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凝视着陆照旋,眸色越来越亮,声音却越加低沉,待说到最后,几乎流光溢彩。
剑光璀璨如星辰夜行,竟将这茫茫无尽虚空照亮,四下望去,周天星汉灿烂,尽是十洲五岛间的小世界。
在万千星辰之中,剑光如流星,夺走一切星辰之辉,周天星斗在它面前也黯然无光,全沦为陪衬。
在那辉耀无穷的剑光后,是谢无存比剑光还要灼热的目光,“让我看看你的剑法,这些年来是否有了长进!”
在那流星照夜中,白虹轻吐,在星辉之下不紧不慢地原地游走了两周,这才悠悠而上,朝那璀璨到刺目的光辉涌去,刹那吐成一片光华。
白虹与星辉相接,极绚丽的遇上极璀璨的,摇摇而悬,上挂长空,在周天星斗中竟显出无穷华彩,两相交接,便终化作烂漫明河,万千星辰、无数世界为它们作陪衬。
那白虹与星辉明明灭灭,互相牵缠,一时星辉压倒虹光,一时虹光又摇落星辉,分影而错,反复无穷,壮美难言。
然而这极璀璨与壮美下,却是极致的危险。
星辉偶尔摇落,便化作一点荧光轻飞而远,稍稍一落,便是星辰无声湮灭,或炸开一片绚丽的烟花。
“陆道友真是什么都会,秦家的存元万生术何等稀罕,倒给你学了去。”谢无存忽地大笑起来,“秦道友,莫非你惜才心切,连有仇也不顾了,专为陆道友讲了你家绝学不曾?”
秦氏老祖插不上手,唯有此时谢无存点名提了他,才不得不作声,纵谢无存丝毫未将他放在眼中,言语间也并无尊重,他也只得赔个笑,故作不知,“若在下真是这样的人,想必陆道友也不会拿存元万生术把在下砍死一回。”
“陆道友,他夸你天纵奇才,你可听明白了?”谢无存隔着漫天星辉朝陆照旋含笑而望。
陆照旋可没从秦氏老祖的话里听出半点这个意思。不过谢无存不说人话,这也不是她第一回 知道,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权当他说的都是真话。
方才陆照旋一剑乍起,将秦氏老祖一剑斩落,便是化自存元万生术。
她自然没有人亲传指点着学这存元万生术,但当初秦飞臻可不正是手把手反复教她?纵是最耐心的名师,怕也没秦飞臻那般热心周到了。
秦氏老祖惊诧她竟会存元万生术,然而陆照旋却觉若她不会,他才该惊诧。
往事已成往事,如今俱成了她的手段,自然要一一奉还。
“不敢当。”她淡淡道。
谢无存长笑,伴着剑光,一齐朝陆照旋袭来。
那白虹与星辉洒落无穷,明灭数度,实则已是生灭了千重。
陆照旋持正守心,任谢无存的道法顺着剑光传递而来,便好似大浪滔天,也终无法湮灭山棱,浪潮涌去,仍是毫发无损、岿然不动。
谢无存难掩讶色。
他本以为陆照旋虽已蜕凡,却也不过是一两百年内的事,纵她手段非凡,但于道法上却未必有多么深厚的领悟。这些东西全靠水磨工夫、日积月累,并非天纵奇才可以解决的。
然而几番试探,其应变无穷,与他道法相生相灭,拆解之快、反复之无常,早已远超一个普通蜕凡修士的范畴,甚至隐隐压他一头,逼得他不得不更生应变。
莫非这道法上还真有天纵奇才的吗?
这样的人,若非福缘深厚至极,便是天生的修道种子了罢!
谢无存想杀陆照旋,并不因她的修为、年纪而有任何改变。自他听说了这个名字起,便知道她与自己是一类人。
也是……他最想杀的那种人。
于道法上,他并不占优,谢无存便任那星辉一闪,散落在虹光之中,反朝陆照旋卷去。
顺着虹光而来的,除了谢无存的道法,还有无穷无尽的、如潮水般的噩梦。
无数个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夜,无数疼痛与恐惧交织的回忆,无数血与泪的牵缠……
它们太沉重了,以至于情绪有了重量,仿佛无尽的潮水一般,沉沉地打来,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身上,几乎要将人压垮,成为深埋山底最微不足道的尘土。
也许……
陆照旋想,很少有人会像她一样,拥有如此多的恐惧和痛苦,所有让人惊骇的命悬一线、艰难求生,在她的生命里实在是太过密集了,以至于当它们同时涌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最真切的沉重。
她拥抱着这沉痛,也拥抱她的过往,拥抱她的每一个瞬间。
平静地好似从未有过伤痛与不甘。
这伤痛与沉重是潮水,朝低处流。
陆照旋任那浪潮涌来,却半点波澜不兴,而那浪潮朝她席卷了许久,便好似无趣一般,竟慢慢流去,反朝谢无存涌去!
谢无存反复试探,却半分也未见陆照旋失态,更未见她流露半分破绽,空待了许久,什么也没等到,反倒等到那无边浪潮反朝他自己涌来。
这心潮便是如是,一念生,便卷起心魔,引得方寸大乱。然而若对方心如止水,丝毫不为所动,便是心潮倒卷,祸及自身。
谢无存不信陆照旋没有心魔!
他比谁都要笃定。
在心潮卷来之前,他近乎难以置信,又绝不相信般瞪着她,“你的心魔呢?”
心潮卷过。
谢无存的脸上,闪过最狂热而苦痛的神色。
无尽虚空里,一道虚影极亲密地立在他身侧,张开双臂,似要将他拥入怀中。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存自那无边的狂热与苦痛中醒来,望着这虚影,露出极茫然的神色来。
这面容太熟悉,又太陌生。这虚影……是谁?
那虚影含着与他如出一辙的狂热笑容,朝他张开双臂。
那拥抱太过诱人,容不得他的理智存在。
谢无存毫无挣扎地任由那虚影将他拥入怀中,在最后一刻,竟露出古怪又疯狂的笑意来。
当拥抱落下时,他与虚影一同消失。
虚空是极致的寂静。
陆照旋凝视着那无尽虚空。
谢无存没有死在她手下,而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只是给他递了一把刀,在心潮涌过、他心绪起伏最大时,以魔心千障勾起他心底心魔,凝塑化身。
他的心魔,也是他自己。
陆照旋也有心魔,但她的心魔化身远在山海境,被她分润气运,代替她真身镇压山海境气运,这心潮再怎么勾动,她也不会有半分波澜。
但心魔终究是心魔,总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谢无存以死给了她一个警示。
陆照旋忽地轻轻招手,朝远处淡淡道,“秦道友,不告而别,是否有失礼数?”
秦氏老祖在旁观战,见谢无存在陆照旋手下轻而易举地死了,而自己又是重凝之身、实力大损,哪还有再与她一战的念头,当下便要重遁虚空而逃,谁知遁走而出,却未归流洲,反倒直接遁到陆照旋面前了!
他大骇,岂能不知这是后者于虚空之道上远胜于他的象征?
“你同我说实话,我便只杀我的仇人,不株连整个秦家。”陆照旋一边安定他心神,一边引动他元神,诱使他说真话,“你们秦家灭邓氏,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阴阳合世符又是什么?与谢家又有什么关系?”
秦氏老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虽心知不妙,却情不自禁道,“阴阳合世符正是谢家命我们去寻的!他们说,就在邓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咳,日万大失败,我发誓我真的早上九点半就开始坐在电脑前搜索枯肠了。
所以这更明天补上吧,明天日六。
第70章 道君之命,谢秦之事
“谢家?”陆照旋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方才秦氏老祖向谢无存提那“阴阳合世符”时, 陆照旋便已隐有猜测,明白这两者之间脱不开关系,然而真切从前者口中得知前因后果, 还是让她大感迷惑。
为何谢氏想寻一件宝物,竟会令秦氏代劳?
若说当初邓氏在秦氏面前是怀璧之罪, 陆照旋尚能理解,毕竟两家虽有实力高下,却还未到邓家甘心奉上宝物的地步,最后刀兵相见,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倘若这宝物是谢氏要寻的东西……以流洲三大世族的超然地位,谢家根本无需动手,只需一位蜕凡修士出动, 往邓家一坐, 和和气气地说两句闲话,略点一点,邓家便必主动双手奉上,何须如此麻烦?
只怕……谢家之所以要将这阴阳合世符委托给秦家去寻,便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这宝物去的。
这其中必有因由。
若她当初并未借寄邓家为门客, 若当初秦家没有对她赶尽杀绝,若谢家与她并未结仇, 这事或许与她没什么关系,她既已知当初秦家在寻什么,也就不必深究了。
但往事没有倘若。
况且,陆照旋思来想去, 总觉这其中有些不谐之处,她说不清缘由,但哪怕这一丝一毫的预感也已足够。
“我不骗你, 我只杀当初与我结仇之人。”陆照旋思及此处,便知她必往谢家走上一遭了,这与她直奔流洲的初衷是一般无二的。
她沉吟了片刻,朝秦氏老祖淡淡道,“至于你秦氏少了托庇,分崩离析后,是否还能东山再起,便都是后人事,与我无关了。我与秦家的恩怨,到此为止。”
她懒得与秦氏老祖再玩什么死而复生、生而又死的游戏,一言既罢,剑光已起自秦氏老祖灵台。
长河直落。
在浩渺虚空、无尽星汉下,一代蜕凡大修无声无息忽地如山棱崩毁,无声无息间,化为飞灰。
陆照旋静静立在茫茫虚空中,半晌无言。
她与秦家的恩怨,始于她微末之时,又终于她扶摇而上之后,世事常迁,今日她报了仇,又焉知他日没有人再来向她寻这毁家灭宗之仇呢?昔日秦氏煌煌赫赫,今时却朱楼倒尽,又岂知他日如日西沉的不是她呢?
陆照旋垂眸。
斗转星移,殊世无常,不得大道,终是蝇营狗苟。
***
陆照旋赶赴谢家时,却发现半途已有人在等她。
不巧,她虽不认得他的面孔,却认得他的剑法。
“陆照旋。”那人朝她飞来一剑,却在她轻易化解后并无再出手的意思,反是唤了她一声,“你不必去谢家了。”
破元剑典。
陆照旋去不去谢家,与旁人无关,不是谁一句话便能阻拦她的,更不必说某个谢家人的一句话。
“谢无存死在你手里。”那人静静地打量了她一番。
陆照旋没有说话。
她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说话。
“你与我谢氏恩怨,起自谢镜怜,其后因果,也算有来有往,纵是我谢氏稍欠你些许,你也已杀了谢无存,总该出了口气罢?”那人神色淡淡,似谢无存的死并不算什么血海深仇,被杀了蜕凡修士的也不是他们谢家人一般,“还有一桩,我愿与你化解。”
陆照旋挑眉。
“你既去了秦家,想必也从那人口中得知了阴阳合世符之事吧?”那人似并不需她反应,自顾自道,“当初确是我谢氏令秦家去寻的,也是我告知他们阴阳合世符就在邓家的。”
“不过,秦氏并不知阴阳合世符究竟是什么,也不知为何说它在邓家。”那人说到此处,朝陆照旋望了一眼,目光里带了点旁的,似饶有深意,“其实,我们谢家也不知道。”
他说到此处,似是故意吊人胃口一般,竟不再说下去,只顾去等陆照旋反应,非要她显出心急来才可。
他不说话,陆照旋便也不说话,她连眉毛也未见得动上一根,神色淡漠,与那人无言对视了许久,淡淡道,“你若只是想在这与我浪费时间,我便不奉陪了。”
虽不是他想等的反应,但起码说明陆照旋并非当真不在乎,否则,她早便一剑飞来了。
那人见好就收,他缓缓道,“阴阳合世符,是明道君令我谢氏去寻的。”
道君是问元大能尊称。
明道君,自然便是明叙涯了。
陆照旋当初在流洲时,从未与明叙涯打过交道,更不知作为明叙涯的传承后辈,究竟该如何称呼他。
在凤麟洲,赵雪鸿偶尔提及苏世允,会口称苏祖师,裴梓丰提及兆花阴,也会称一句祖师,倒是面前这谢氏蜕凡的称呼有意思。
明道君,而不是明祖师。
“哦?是吗?”陆照旋早已就着他这话千丝百转了数回,面上却仍分毫未改,不置可否。
“当初明道君忽地唤我家老祖去,令我谢氏为他寻来阴阳合世符。在此之前,我谢氏甚至都不知这世间还有这等宝物,更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处,是何来历,该向何方去寻,是明道君多次指点方向,暗示方位,我等才知的。”
那人隐约有忧色,“这其中兜兜转转,足有数百载,明道君已是问元大能,何等宝物不可一算而得?非得在数百年中反复折腾,命我谢氏去寻?时日久了,我等也觉察其中有异,只是道君有令,不敢不寻罢了。”
“后来,我家老祖觉其中隐有不对,忧心招来祸事,便把事情转给秦氏,令秦氏去寻阴阳合世符。秦氏虽大,与我谢家比,也只能俯首听是。根本不必向他们解释阴阳合世符为何物,他们自不敢拒绝。”
陆照旋不置一词。
虽然从她心里,觉得这事没什么好吹嘘的,更不值当拿来在另一个曾经被他们仗势欺人过的人面前卖弄,但世家的傲慢、残忍,早已在她心里和“不可理喻”对等。
“我们根据明道君的指示,得知阴阳合世符大约就在邓家,便令秦氏去邓氏寻,也就有了其后你所熟知的一切。”
“明叙涯虽不算流洲正牌祖师,好歹也是问元大能,一脉相传,你们谢氏老祖有几个胆子,竟敢拿他的指示推脱搪塞?”陆照旋唇角溢出些冷笑来。
“偌大流洲,要寻一件并不起眼的宝物,纵我谢氏煌煌赫赫至此,也没法轻易做到,有事令下属世家去做,不正十分得宜吗?”那人淡淡道,“我谢氏于此事上其实掺和得并不多,并不知阴阳合世符究竟是什么。”
“不过……”他忽地一笑,饶有深意地望向陆照旋,“陆道友,你知道吗,如今回头再反观,这一切,竟好似与你缘份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