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雕花红木食盒摆在裴钰安桌头,他掀开盒子,盯着散发甜香的红豆糖酥和豌豆黄半晌,轻轻将食盒关好,恢复成他打开前的模样。
“拿回去。”他冷声道。
云郦看着扁余原封不动送回来的食匣,倒也没放弃,翌日再接再厉,继续在卫府东侧门等着。
终于再次等到裴钰安出门,但他依旧是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云郦这次没原地待命,他往何处去,她就隔着数米距离,跟了上去。
裴钰安眉心微拧。
扁余似乎明白裴钰安的表面意思,他折身后走数十步,来到云郦跟前:“云姑娘,天气炎热,你不妨在屋子里休息。”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别跟了。
云郦看了眼裴钰安径直往前的背景,两人中间隔了数十米见距离,她望着扁余,轻轻地笑了下;“你确定我能回去?”
扁余一惊,眸色复杂地看着云郦,他沉吟了下,低声道:“云姑娘,你是个聪明姑娘。”
话落,他目光又有些担忧。
云郦明白他的担忧是什么,她浅浅地笑了下:“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她那样伤害裴钰安后,他都不曾真正的伤害她,反而还……偏向她。
裴钰安说她姐姐姐夫更适合做西洲城主,他说姐姐和姐夫心中更有百姓,可薛琅性格虽执拗阴冷,但他并不是个会苛待百姓的性格。
若为城主,也不会比姐姐姐夫差。
“你去告诉他,我不会走的。”
听罢,扁余松口气,他连忙应好。然后他看着云郦,不由得多说了句:“云姑娘,你这个决定没做错。”
若是世子放了她,她真的毫不留情地一刀两断,扁余都不敢想,她的下场,毕竟世子准备的可不只是那副金脚链。
云郦浅浅地笑了下。
扁余提速往前去,云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然后就见扁余在裴钰安身边耳语几句,裴钰安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
云郦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就无从琢磨他此刻的心情,她遗憾地叹口气。
接下来,云郦照旧在卫府东侧门侯着,裴钰安出门就跟上去,但就这样持续了好几日,裴钰安也没再做出任何反应。
哪怕是派人撵她走,云郦挺希望裴钰安有下一步动作的,如此她才好对症下药。
可他没有,云郦只好继续重复。
这日黄昏,云郦依旧坐在东侧门的马车内,侍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姑娘,裴大人从正门走了,他和吴大人一起出门了。”
卫府好几个门,虽裴钰安出行走东侧门,其余几个门云郦也没放过,安排护卫远远守着。
云郦闻言,让人驾车跟过去,小半个时辰后,裴钰安的马车在西洲一家酒肆停下,酒肆是西洲不常见的三层木制小楼。此时天色已暗,精致翘脚屋檐下垂着流光溢彩的走马灯,每一扇走马灯上,都绘一副美人图。
马车停在酒肆外,哀怨缠绵的琵琶丝琴声从里面飘出来,云郦掀开竹帘,就见裴钰安迈步而去。
远远望去,裴钰安今日穿了件靛蓝色箭袖锦袍,左肩右袖衣
摆绣暗色木槿,乌发以银冠全束,但是一个行走侧影,就已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云郦下了马车,立刻往酒肆去,刚至门口,云郦往内看去,一楼酒肆中央是个漂亮舞台,美貌歌姬手持琵琶,正在弹琴,一楼之上,则是包厢数间。云郦看着裴钰安进了二楼一间客房。
云郦眉心微拧,酒肆老板娘见来了位女客,忙迎上去,看清人脸,她惊喜道:“杭姑娘,你今儿怎么来了?”
酒肆不是只品酒听曲儿的地方,还多了些红袖添香,弹琴弄弦的雅致事儿,却正好是陈家产业。老板娘有两回去陈家回事时,赵渔繁忙,恰好是云郦接待的。
她瞥眼裴钰安进去的厢房,低声道:“琴娘,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裴钰安和吴宽相携走进厢房,吴宽自是熟门熟路,叫了两个吹拉的姑娘,西域女子和中原女子多有不同,她们五官更加深邃,眉眼秾丽,细腰丰臀。
吴宽身旁还坐了位舞姬,穿的是西域服饰,细细窄窄的束胸,露出一截纤白腰肢,再下面则是一条窄窄的胡裙,亮紫色,上面绣斑驳彩线,艳丽而轻柔。她眉深眼褐,长着一张漂亮的异域面孔。
酒娘素手执起翠玉酒壶,轻笑道:“大人尝尝我们酒肆的千金醉,滋热味烈。”
吴宽笑一声:“早就听过千金醉的名声,今儿可算得偿所愿了。”
话罢,接过酒娘手中玉盏,酒娘递酒时,手指似不小心拂过他的手背,男子心弦一动,品味美酒的心淡上几分。
再熬片刻,吴宽抬眸,见裴钰安依旧正经地坐在对面,伺候他的酒娘和他相距甚远,他打个酒嗝:“临嘉,你可是对她不满意?”
裴钰安摇头,听着缠绵甜蜜的箜篌声,笑道:“我觉得这曲子弹得很是不错。”
吴宽听罢,朝两个弹琴的女郎瞅去,瞬间会意。
裴钰安再看吴宽,笑道:“吴大人若是有事,先行离开便是。”
吴宽倒不推辞,先行起身道:“我先走一步。”
裴钰安微笑颔首,目送吴宽带着酒娘离去,这时候,他目光再度落在眼前的白玉酒盏上,千金醉缓缓荡漾出绿蚁色,他指尖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果然不负盛名。
炙热,浓烈。
裴钰安旁边的酒娘瞧着他,见他喉结缓缓滑动,再仔细一观,果然是面若冠玉,直鼻潭目,俊朗非凡。
酒肆是只喝酒听曲,不行风月之事的地方。但酒肆并不禁止风月之事,若是酒娘和酒客彼此满意,隔壁院子就是软云温香地。
西洲民风火热大胆,男女欢爱,并不拘束。身旁的男子着实出色,出色到酒娘甚至愿意不要银钱,倒贴也成。
思及此,她鼓足勇气,伸手拿起酒壶,缓缓贴近裴钰安:“公子,奴家给你斟酒。”
她一靠近,浓郁脂粉香立马往鼻子里钻进去,裴钰安拿开酒盏位置,酒娘微愣,裴钰安缓缓道:“你不必在我身上耽搁时间,出去吧。”
酒娘微愕,不死心地道:“公子~”
裴钰安笑了下,态度温和,却不容人置喙:“出去。”
他态度油盐不进,酒娘心知今日在他身上是讨不到便宜了,心里遗憾叹气,却莲步挪出,计划寻找下个目标。
合上门的声音传来,裴钰安揉了揉太阳穴,这千金醉的滋味虽不错,后劲却也厉害。
想着,这时候再度传来一道推门声,凭裴钰安的耳力,虽身在丝竹声中,依旧能辨别出那道脚步声属于一个女郎。
且是很熟悉的脚步声。
他垂下眸子,微垂的眼帘挡住眸子里复杂幽深的情绪。
脚步声渐近,裴钰安闻到一股香甜的桃子香,酒肆馥郁花粉和酒气中,这味道尤其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桃子香中,还夹杂一丝丝奶香。
云郦端着紫砂砂锅慢慢走进,片刻后,砂锅被她放在膳桌上。
她缓缓解开紫砂盖子,当归老鸭汤的香气从砂锅中冒出,云郦拿起一江心白瓷的小碗,盛了一碗汤,柔声道:“世子,千金醉滋味炙浓,对脾胃不好,你喝了酒,现在喝点汤暖暖胃,可好?”
她拉开将汤碗细细的窄凳,在他身旁坐下,汤碗往他跟前推了推。
裴钰安扭过头。
云郦换了身衣裳,衣裳也是西域款式,石榴红的小上衣,勾勒出胸口高耸,上衣绣夺目红番莲,而手臂上那截布料极薄,若隐若现地遮挡雪肤,盈盈烛光下,泛着迷离色泽。
她柔柔地笑着,额心坠的红宝石芍药花胜让
却让眉目里的温婉多了几分娇艳。
裴钰安面色不改,忽地起身离开,云郦见他要走,伸手拉住他手腕。
香软触觉袭来,裴钰安垂眸看了眼,冷声道:“松开。”
云郦闻言,将他手拉的更紧了些。
裴钰安蹙眉看她。
云郦红唇轻咬,眸中水光点点:“世子现在就要走了吗?可是郦郦伺候得哪儿不好?”
裴钰安目光深沉地盯着她。半晌后,他伸出手,硬掰开云郦拉住他手腕的手指,毫不留情地走了出去。
云郦叹口气,连忙出去跟上,见裴钰安上了马车,云郦也上了后头的马车,直到亲眼见他进了卫府侧门,云郦才收回视线,命人驾车回陈家。
然后翌日,难得没有去卫府东侧门守着,倒不是就此放弃,而是过几日大安使臣即将离京,今儿,姐夫做为一城之主,宴邀使臣。
云郦想着裴钰安晚上要来,就没凑上去了,而且想到过段日子得去京城,她也想多和小侄子和姐姐姐夫相处相处。
宴会是在黄昏,自不可能只有西洲两位使臣,还有些西洲本地的富商官吏。晚宴开在陈家的花园里,西洲九月初,白日里依旧炙热,可夕阳一下,夜风轻抚,空气都是凉滋滋的。
夜宴的位置仿古,各自陈设一几,两位使臣的自然在最前面,身为西洲城主的妹妹,云郦也有个位置,就在裴钰安的旁边。
不过就算是旁边,一整夜裴钰安一个眼风都没给自己。云郦看了看他的几案,和别的几案不同,裴钰安的几案上的食物都是她亲自准备的,暖胃的汤粥,开胃的小菜,清甜的糕点,云郦看过去,发现他倒是用了些。
西洲的夜宴尊卑并不明显,因民风炙热,酒过三巡,大家都没在座位上坐着,各自相熟的凑成一堆,云郦想了想,正欲起身。
还没等她站起来,忽地传来一声素素姑娘。
云郦抬眸望去,来人一袭蓝地绣山水纹银线袍,身形高大,容貌俊朗。是她熟悉的人,陈家忠实支持者,如今掌管的是西洲钱粮户籍,她疏离地叫了声宋大人。
尽管云郦态度疏离,宋知一听,脸上笑容更盛几分,他道:“素素姑娘,前些日子听说你身体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云郦疏离道:“好多了,多谢宋大人关心。”
她态度依旧冷淡,宋知略有些失落,但依旧关心道:“阿远可好?近日应该会说许多话了吧?”
云郦正准备回话,却听隔壁传来一声响,她抬头看去,只瞧见裴钰安抬脚离开的背影。
第92章 她的心
裴钰安离开,云郦也不想多和宋知牵扯,她疏离地笑了笑:“宋大人,我还有些事,就先失陪。”
“唉,素素姑娘。”宋知连忙要追,云郦见状越走越快。
赵渔发现此处的情况,立刻派护卫叫住宋知,云郦见宋知被姐姐的人拉回去,松了口气。
宋知的心思她早就明了,只是她没那些心思,他又是姐姐手下的人,她早就将他拒绝明明白白。
云郦朝裴钰安离开方向走去,快步跟上他道:“世子。”
裴钰安脚步微顿,但他没停,云郦加快步伐,在距离他还有两三米的地方,云郦低声道:“世子,阿远这几日都在叫爹爹,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这话成功地让裴钰安脚步一顿,他停下来,转过头。
此处距离宴客的花园略有些距离,也就是百来米,依旧可以听到不远处的丝竹管弦声,以及看到璀璨明亮的灯笼。
“这个时辰阿远应该还没睡。”云郦补充道。
裴钰安目色淡淡地凝着她:“虽我不喜庶子,但阿远到底是我的骨肉,我对他并不是全无感情。”
“若是你觉得他耽误你嫁人,我带回京城也无妨。”他神色尤为冷淡。
云郦心里知道裴钰安是个醋缸子,她解释道:“那位宋大人我就和他只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熟稔。”
说完,她补充了句,目光真诚,“我只喜欢世子的。”
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裴钰安低眸看她,夜风轻抚,吹的白杨旁的素白纱灯也微微摇晃。
裴钰安嗓音微沉:“如今你姐姐已是城主夫人,你不需要我,也无需再欺骗我。”
云郦小声地道:“我没骗你。”
“我是真喜欢世子。”
裴钰安再看了看她,忽地抬脚离去,云郦见他走,她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不过纵使如此,他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小半个时辰后,裴钰安冷淡地向赵渔告辞,云郦目送他背影远去,微微吐出口浊气。
两位使臣一走,其余的西洲富商官吏见弯月渐高,也逐渐提出告辞。
云郦回了屋子,阿远躺在宽大床上,他两只手握成小拳头,举过头顶,已经熟睡。
云郦看他片刻,轻手轻脚去
外间洗漱。
洗漱完,正准备回内室歇息,听到守院门的婆子叫夫人,云郦往门外看去,就见赵渔大步而来。
云郦忙走出去:“姐姐,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赵渔看着换好寝衣的云郦,她脸上笑吟吟的,没什么委屈不满之色。她心底松了口气,思忖片刻,低声说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阿远在云郦卧间内室熟睡,两人怕惊醒他,就没进屋。夏末的夜不是很冷,云郦披了件外裳,在院里搁了软垫的石椅坐下。
“姐姐,你要说什么?”云郦问。
赵渔仔细斟酌后,方才缓缓开口:“今儿我瞧裴钰安待你甚是冷漠,似乎……”
她停顿了下,委婉含蓄地道:“秀秀,他若是执意忘了你,不如我们也另择良人。”
云郦不管做什么决定,赵渔都会支持她,可见她委屈求全,做姐姐的又有些舍不得。
赵渔不了解裴钰安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云郦不奇怪,她略作思索,还是不想让赵渔担心:“姐姐,比起我对他做的事,他如今不过就是对我冷淡了些。”
“可是,秀秀,感情的事不能这么算的。”感情这种极难说公平两字,你对我有几分好,我就不多不少还你几分
“我知道的。”云郦安抚地冲她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若是他一直如此,甚至哪怕你跟着他回了京城,他也不假辞色,或者想要另结新欢?”赵渔道。
这怎么可能,裴钰安如今就是等着她示弱,想看看她有多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