是指江吟雪了。
有人却觉得受辱,恼羞成怒,“装什么清高,说到底,不过是个婊//子。”
读书人骂人,也是一样难听。
妈妈混惯了风尘,素日也是须得别的客人打点周到的重要角色,又得江吟雪的照拂,此刻见自家小姐被人这样骂,原本满脸堆笑,现下不由摆起脸,冷道:“诸位公子可看清楚了?我家小姐的门楼前没有点红灯,也不做那营生。清高论不上,可恁的难听字眼,也担不起!”
须知琅嬛院虽是勾栏,但却是东京城中第一等的燕馆,其中的倌人多为以歌舞陪坐送酒的乐户,“不许私侍寝席”。
而像江吟雪这样的行首,更是近似于今天的明星,平素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千金尚且难买一笑,如何需要出卖皮肉以谋生。
只有某些下等的庵酒店,才以箬笠盖在红栀子灯上,不论晴雨,悬挂在酒家门口,作为酒客可以就欢的记认,是真正的腌臜地方。②因此妈妈才说“门楼前没有点红灯,也不做那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