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亦是如此。
苏蘅现在回想起来,也后怕。她这样直接怼太后,万一太后当时发作将她如何了,也未尝没有可能。但若是方才的情景再来一次,以她的性格,大概还是会说的。
这就是人的矛盾之处。
她不愿再说,他便不去再问。
薛恪的肩头有冰凉濡湿的寒意传来,雪霰子融化了,渗进他的袍服中,那块衣料的颜色便格外深红。
苏蘅问:“外面下雪了?”
薛恪摸摸她的头,“嗯”了一声。
怀中甜软的温暖感觉传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始觉寒意彻骨。
是以更加无法放下这份温暖。
薛恪低头,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小心紧了紧苏蘅身上披着的罗衾,“冷不冷?”
苏蘅被他裹得只剩一颗小小的头露在锦缎堆似的被子外面,乌黑柔密的头发如流云迤逦垂落。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应该很像一颗被顶在粽子上的白汤圆吧。还是往外流芝麻馅儿的那种。
想到这个比喻,苏蘅不由笑起来。心情初霁,便有起了调戏他的心。
她眨了眨眼,从被子里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薛恪的前胸,“郎君胸膛似火,若是抱我再紧些,就更暖和了。”
无赖又娇软,呢喃般的语气,还是这一招。
偏偏他吃这一招。
薛恪脸上清冷浅淡的线条终于柔和起来,喉结动了动,却不接话,只微笑起来。
神色素来萧索的人笑起来会有种别样的意趣,更别说这人原本就长着一张蛊惑人心的英俊面庞。苏蘅目光灼灼,顺着薛恪琥珀色的眼睛看下去,看到他高挺的鼻子和含着笑意的唇,再看到他微动的喉结,宛如一副写意画。
苏蘅不由自主地还想再多看点,可隔着曲领大袖,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亮的烛心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她轻声问:“薛恪,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呀?”家自然是指金水官邸。
她方才醒了就想问这个问题。
薛恪看着苏蘅。她眼角眉梢压着天真恬静而不掩饰的爱欲,清亮的眼睛正大大方方地凝望着他,这眼神轻轻拂过他的心脏,使之骤然缩紧,复又徐徐展开。
但他却不得不给出令她失望的答案。沉吟片刻,薛恪道:“恐怕现在不行。”
今上方才赶往东阑宫时的震怒神色已经超出了臣女或者是外甥女的关心,看见苏蘅晕倒后怒极脱口而出的那句“还不去将公主扶起来”,将郡主说成公主,恐怕不是口误。
苏蘅还没有问出为什么,便听到殿外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裙触地之声,以吴婕妤为首的宫人柔和温婉的行礼声响起:“官家。”
·
今上请薛恪先行在殿外等待时,唤的是他的字。
今上和颜道:“叔夜,你且去会宁殿中等我。”
薛恪沉静称是,行礼后离开。
今上望着薛恪离去的挺直背影,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时他已经不再将自己看作人君,而是作为一位面对女儿和婿子的普通父亲。
他迄今仍将薛恪视为国朝中最为优秀的年轻人,颇有爱惜之心。又听前几日去金水官邸的内侍回来禀告所见,道薛苏两人新婚感情甚笃。因此他对自己为苏蘅选择的这个夫婿很是满意。
而唯一不满意的是,他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切。
苏蘅想要起身行跪拜之礼,却被王玄同拦下。
今上才结束与太后的对话,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但面对苏蘅,他保持着温和慈爱的语调,问道:“蘅儿,可好些了?”言语中有浓浓的关怀。
苏蘅低垂臻首,恭敬地回答:“回官家,臣女好多了。”
王玄同侍立一旁,瞥见今上的神色因苏蘅的恭敬礼数而有一瞬的黯淡。今上仍然是柔和的面色,却略有沉默。
王玄同立刻道:“郡君何必如此客气,您与官家,都是一家人。”他着意强调了“一家人”几个字。
王玄同说罢,今上这才微笑,缓缓道,“我听驸马和叔夜说,蘅儿似乎很喜欢读话本里的故事。”
苏蘅点点头,道了声“是”。她不再多言,只等今上将要说的话说完。
今上徐徐开口,“我亦有个故事想要同蘅儿说。”
很简单的故事。
十七年前,有户人家的家主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姊姊抚养。
这原因说起来有两点,一则是因为家主当时年少掌家,实在无暇分神照料孩子;二则是因为这孩子的母亲被家中恶人所害,这年幼的孩子若回家,无异于将她置于险境中。
及至这孩子长大,家主才将恶人除尽,每每看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便酸楚难言。他现在想要认回这孩子,却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叫他一声“爹爹”?
问出最后一句话时,今上眼中有殷殷的期冀,只是那“爹爹”两个字有少许颤动的尾音,透露出他心中的忧虑。
苏蘅是聪明的人,在这个故事说道一半时,她便想起了许多事情:出嫁的前夜,康阳道“蘅儿,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今上不顾群臣的反对,封她为郡主;吴婕妤说的小鱼青玉佩;还有适才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的那句“扶起公主”……
苏蘅抬头。
即便有太医官精心的调养,今上的双鬓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岁月的风霜和经年的忧劳染白了些许。如果看得仔细,能够发现他眉心夹着几道无法抹平的浅浅竖纹,这令他比年长几岁的姐夫苏璋看起来还要老成一些。
今上见苏蘅不说话,恻然道:“蘅儿,我并非要你弃长公主与驸马十数年的养育之恩之不顾,你依旧可以称呼康阳为孃孃,叫苏璋为爹爹。我已经年近不惑,子女缘分稀薄,唯有你与颢两个孩子。颢今年只有两岁,在过去漫长的十五年里,你是我唯一的骨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去公主府见我的女儿,是我埋首于繁忙朝政之后唯一快乐的期待……我虽然没有时常陪在你的身边,但却从未错过你的成长:蹒跚走路,牙牙学语,换牙之后讲话漏风的模样,第一次偷偷溜出公主府游玩回来……我都记在心里。”
“康阳问过我,为何不接你回宫……我想,你是不愿意的,因此拒绝了这个提议。我的女儿喜爱自由自在的生活,乐于欣赏市井的热闹人烟,喜欢宫禁高墙之外的明媚阳光,十七年都过去了,我现在又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召回宫中呢?”
回忆显然让今上觉得感伤,今上顿了顿,才接着说:“可是蘅儿,我老了,在我这个年纪,民间的许多人已经做翁翁了。‘为人君者,称寡称孤’,有时候,我坐在朝堂之上,听见朝会前臣子们闲谈家事,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孩子时,我甚至有些羡慕他们。即便是这样,我不愿打破你原有的平静生活……可适才东阑宫之事,却让我害怕,害怕在我有生之年,就这样失去了我的女儿。蘅儿,我老了,你可愿意认回我做父亲,唤我一声爹爹?”
苏蘅看着今上略带斑白的双鬓,耳畔是诚恳得近乎哀戚的话语,一股没有办法克制的酸楚从喉咙里涌上来。她不知道这是来自于她的情感,还是来自于原身的感情,亦或是最原始的血缘羁绊,使得她的双眸逐渐模糊。
在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之前,苏蘅起身,敛起裙裾,对今上行子女之礼。然后她起身,注视着今上的眼睛,恳声唤道:“爹爹。”
今上眼中也有泪,这一刻期待得太久,真正来临的时候竟有些不知所措。眼泪自今上的眼角滑落,没入淡黄色团龙的红底常服之中,他只是不住颔首,以应和这句等了十七年的“爹爹”。
王玄同侧过身,悄悄瞬了瞬目。再转过身来,适时地上前,他对苏蘅的称谓已经改变,“官家与公主都未用晡食,适才公主似是因为饥痨之症才晕厥,官家和公主不如移步会宁殿,一同用膳时再说。”
官家这才恢复了寻常的温和神色,想起女儿的饥痨之症,不由担忧地皱起眉头,旋即顺着王玄同的话问道:“蘅儿,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苏蘅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爹爹,现下宫中不许吃荤食,我想吃点带荤味儿的菜可以么?”
不是她要顶风作案,实在是因为一旦低血糖犯了,胃里就觉得寡削,不吃点扎实的味道,难以抵挡那股难受劲儿。
她想起上次在琅嬛院晕倒后醒来,呼啦啦就着爽辣的雪里蕻吃了两大碗黄芽菜鸭汤泡饭,就是要那种顶饱又好吃的食物才好。
今上看了看太后暖阁的方向,淡淡冷笑。转过身,他慈爱温柔地摸了摸苏蘅的头,“傻孩子,你不必守斋,这授衣节本来就没有守斋的规矩。你想要吃些什么肉,叫御膳去做来便是,不要饿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苏蘅的身世就到这里解开啦,之后是薛恪的身世~接下来的章节会有大量美食降落。
第53章 燠鸭芝麻饼
今上与薛恪去了会宁正殿, 只剩吴婕妤与司膳尚宫陪着苏蘅用膳。
苏蘅道是自己想吃鸭肉,御膳便做了几道鸭肉菜,并着面酱、芝麻烧饼、黄瓜、葱丝、蒜泥、白糖以及几道小菜一道送了来。
鸭肉入馔很是常见, 宫中的御膳亦是得心应手。黄瓜与羊角葱可以解腻,这个时节却少见, 是难得的洞子货,倒比鸭肉本身还名贵, 唯今只有宫中才能吃到。
见吴婕妤无比关切地盯着自己,苏蘅有些不好意思,学着贵女的样子, 吃得尽量慢而优雅。
虽则慢了下来, 但送进嘴里的份量一点也没少。
膳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保温的方法,燠鸭片送来时热腾腾的,托在手里还有点烫手。
这燠鸭①烤得好, 片得也好, 每一片上都有皮有油有肉。
一手托了个切开的芝麻烧饼, 烧饼精致,两层酥脆的皮儿往里一捏便分开了,成了个小口袋的样子。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在饼皮的内侧涂上褐色面酱,放上一小把葱丝、几条黄瓜和油润不柴的燠鸭片。
小口袋装得满满当当, 然后嗷呜大口咬下去——
酥脆的薄薄鸭子皮连着肥嫩多汁的鸭肉, 同样脆但又柔韧微黄的芝麻小饼, 夹着黄瓜葱丝甜面酱在口中产生复杂和谐的美妙滋味。
首先是鸭肉中诱人的油脂香和冲鼻的葱香,就一小缕,一直从鼻腔钻到后脑勺。绵长的葱甜肉香之后是黄瓜丝的爽脆清香、面饼的软韧劲道,于唇齿间交相辉映,点出了鸭肉的油香, 又消解了鸭油的肥腻,最后的回味里还有点淡淡的芝麻香。
太幸福了!
苏蘅一句话没说,一口气连着吃了七八个小饼。
吴婕妤看着苏蘅,笑颜温婉,“郡君吃得可真香,看得我也饿了。”
论吃饭,苏蘅前世也算是半个专业的,这会子也不客气,将最后半个饼咽下去才缓缓道:“婕妤不妨也用一点。”
在碳水化合物和油脂的填补下,肚子里踏实的感觉这才逐渐回了来。于是苏蘅又有了心情慢慢品味别的吃食。
她夹了一块亮晶晶的金黄鸭皮,蘸上细细的白糖,送入口中。
又酥又脆又热的鸭皮略带炭火气,蘸上白糖后,热热的油脂将迅速将部分白糖融化,炭火气、焦糖味、脂油香、以及未融化白糖的甜润混合在一起,舌尖稍用力一抿,酥热的鸭皮便完全融化在嘴里,甜丝丝地流淌进喉咙,丝毫不腻。
“唔,太好吃了!”
何止是好吃,肉和糖的结合堪比魔法,简直是最让人上瘾的幸福味道之一。
糖醋烧排骨、酸甜的荔枝肉、红糖糯米做的甜烧白、烧鹅点梅子酱……即便是最最简单的烤鸭皮蘸白糖,什么都不加,就是令人无比快乐的存在。
一旁侍膳的司膳是今上身边的宫人,在宫中侍奉贵人饮食多年,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吃法。
她见苏蘅吃得香,不由好奇,低声笑道:“郡君这吃法好奇怪,从前竟未见过呢。”
吴婕妤正喝着鸭子汤。她因为之前与苏蘅共吃过宵夜,知道苏蘅对饮食之道很有些研究,想必这样奇怪的吃法是有点门道的,便问道:“这鸭皮蘸白糖的吃法倒是新鲜有趣得紧,我也没见过,也不知是何味道呀?不腻么?”
苏蘅笑道:“娘子不若夹一块尝尝。”
吴婕妤果然十分相信苏蘅的品味,闻言没有犹豫,举箸一试。
一入口,惊喜点亮了吴妃的眼睛,点头道:“唔,果然香甜,这白糖竟然能解腻!”
苏蘅抿着嘴笑,这反应简直和前世第一次去北京吃到正宗烤鸭的自己一模一样。
苏蘅笑道:“娘子不知道,这燠鸭的吃法可多了,鸭皮蘸白糖只是其中一种。可惜现下没有荷叶薄饼,不然吃法更多。”
虽然知道荷叶饼和芝麻酥饼都是烤鸭的良配,但有一次苏蘅无意中在网上看了部老片子,除了剧情,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其中女演员就着荷叶饼吃烤鸭的片段。
电影里,对面的人一开始说话,女演员脸上强装的平静便开始如冰面破裂一般坍碎。
女演员也不搭腔,只不动声色地慢慢拿起一片荷叶饼,夹肉,放葱段,放黄瓜,蘸酱,包,吃。重复,吃。动作一气呵成,越来越快,从慢慢咀嚼到大口大口地吞咽,最后嚼也不嚼,几乎强迫着塞进自己的嘴里。她一句话没说,吃着,眼睛红了,泪珠子先是在眼睛里打转,转了两圈,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来,最后一抬头,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痕,撕心裂肺于无声。②
也许是那位女演员演得太好,情绪全在荷叶饼包烤鸭片里了,自从看了那部电影,在苏蘅心中,荷叶饼便超越了芝麻酥饼的地位,成了烤鸭的正宫夫人。
“这薄饼原先也是有的,便和春日吃的春盘小饼差不多。只是官家觉得薄饼太软,失于香酥,便命人换了。”吴婕妤又道,“你且尝尝这萝卜炖的鸭舌汤,这下雪天喝热汤,最舒服不过了。”
鸭汤里加了少许陈皮,炖得清腴醇厚,热腾腾的淡白色,一口喝进,很是浓鲜。经霜之后的白萝卜最好吃,削去外皮切块煮,水分多,沙脆,炖出的汤亦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苏蘅前世吃的鸭舌多是入锅用辣椒、八角、香叶、良姜等香料卤过再炸的,亦或是用柏枝、花生壳、核桃壳等熏腊的,失去水分后变得弹韧,滋味浓郁咸香。因为难嚼,所以下酒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