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有宋灯身先士卒,一来二去,大家便不当一回事了,没看知州妹妹那么金贵的人都去照看伤患了吗?像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去了也是正常,每日还能挣几个钱,大军养好了青州也有保障,怎么想都是一桩好事。
宋灯今日又来了大军养伤整顿的一处庄子,走到最正中的一间屋子,敲了敲门,里边出了声,她才进去。
里边曹将军和宋炀正在议事,见是她,宋炀便道:“你这手还没好全,怎么成日往这跑?”
原来那日宋灯张弓搭箭时,被弦割坏了手,现下虽说让人包扎好了伤口,暂时也做不了多精细的活。
说起这个宋灯便有些无奈,她的手其实伤得并不严重,只是宋炀不放心,让大夫给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有了诸多不便。
不过她知道宋炀是一片好意,这里伤成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那种疮口都生脓流水的,她来这里走动颇多,有伤的地方还是包严实些好。
不过这话也不好在曹将军跟前说,宋灯便笑笑,道:“我多来几趟,城里的人才敢来帮忙呀,你要再念叨我就不来了,到时缺人手你可别找我。”
曹江听着他兄妹二人打趣,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对宋炀道:“这次多亏宋大人与宋小姐,我们才能借青州之利赶走鞑靼,进城养伤,不然也等不到今日。”
宋炀自然不敢居功,连忙道:“都是天子圣明,让各州出兵,助了你我一臂之力。”
大军进了城,宋灯才知道这回朝廷反应倒是快,青州告急的消息传回去才没多久,督促各州借兵借粮的旨意便往北川传来,现下看来,若是没那些人马,曹将军带着些老弱病残想要反败为胜还真是有些困难。
如今青州之危已解,随着圣旨的颁布,朝中定论已下,王将军忠勇可嘉,为国捐躯,现令曹江继承其遗志,统领大军追回二州,击退鞑靼,直至其不敢再犯秋毫。
宋灯懒得去想天子给王将军一个好名头是被人蒙蔽后真心如此认为,还是因北川之事震怒的余威,有心想要抬成王一手,打压三皇子一脉。京城里的形势,她相信元孟会比她看得更分明,不需要她再画蛇添足,她现在只关心朝廷让人往北川陆续押送的粮草与药材什么时候到,别耽误了大军养伤才是。
宋灯心中出神,面上却装作正在认真倾听曹将军与宋炀说话,在一旁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自然道:“我到隔间看看燕世子。”
燕虞还活着。
这是她自鞑靼被打退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宋灯不知道,她一转身绕去隔间,房间里曹将军和宋炀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宋炀是看着她的背影,脸都黑了,曹将军虽有些喜闻乐见,但见宋炀这样他也不好明着摆出来,便只能装作没看到。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宋炀的脸色还没好转,曹将军琢磨了一番,还是想替燕虞说两句好话:“宋大人,世子以后的前程还远着呢,若真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显然,宋灯这几日每每在他们这坐上片刻,转头就“顺路”往隔间去的行为被他们看在眼里,个个都悟出了些小儿女的情思。
宋炀还是气,但嘴上道:“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就是气她往这跑的勤快,也不顾及点自己的身体,成天就关心将士们的身体有没有好转,哪天把自己累倒下怎么办?”
到底把这事定性为体恤将士了。
曹江笑,也不戳破,只将话锋又转回燕虞身上:“说起来这回若不是为了救我,燕世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这份恩情我是记下的,若能旗开得胜,回去后一定要把他的功劳往上报。”
曹江说这话是有三分真心的,他起初将燕虞带在身边,不过碍于上令,其实多少有些担心勋贵子弟脾性不驯,难以把控。
可燕虞进步很快,起初看着还有些娇生惯养,行军路上不过几日,手脚便磨出血泡,不若他们这些糙人耐使唤。可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燕虞来喊一声苦,再拿药去的时候,燕虞脚上都要磨烂了。
曹江问他,他说,家中也有替他准备药物,只是祖父提醒过他,行军打仗没有最苦只有更苦,磨破脚皮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熬过去便能自愈,实在不必大惊小怪。他想着,倘若连这份苦都受不了,后头又怎么敢拿着刀剑去同人拼杀?于是一忍便忍到了现在,还琢磨出了经验,只要脑袋里多想些别的事,这能感觉到的痛就少几分了。
曹江当时就气笑了,觉得燕虞有些愣,可这份心气却叫他动容。功夫可以练,谋略可以教,只要燕虞有这份心气,他就不怕他学不成。这为人处事与行军作战向来不能混为一谈,手段圆滑之人未必擅长作战,像燕虞这样此刻看起来缺根弦的模样,说不定到战场上反而如鱼得水。
曹江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当时只让他平时有机会上药便多上些,不要折腾自己,要真到了战场上,缺食少药的时候他也不会管他。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脑袋挂刀口上的,生死看天,有被捅个对穿也能救回来的,也有只是手上小小划了一刀就发热死掉的,太过轻忽只会送掉性命。他们是能吃苦,可能吃苦不代表要吃苦,自找苦吃就是脑袋有病。
燕虞自然不是脑袋有病,他只是借着这件事磨磨自己的胆气,兴许到后来有些钻牛角尖,可说到底只是跟自己较劲罢了。
可他也看得出来,曹将军是好言相劝,便没驳了这份好意。
从那时起,曹江便时不时地提点他一番,若是驻营有闲,还要教他两手。曹江有次发现,旁人睡了以后,燕虞还偷偷爬起来练,他当时便想,只要他能活下来,以后一定会有他的风光之日。
曹将军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触动,再看宋炀神色,发现他好歹听进去了一些,忍不住盘算了一番。
按殿下透的口风,这位宋大人颇得看重,若真有日后,前程定然差不了,宋小姐说是宋大人的妹妹,看着跟女儿似的宠爱,自己又是个能干的,嫁到镇国公府里面对燕虞那些红了眼睛的叔叔弟弟们,也不至于被人吃了。最重要的是,宋小姐年轻貌美,看起来又对燕虞有几分真心,怎么看都是拍马都找不到的好亲事。
他教了燕虞这么些东西,算是他半个师傅,如今又被他救了一命,替他打点这个倒也是应当,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领他这份情。
曹江慢悠悠地想。
另一边,宋灯在燕虞床边坐着有一会儿了。
大夫说他身上受了许多伤,好几道都是差一点就要性命不保的程度,可他偏偏都避了开来,怎么看都是神佛保佑,将来必有后福。
燕虞其实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只是他大多数时候还是昏睡,每回醒来都在半夜,宋灯白日来了好几次都没能见着。
她也不懊恼,大夫说了,先头该烧也烧过了,如今只要慢慢养,多半是能养好的。他们总归能相见,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同京城里见的最后那面相比,燕虞瘦了些,黑了些,如今鼻梁更挺,眉峰更利,他们只是一年多没见,他看起来便成熟许多,像是能当家做主的人了。
宋灯替他高兴。
事实上,自从知道燕虞能活下来,她便一直很高兴,甚至让水岫觉得她有些亢奋了,只是不知道她在亢奋什么。
宋灯有些不好意思。
她只是常常想起那年花灯节,他同她说起生死时的无奈,又想起前世里,他死后京城里都不再有人记得他的名姓。
再看现在,虽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色也有几许苍白,可他还活着。
这让宋灯觉得,她重生这一世,确确实实是有意义的。
燕虞因为她活下来了呢。
就算不是全部,可起码有那么一小部分缘由是她,这便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两个月都要忙,所以我不打算来看评论区了,要努力工作和存稿~
然后晋江现在的生态,我有点担心评论区吵架,虽然目前的小天使都很和平,我还是以防万一下:
【接受一切负分、写作指导,小天使们不需要进行反击;同时也期待好的评论和小天使间的友好交流】
【不介意评论区推文,不建议在别人文下提及我的文】
最后是我最近的一些感悟,虽然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但还是希望和大家共勉:
我个人觉得表达与交流的出发点应该是为了丰富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单纯地捍卫自己的观点,希望大家都开开心心,世界和平!
第35章 还愿来
宋灯没打算坐太久, 见他今日也没有醒来见见她的意思,便想倒点茶水给他润润唇就走。一来,她还要出去帮一把手, 照料其它病患,宽宽大家的心, 二来, 她每日来看他已经让宋炀心中很不爽快, 偏偏她还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关照他,只好每日少坐些时刻。
水岫将倒好的茶水递到她手里, 宋灯拿出准备好的干净绣帕,用茶碗里的水沾湿,将他有些干燥的唇润了又润。
“小姐……”
水岫用有些迟疑的声音唤她。
宋灯看向水岫,听她道:“燕世子的手好像动了。”
宋灯听了立时去看。
燕虞的手一看便是男人的手,又宽又大,骨节还很分明。他从前皮肤白皙,这手还能看出几分世家子弟的风流, 如今晒黑了一些, 又被北川的风吹皲了皮肤,一看便是能拿住刀剑的手。上边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大夫都没给处理, 不过眼下看起来也快愈合了。
宋灯没看见燕虞的手在动, 就连水岫跟着盯了一阵,都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宋灯有些失望,却还是道:“我们心里都盼望着世子醒来, 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没事,说不定我明日过来时他便醒了。”
水岫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她也佩服世子跟外边那些兵将, 心中盼望着他们能早日痊愈,但她想,她对世子的这份心,是不像小姐对世子的这份心这么诚的,如今倒累得小姐来宽慰她。
宋灯正打算起身,却感觉有什么轻轻划过了她的手背,一触即分。
她愣了愣,低头看去,发现燕虞的手果然动了动。
宋灯面上不自觉地带出笑来,她看向燕虞,轻声唤他:“燕世子?”
燕虞眼皮下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就连双唇都紧紧抿着,好像睁眼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一样。
宋灯道:“世子,不要勉强,不舒服的话就再睡一会儿,过几个时辰再醒也是好的。”
宋灯说完这话才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燕虞这么一番,倒也未必是真要醒了,她就这样跟他说话,好像他真能听见似的。
燕虞睁开了眼。
面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有些头晕,所以又闭上了眼。
他听见了女子的声音。
那人喊他燕世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燕虞突然想看看她的模样。
他又睁开了眼,这一次眼前的东西清晰多了,头也没有那么的疼。
他看见了宋灯,耳旁便再听不见声音。
上战场以后便是杀了人也没有发愣的燕虞竟怔住了,他伤的有些重,所以睡的多醒的少,只模糊弄清他们在青州城前打赢了鞑靼,如今退入青州城内,大军正在养伤。
他怎么会看见宋灯呢?
这些天来,宋灯第一次见燕虞睁眼,她欢喜地同他说了好些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份高兴劲吓住了,燕虞看起来有些怔怔的,好半晌才张嘴想说什么的模样。
宋灯怕他声音轻,听不清晰,便微微往前倾了一些,听到他说:“原来你是我的梦……”
轻飘飘的,好像叹息一样。
其实这句话很好解释,最显然的,便是燕虞不知晓她也在青州,想着不可能在这个地方见到她,所以才这样喟叹一句。
可宋灯还是觉得有些脸热。
好像突然一下,她和燕虞之间便不那么坦荡了。
她摇摇头,想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出脑海,便听燕虞说了下一句话:“你有什么愿望,能让我为你达成吗?”
宋灯脸红了。
她看了眼水岫,发现水岫早站门口去了,装作自己不存在。她心里又羞又气,对燕虞道:“燕世子,你没做梦。”
他从前不这样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呢,一定是大夫用的药不好。
宋灯打定主意,燕虞要是再乱说话,她就把近来用的那几位大夫都找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位庸医开的药。
好在这一回,燕虞没再说话了。他似乎想坐起身,宋灯一下放下心中那些羞恼,起身到他身边扶着他半坐起来。
宋灯将手中那杯冷茶倒了,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摸在手里是半温的,这才递到他跟前。因为怕他拿不稳,还在旁边扶了一手,眼睁睁看他喝下去了,才将杯子收回来放到一旁。
燕虞喝了点水,看起来清醒多了,他伸手抵在额头上,似乎有些头疼。
见他这样,宋灯便将刚刚的事都忘了,有些担心地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让水岫去帮你叫大夫过来?”
燕虞终于确认,这确实不是他的梦。
有那么一刻钟,他觉得头比先前还疼,可很快,又有着难以忽视的轻松与欣喜萦绕在他心头。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刚开始时能睡好的夜晚是极少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太睡得着,总是睡得很浅,做着噩梦,梦里喊杀声震天,要么以他被别人砍掉了胳膊和腿结尾,要么以他砍掉了别人的脑袋结尾。
偶尔能做一两个好梦,有时是回到镇国公府,在老国公跟前展示他跟曹将军学来的武艺,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这是战场上学来的杀招。有时是花灯节的那条街道上,宋灯抬头冲他笑,小而莹润的脸有些泛红,她对他道,你还欠我一个愿望,现在你回来了,我要你替我实现它。
后来燕虞习惯了那种朝不保夕,也习惯了同营帐的人每天都在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全换上一拨。他越来越老练,每天空余时间全用来锻炼身手,偶尔还要被曹将军拿着兵书见缝插针地教导上一番,夜里几乎一躺下便能睡着。
他不再做梦了。
唯一的遗憾是,连美梦也不再做了。
燕虞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宋姑娘。最后他想,大抵是临走前的最后一个花灯节上,她说的那句话对他来讲太过重要。
对生的渴望和对故乡的眷恋,让他做梦都想听到宋姑娘说出象征他已回去应诺的话。
可很奇怪。
燕虞放下了抵在额上的手,认真看向眼前的宋灯。她长大了一些,原先两颊微丰,还带着点孩子气,如今却瘦了下来,露出愈发妍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