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太后斜支起身子,歪在暗朱红色团鹤绣枕上。她手腕上绕着一圈佛珠, 也是暗红色的。
  病久了,乏倦透了, 原来清清亮亮的眼神也染了沉沉病气。这会子眼晕,透过一层浅缃色如意云纹帐子, 再透过一层水晶珠帘,她只见到阁中地上跪着的两条纤细人影。
  太后揉了揉额角,头上的白角簪冠是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佩戴的形制, 自打当上太后那日起, 无论梳什么发髻,她没有一天不戴着的。此刻这簪冠却重重压下来,像是直接压在心口窝上似的令人气闷。
  闷得令她仰卧病榻上想, 自己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她挥了挥手, 示意在足边施针的医女先行退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乜了身侧的内侍一眼。
  这意思是问,她们跪了多久了?
  内侍立刻会意,附过来,道:“已经两柱香了。”
  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于已经是面色发白的吴苏两人来说, 自然是长的。吴婕妤从前跪过, 尚且还能勉力撑着。苏蘅从来不惯跪人,冰冷的汗珠滚下来,早已摇摇欲坠。
  而对于在会宁殿中议事的今上来说,这时间却是短的,尚且不知道他的女儿与嫔妃正在罚跪。
  这内侍在太后身边侍奉已久, 素来知道太后厌恶出身微贱却试图凭借美色攀上高位的女子。无论是先帝身边,还是官家身边,一旦有这样企图的人,太后定要以杀手除之。
  吴婕妤初承雨露的时候,太后亦有此心。只是见过婕妤本人之后,太后认为她的容貌并不甚出众,只堪堪是个“新鲜能看的”,是不可能获得官家长久宠爱的,这才放下了欲除之的心思。虽然如此,但还是屡屡以罚跪惩戒她。
  及至后来吴婕妤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官家珍之宝之,连带着更看重吴婕妤。太后也病了,颇有些力不从心,即便想要施以惩戒,也无当年的心力。
  谁知道昨夜昆玉殿的人取泛索宵夜一事被太后知道,今日立刻发难。
  那内侍想着吴婕妤与朝阳郡君的身份都非比寻常,日后这笔帐若被记起来,怕不是要算上自己。他心念飞转,见此刻太后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嗫嚅欲提醒道:“太后,看朝阳郡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听公主府的人说,郡君有饥痨晕厥的病……”
  太后的眼风扫过来,淡淡的一睨,却无端令人感到脊背生凉。
  内侍的双腿被这目光瞧得发软,连忙跪下谢罪,“是臣妄言。”
  半晌,才听到太后薄细短促的一声冷笑,“她算什么郡君?”
  一个下等货色的舞姬生出来的女儿,当不了公明正大的公主,皇帝偏偏要封她个郡主做做。当年皇帝还是宁王的时候,对那舞姬也不见得怎么爱,舞姬死了,咬着牙道“谢母后赐汤药”。倒显出多么难忘的样子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隔着猜不到头的二心。
  “婕妤的爷娘贫寒卑贱,鬻女到宫中讨饭吃的下等人,婕妤不知道斋戒食而有时的规矩,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太后的目光没有再去看跪着的两人,盯着那静静的帘子上的水晶珠儿,说话极缓慢,“苏蘅,你长在公主膝下的,没被教化,反而愈发粗野。可见,天性里的下贱,是最难改的。”
  苏蘅跪着,木然的感觉早已从膝盖往脊背的足尖延伸,胃部抽痛,犹如一千只一万只小虫子在密密地啃噬肌肤。
  这样暖的阁子里,她的双胁下又在冒冷汗,宛如元夕时在琅嬛院要晕倒的前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顿饭而被素未谋面的太后这样对待。
  无妄之灾,何患无辞。
  原身的记忆又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一幕幕流转过:小时候,康阳带自己入宫,也是这样冷的雪天,抱着自己的嬷嬷“不小心”踩着积雪滑了一跤摔倒,头正好磕在一块锋利如刀的冰柱上。若不是嬷嬷摔倒前,拼死护住了年幼的她,磕在冰棱上头破血流的人,就该是她。
  太后的病气声似游丝,又韧又尖锐的透明游丝,一点点逼近,往血肉里勒。
  原身藏匿在记忆深处对宫禁的恐惧畏惧,和此刻苏蘅身体上产生的低血糖的不适之感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
  恍惚得让苏蘅不知道,她现在是更应该害怕,还是更应该努力压制晕厥之感。
  本性里还是带着前世的脾气,所以做出了选择。
  听到太后“天性里的下贱”这一句,几乎是被羞辱后的应激反应,苏蘅缓缓挺直身子,抬头注视着那不可见的隐约珠帘后端的人,也慢慢笑了起来,脸色苍白如寒玉。
  “八关斋戒有八则,受持者用来约束自己而已。‘非时而食’是斋,我和吴婕妤并不信佛,自然用不着守斋;前七则却为戒,第六七戒为‘不坐高广大床,不着花鬘璎珞’,太后娘娘,您笃信佛法,礼佛多年,请问您现在躺在哪里,头戴何物?”
  现在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苏蘅干脆拼尽了力气说完。
  “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却拿来要求别人——非但妄言,还以虚妄之言而诳于他人,娘娘您这又是犯了第四‘不妄语’戒。我等只是未守一不必守之斋,便被斥之为生性下贱之人;而您笃信佛祖,却连犯三戒,又是什么?”
  东阑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一贯喜欢茵犀香,昼夜焚着。
  那香烟自端穆冷峻的错金螭纹香炉中徐徐升起,甘甜而带着屡屡药香。
  因室内无风,又因着周遭的内侍无一人敢大口喘气,那萦萦袅袅的细烟竟地径直升上去。
  吴婕妤并没有读过什么书,遑论佛经典籍。
  太后的借故刁难,她只能生受,从没想过,还有人敢这么有理有据直接了当地戳穿太后的伪善面具。
  她含泪的双眸看向苏蘅,第一反应是感激和崇拜。
  一瞬回过神来,吴婕妤只唯恐她们将因为这顶撞而受到更可怕的处罚,连忙拉苏蘅的手,哀声道:“郡君,郡君慎言……”
  为了让自己得体地说完而不因为眩晕的感觉倒下,苏蘅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
  这时候她心底分裂成一白一黑的两个小人。
  白小人害怕得瑟瑟发抖,黑小人叉腰大吼“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给白小人壮胆。
  无奈冷汗越冒越多,眼前的金星慢慢开始飞旋,苏蘅感到自己的捏紧拳头被女子温软的手拉住,往下坠。
  一点点往下坠。
  一腔的力气和勇气都灌进了刚才的话里面,苏蘅的身体脱了力,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往一侧滑倒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清冷怀抱,他的衣袖裹挟着急急前来的风雪味道。
  他叫她的名字,“阿蘅,阿蘅。”
  随即,今上震怒的声音也响起来,“还不去将公主扶起来!”
  ·
  东阑宫禀退了众人,仅剩今上与太后。
  面对着今上冷彻如玄冰的眼神,太后反倒淡然了下来。
  苏蘅方才的诘问本不足以使她沉默,只是她没想到那妮子竟然有这般勇莽的胆色。
  太后将手中盘绕的暗红色佛珠往脚边一抛,声音苍沉虚弱,却含着一点森冷的笑意,“皇帝生了个好女儿。”
  能言善辩,巧言令色。
  今上负手站在水晶帘外,不行礼,也不撩开帘子。
  他今日穿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的常服,在文人气中,平添了帝王的威严气势,闻言,只淡淡接道:“亦是母后的好孙女。”
  太后没有亲生的子女,是为生平第一恨;有人将带着下贱血脉的人归为她的儿孙,是为生平第二恨。
  皇帝一句话,两处都戳着了,他自然是有意的。
  太后顿了良久,终于摆首笑道:“宁王啊宁王,半路认来的儿子到底不如自己的亲儿子来得好。可惜我儿福薄,承受不住着天家富贵,否则今天怎么轮得到你做皇帝?”
  今上和颜,道:“孃孃病糊涂了。”
  太后忽然冷笑一声,道:“人人皆道官家侍母至孝,可我这病为何不明不白地拖着,我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官家可明言便是。”顿了顿,太后想起了什么,心底起了点不敢置信的狐疑,“你真是为了那个舞姬?”
  今上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换了个话题,“当年夺嫡,孃孃果决刚毅,力主我身为亲王,不能亏于私德,因此不惜杀了许多人来成全我的私德。如今想来,您是怕朕做不成皇帝呢,还是怕朕做不成皇帝您就无法成为日后垂帘的太后?朕十八岁登基,孃孃却依旧执意垂帘四年,是意欲仿效仁宗朝的刘后,有垂帘而称帝之心吧?”
  今上很少在私下里称“朕”,如今开口,其下警诫意味令听话者的眼皮骤然一跳。
  太后垂帘的四年间,对先帝的法令奖惩一以贯之,甚至更加严苛。
  先帝亲的人更亲,譬如贾岩松。先帝疏的人更疏,尤其是对薛崇越一案,甚至为薛讲话的官员都会被牵连全家。譬如吏部侍郎江新林,只因一封质疑薛案的奏章,便被流放,妻孥也被充入教坊,死的死,逃的逃,唯有一女成了琅嬛院中的行首。
  这些事可以暂时置于一旁不管,但是——
  今上道:“在贾岩松家中搜出的薛崇越的信件,贾岩松隐瞒这些信十余年不报,可也是您的意思?这样动摇国本的事体,想必您的弟弟没有这样的手笔。您为了掩饰当年先帝和您自己的错误,便一以贯之地错下去,甚至罔顾大宋的江山社稷,孃孃却问我是不是为了一个舞姬,可不是病糊涂了?”
  她原先不知道弟弟的家已经被皇帝掌握,十多年的秘辛皇帝早已经知道,却还日日不动声色地来请安。
  太后的手缓慢而无力地垂下去,十分缓慢地垂下去,一如夕阳迫近西山的不甘愿却无可奈何。
  今上道:“何况,小鱼在孃孃心里只是一个舞姬,在我心里,却是我第一个孩子的母亲。”
  今上步出东阑宫的时候,没有回头,走到廊下,对侍奉太后的内侍道:“太后喜欢茵犀香,着尚书内省再送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和今天看电脑的时间少了,眼睛稍微好点了,谢谢大家的关心,我这几天会把少更的字数补上。
  我写文是为了开心。查查资料增长知识、创造角色、写有意思的故事、写写美食,然后还有人看,真的挺开心的。三月份上篇文完结后,我就开始看各种资料准备《尝宋》,直到将近五月份觉得差不多了,才开文的。我自问对每一篇文都用心了,从查资料到遣词造句,我是认真地在想在写。如果我写的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因为我能力和精力有限,写作态度绝对没问题。
  同理,读者看文也是为了开心。大家都希望在忙碌的学习工作之余,有片能放松的小天地而已。如果我的文不对大家胃口,弃文也是正常的;看到不舒服的地方,温和讨论我也是能接受。
  但我真的没想到某些人会这么无聊,会因为自己是某篇文的粉丝就不管不顾地来黑同类的文。一旦作者反驳,就口口声声说自己拥有读者的权力,但这位黑子你真是我的读者吗?
  连我的文都没有认真看,为了黑我匆匆申请小号全订,拿着这几块钱来告诉我你判定《尝宋》是模仿你喜欢的文是复制粘贴是垃圾,我回怼,你就胡搅蛮缠说我玻璃心、不肯接受读者的意见。我不再回复,还要拎出一个小号自导自演,真的不要太过分。
  无论如何,谢谢还在看的大家,每天看到评论留言我都很高兴,我会把这个故事按照自己的大纲认真写完。谢谢。
 
 
第52章 多一个爹爹
  一个时辰前, 东阑宫人急急前来禀告今上,道是太后将吴妃与苏蘅扣在自己的殿内。
  今上闻言,霍然站起来, 欲往东阑宫去。今上走到门口,忽然转身, 沉声道:“薛恪,你也来。”
  于是薛恪看见了这一幕。他看见苏蘅跪在地上, 倔犟纤瘦的脊背无力地弯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头直直地往后仰。
  他疾步上前接住她, 不停唤她的名字, 这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
  阿蘅,阿蘅。
  但她没有反应。
  苏蘅的面上没有半点血色,连嘴唇也是白的, 苍白得近乎透明。
  即便是晕了过去, 她的牙关却依旧咬得很紧, 想来是害怕极了。
  太医官喂不进去饴糖水,只好撬开她的牙关慢慢灌进去,这么一来,不免弄湿了衣领。吴婕妤忍着膝疼, 亲自取来干净衣裳, 交由尚宫们为苏蘅换上。
  薛恪等在殿外。
  日暮以后, 乱云低薄,这便开始下雪了。
  为了挡住这刺骨的寒冷,宫人早已在长廊的柱楹之间装上了可以活动的木格长窗。大多数的窗扉严严实实地合拢了,唯剩下几扇用于通风透气的还半开着。
  朔风如刀,与寒雨相逐, 犹如激烈的碎玉之声。割脸的雪霰子于是从廊下未关紧的长窗中飘进来。
  薛恪便站在这清寒冷风中。他无意避闪,直挺的背挺立如鹤,一任飞雪落于他绯红色公服的肩头,宛如梨花。
  除了一路抱着苏蘅回来时曾呼唤她的名字,他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可以使人窥探心事的神色,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两扇关阖的朱红色宫门。
  更衣尚宫出来之后,脸上有释然的微笑,上前对薛恪道:“相公,郡君已经醒了,说想要见您。”
  从殿门之外走进内室的路很短,他却走得很快,快得连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还没绕过床前的髹金屏风时,便听到了苏蘅虚弱的喑哑嗓音。
  她挣扎着半坐起来,竭力发出清晰的声音,“薛恪,是你吗?”
  “是我。”再难克制住内心的情感,薛恪疾步上前,展臂拥住蜷缩在罗衾中的人,“我在这里。”
  带着惶惑和疲惫,苏蘅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环着薛恪的腰,伏在他的肩头。
  她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滚了一圈,但到底没有落下来。她只无力地攀住他的衣襟,仰脸看他瘦削的下颌,又叫了一声,“薛恪。”
  心里难过却什么都不说,只不住地叫对方的名字,仿佛他应该懂得所有她想要倾诉的委屈。只有面对极亲近之人的时候,苏蘅才会这样。
  小时候摔了跤,膝盖磨破了流血,她回了家,就是这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哭,只是一个劲地叫“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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