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涣选了第二条路。
元孟果然觉得有些可惜,可他没有劝他,而是道:“你太清高了,像我的一位友人。如果是他,一定也嫌这爵位不干净,宁愿自己闯一闯。太清高不是好事,可也未必是坏事,你便去吃吃苦吧。”
林涣现在回想元孟神情,突然意识到,那个“他”,很有可能其实是“她”。
宋灯是知道那段旧事的,无心刺痛林涣,于是避开不往深谈,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再问了几件事,总算是彻彻底底确信林涣是元孟派来帮手的。
宋灯盘算了下时间,是元孟同她透气会将宋炀调到青州后,他才将林涣派来的。
宋灯对林涣道:“如果我要传消息给殿下,应当找谁?”
她心知,以元孟的性子不会将北川这边的事情全数抛开,定然有帮他盯着的人。
果然,林涣道:“青州这边的消息由我一并递交。”
事实上,在宋灯大显神威前他刚寄了一封信,信中说忠勇侯韬光养晦,暂无实际举动,只试探了当地豪强几番,宋小姐偶尔出府四处游玩,还结交了一个吏目家的姑娘,常常请人入府玩乐。
结果这信刚寄出去没多久,信里的内容便被接二连三地推翻。宋小姐胆子实在太大,林涣原本只想默默藏着,结果见这阵仗,生怕混乱之中宋灯有个万一,只好明晃晃地显出来了。这一显山露水,果然就被宋灯抓到了尾巴。
林涣起初还犹豫要不要立时补上一封信,可越看越觉得宋小姐这腥风血雨刮得太狠,还是看完整场大戏再一并报与殿下更佳。
想到这里,林涣不得不感叹,今晚回去这信上又要再添一笔,好叫殿下知道,宋小姐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
宋灯道:“我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殿下,你可能保证书信安全?若是泄露了,不只你我,只怕殿下也要受影响。”
林涣道:“姑娘放心,我们自有一套暗码,便是中间出了差错也不会走漏消息。”
宋灯从未与元孟分开这么远,所以对这套暗码并不熟悉,但林涣一说,她便感觉隐隐约约也有些印象,应是元孟当年搞出的玩意儿。
宋灯起身道:“既如此,便劳烦你明日来府上取信。这信看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你看完译出来,之后便别让人看了。”
林涣点头应是,心中也暗暗揣测会是什么内容。
纵使因着宋灯一气呵成地收拾了伍州同这巨贪,他刻意将信的内容往深想了些,可第二日真正看到信时林涣还是吓了一跳。
若信中字字属实,这位宋小姐当真是了不起。比起他们这些男儿,她才更像殿下的肱骨。
北川尚有春寒料峭的余威时,京城已经入暑了。
元孟桌前点了盏灯,一晚上已有好几只小虫往里边飞了。
蔺九叩门进来时,发现自家殿下正盯着那盏平平无奇的宫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琢磨了下手头的两件事,想了想,决定将好的那件放在后边说。
元孟早注意到蔺九了,见他迟迟不开口,只好道:“出了何事?”
蔺九道:“于姑娘那边,同苏慕见了一面。”
说完这话,他飞快瞟了一眼元孟,见他神色淡淡,一时竟难分喜怒。
元孟只是有些出神。
宋灯离京后的第一月,他便出手帮了苏慕一把。
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安公主因为不敬祖上,头一次惹得龙颜大怒,恰巧福安因为想要强嫁苏慕,将苏家逼得陷入绝境之事上达天听。
福安被削了封地,还罚一年禁闭,被诬陷入狱的苏大人也被放了出来,和家人团聚,只是要多养几月伤。
不过好在这事在圣上跟前过了明路,苏大人又是个铁骨铮铮之人,有了这么一遭,等福安公主被放出来,圣上应当就会为她另择一门婚事了。
当然,这都是外边的传言。
元孟心知,皇帝原先就知道福安想嫁苏慕,对此也是乐见其成,见苏大人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心中也恼得很。这回若不是福安给他献的药让他的身体乍好还虚,又亏损三分,他何至于寻出种种由头来发作?
由此可见,所谓最受宠的公主也不过如此,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苏慕同福安的事一解决,于暮春又开始愧疚于阁老在危难之际同苏家解除婚约了。
元孟偶尔会想,他为什么要出手救苏慕,给自己找麻烦?
可每当他这么想,宋灯的声音便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他只好承认,苏慕父子都是难得的好官,虽说犯起执拗和他对着来的时候,也会让他恨不得他们第二日便告老还乡。可跳出其中再看,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臣子,人心难免有私欲,而一个好皇帝,不应该有太多私欲。如果朝堂上只有听他话的人,没有苏慕父子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才是真正危险的事。
元孟回过神,发现蔺九还在偷偷打量他,突然发现自己走神去想苏慕了,其实蔺九是怕他因于暮春的行为生气吧。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与其说是生气、惊惧以及想要掠夺,想要战胜的心情,倒不如说是疲倦。
现在的于暮春,还是当年那个让他动心的于暮春,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元孟了。
他知道如何说笑,如何行事,如何让于暮春放下对苏慕的那点愧疚和过去的情谊。
可是他觉得疲倦。
还有些无趣。
喜欢一个人,会变成这样吗?
蔺九见殿下如此,误以为他失魂落魄,只能咬咬牙,想帮殿下打起精神:“殿下,青州那边来信了。”
紧接着,他看见元孟的神情肉眼可见地生动起来,就好像画中人慢慢有了血肉,从纸中浮立起来一般。
元孟道:“哦?”
第30章 从前我
再机密的信件, 也有八九成是要过蔺九手的,他处理得多了,便是原先看着有些心惊的消息, 渐渐也视若等闲。
唯独今日这信件,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好似窥视了殿下的私事一般。可纵使他心里这么想, 信里的内容还是得照着说。
林涣的信分了两部分, 一部分从他的角度将青州事务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宋灯最后嘱咐的那些话也没落下。而另一部分照旧将宋灯的书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 说是怕自己理解有误,所以将原信内容抄上。
蔺九觉得林涣看起来不声不响,实则也有几分心眼,现在就看,这心眼能不能对上殿下的口味了。
元孟听着信,这才知道宋灯在青州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原先那一个月的韬光养晦, 便是为了这一次能十全十美地将人杀个措手不及。他面上忍不住带出个笑, 轻声道:“她这一手,像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做事向来喜欢谋定后动, 雷霆万钧, 争取一击必杀。所以一看到宋灯料理青州时快刀斩乱麻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她这也算出师了。
可笑归笑,元孟知道她多半还是担忧北川战事, 这才如此雷厉风行。这般做其实还是冒了风险的,安全起见,兴许还是要为她再添两个帮手, 也不知她用不用得上。
这次的林涣不就没起到作用么,得找个她能用,又愿意用的才是。
元孟不再发散,看向蔺九,发现他脸上颇为纳闷,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蔺九是不理解他那句“像我”。手段雷霆的,是从前登上皇位后的元孟。如今的他,绵里藏针,最擅攻心,往往不声不响便将事情解决,连点声息都没有。说起来,倒像是宋灯喜欢的行事手段。
元孟突然有些怅然。
他的手段像从前的宋灯,宋灯的手段像从前的他。可这玩笑,他只能开给宋灯听,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发笑。
或许他可以写信给她。
这念头还没有浮现多久,元孟便先自己否决。他猜宋灯还有些着恼,况且,既要遂了她的心意做君臣,便不能不庄重。
蔺九发现元孟的神情比方才听到于姑娘那事时更复杂了,念信的声音便不自觉小了些。
元孟道:“好好念。”
他才又大声起来。
抛开骄阳与明月的那点朦胧猜疑,单论心机手段,蔺九是极佩服这位宋大小姐的。尤其是她最后杀鸡儆猴,吓得钱斌向马知州求助,闹得那头露出马脚,堪称精彩绝伦。而最令蔺九惊艳的,却是宋灯最后附上的那封信。
元孟打断道:“你先前说林涣附了原信?”
蔺九心知元孟不会误会,但往前递的时候还是飞快强调了下:“回殿下,是誊抄过的。”
生怕殿下失望后迁怒于他。
宋灯信件到林涣手里转成暗语时誊抄了一遍,林涣送到蔺九这边转回原意时又誊抄了一遍,除却字句外,已没有什么同原信相似。
元孟将那薄薄信纸拿在手里,左右扫了几眼,手翻了翻,满满一封信便看完了,心潮澎湃之际,他又忍不住重新读了一遍,这回读的很慢,恨不得一字一句都仔细琢磨。
宋灯信中说到,马知州并不知晓忠勇侯府同元孟的关系,不知是消息不通,还是三皇子那确实没有察觉。请元孟再去确认一番,如若先前调宋炀至青州的手段足够隐蔽,没人察觉宋炀是他的人,不妨顺水推舟,让三皇子以为,他们是成王的人。
宋灯来青州以后,在揣测马知州身后人物时,曾在成王与三皇子间犹豫,最后偏向了三皇子。因为成王的亲舅舅很快就要在北川同鞑靼作战,她觉得成王应当不至于在背后给舅舅埋坑,那么便更像三皇子的手笔。
正是因想到这一点,她才察觉到一些微妙,琢磨着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成王的舅家实在没有什么权势,虽和三皇子舅家同姓,却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真论权势地位,在京城里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成王和三皇子争锋相对,输赢常是四六开,他是四,三皇子是六,而他每每落败,多半便是应在了舅家不显之上,盯着三皇子背后的安国公府都要嫉妒出血了。
这种情形之下,他替舅舅挣来这个大将军的名头,想要舅家一举成为新贵,倒也合情合理。
可这征战之事,向来没有定数,今日看着像是去挣功名,明日再看便是去送命的。如果成王心中没有一两分底气,怕是狠不下心将亲舅舅架在火上这样烤。
那么是谁给了成王信心,那人给成王信心是真心为他好,还是有心害他?
联系起后来陈国的惨败,宋灯大胆揣测了一番,背后可能有三皇子的手笔。宋灯觉得三皇子应当不至于通敌卖国,倒是北川这一片有可能被他或者他身后的安国公府蚕食已久,不堪一击,无力久战。所以在成王心思蠢蠢欲动时,三皇子身边人刚好想出这借刀杀人之计,作出北川欣欣向荣的假象,蒙蔽了成王,让他以为这是场必胜之战,只要去了就是摘果子的好事,这才自告奋勇地推了舅家。
当然,这只是宋灯的猜测,并没有太多证据。可要验证也有迹可循,查一查在成王耳边吹风的人,再探一探北川其他数州干不干净,多少能查出点什么。
更何况……
宋灯在信中道,他们本就不需花大力气去查证此事,只要其中有一两条线索能对上号便行。她看着这局面能疑心是三皇子下的黑手,成王只会比她更敏感。
到时让人向成王的人透一透风,等成王回过神,发现自己有可能被三皇子给算计了,剩下的让他自己去查。越是似有若无查不清楚,他们才打得越厉害。
成王舅家虽不显,他和舅舅却亲得很。他舅舅披甲上阵虽说是他走动来的,最后却也是经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就算他查出三皇子动了手脚,也不可能将战场上的人换下来。等成王发现自己相当于被三皇子哄着将亲舅舅推去送死,难免要失去理智同三皇子恶斗一番。
最好他们打得难舍难分,给元孟腾出手来,那才是一桩好事。
况且皇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成日疑神疑鬼,最看不得年轻力壮的儿子在朝堂中搅风搅雨,若是能让他察觉一二,那更是一箭双雕。
蔺九看着元孟微微激动后又沉下心的模样,不得不感叹,殿下便是殿下,光是这养气的功夫,便不知道比他们强上多少。要知道他刚看到这信时,差点连桌子都激动得拍坏了,哪像殿下这么平静。
元孟看着信,心想宋灯还是太过磊落。这事到了他手中,就算原本没有三皇子的手笔,他也会让这件事变成三皇子的手笔。更何况,他比她更了解他这位三弟和他背后野心勃勃的安国公府,这件事多半有他们掺这一脚。估计前世大哥也是回过味来,心知三弟算计得他与大位无缘,这才狠狠心,想要最后博一把。谁知道连这也落在三弟的算计之中,提前告诉了皇上,让他这起兵还没真正起来就被迫结束,跟闹着玩似的。
又或者,大哥起兵也有三弟在他身边埋着的那人的一份功劳?
元孟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许多原本朦朦胧胧的事务一下变得明朗。
蔺九见元孟神色愈发转晴,这才微微放心,心想男女之事从来误人,自家殿下果然还是专心政事时最为轻松。
被这样想的元孟,在盘算好接下来该如何布局后却移了心思。他翻来覆去地看,怎么都觉得宋灯的措辞比以前冷淡些。
这冷淡不是说宋灯有意轻忽他,而是她太毕恭毕敬,恭敬得他不像一个人,而成了庙里的一尊神。
她从前说话也守着礼节,秉着恭敬,可感觉就不像现在这样。
元孟将那些回忆扯出来反复比对,才发现差距何来。她从前再恭敬,也会拐弯抹角地关心他,如今却是一句都无,只在末尾抄八股一样抄两句制式的祝福,随便找个旁的什么人都比她诚心。
当然,如果那些关心是出于那份情意,宋灯早些断了于她是一桩好事,元孟应当支持才对。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便是君臣,从前那些臣子上奏折时也没少关心他是否龙体安康,她倒还不如那些臣子关心他。
可他紧接着又想起,他曾经在她面前因鄱阳的一个官员大动肝火,嫌那臣子每次上折子都关心他饭吃的好不好,觉睡的好不好,一点正事不干。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朕食如何,寝如何,自有宫人去担心,再不济还有御医,他废这么多功夫关心作什么!花了那么多钱养他这个人,是要他去做事,不是要他来拍须遛马的!”
按理说,她这样的臣子,应当就是他最想要的臣子了。
底下的蔺九慢慢傻眼了。
殿下还没高兴多久,怎么看着又不对了呢。
竟比先前还要消沉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上夹子了,为了排名能往前挤一挤,更新要放到23:30了,大家别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