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仪的手一下变得冰凉起来。
元孟察觉到后,立时让人将殿外等候的荀宁请了进来。
荀宁为陈昭仪把过脉后,于偏殿向元孟汇报情况:“回殿下,娘娘的身体虽较从前强健了些许,但还是不足以施针问药,若想确保万无一失,还当继续食补,慢慢进益,不可操之过急。”
对于如何诊治陈昭仪的病,荀宁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想法,但是陈昭仪身体孱弱,经不起太过刚强的方子,中正平和的太平方又救不了性命。荀宁这才想将昭仪身体先调理好,再行对症下药。
这是元孟许了的法子,他微微颔首,顿了顿,道:“娘娘心思细腻,不知是否有所积郁,可要开些对症清火的药?”
荀宁拿捏片刻,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殿下不妨多开导开导娘娘,非要用药不是不可,只是到底落于下乘,于娘娘身体无益。”
元孟沉思片刻,将荀宁留在了偏殿,独自进正殿想要同母亲说话。
还不待他想好如何开口,陈昭仪便道:“你如今也快二十有三了,婚事如何打算?”
元孟的思路顿了顿,暂时将夺位之事往后放了放,琢磨起陈昭仪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陈昭仪一看他这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拍了他一下:“你现下跟我说话也琢磨这么多?”
元孟一怔,解释道:“我怕娘娘听了些不好的话。”
两年前成王被赐婚,而年岁相近的元孟完全被天子忘在脑后时,陈昭仪便伤心过一阵,如今又突然提起他的婚事,元孟怕她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闲言碎语。
陈昭仪脸上露出了些微伤感的笑,微微摇头,道:“我只是想着你也到年纪了,想问问看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元孟陷入沉默。
陈昭仪心知,那便是有了。若是没有,他又何须沉默呢?
她嘴角不自觉便带起了笑:“快说给娘听听,是什么样的姑娘?”
元孟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道:“美丽,天真。”
他继续想着能够用来描述当年于暮春的词汇,却发现没有什么词能比这两个更好地概括她。
元孟又沉默下来,最后道:“我知道,她不是娘娘喜欢的模样。”
他知道陈昭仪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喜欢宋灯那样的女子。
陈昭仪原本等着更多的描述,听到只有寥寥两个词时,有些无奈,紧接着又听到了后半句,只好道:“傻孩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所以不用羞赧,再多同她分享一些他心上人的模样。
元孟却执拗道:“娘娘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你虽觉得天真女子可怜可爱,却更喜心志坚定胸有沟壑的女子。若她还能八面玲珑,心肠慈悲,那便更佳……”
元孟一人絮絮说了许久。
陈昭仪起初惊讶,尔后渐渐嘴角带笑,神情变得饶有兴味。
待元孟总算说完她该喜欢的女子模样,陈昭仪问他:“你说的这般详细,可真有这么一位姑娘可以介绍给为娘认识?”
她笃定这位姑娘确有其人。
元孟想的却是,母亲果然还是喜欢宋灯。
他的目光转向偏殿,想到里边的荀宁,忍不住想,娘娘,她也惦记着你呢。
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或许宋灯是最惦念他的人,她那么盼着他好,又为他做了这么多。那么,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元孟想到了燕虞。
其实在林涣信中,她待燕虞也未有多少特别之处。可他知道,若真一点特别也无,林涣根本不会将燕虞写入信中。
毕竟林涣一直以为他待宋灯有男女之情,虽未挑明,可元孟知晓他通过细细记述宋灯之事来讨他欢喜。元孟不点破,只是因为他确实关心这些事情,虽然不是因为林涣想象中的男女之情,可这无伤大雅,不必特意解释。
正因如此,林涣绝不会在无必要时写下宋灯与其他男子的言笑。
看来她放下了。
他该预料到的,毕竟她性格那么倔强,从前没有点破,所以她尚能怀着这份情愫长长久久,而如今,她说要同他做君臣,便不会再折磨自己。
她去青州已一年零二月,将青州搅得天翻地覆,期间又经守城之战,历遍大起大落,心思自然便离了他身上,一年到头,亲自写的信也不过三两封,还句句不离公事。
这是好事,他该替她高兴。
他如今这般,不过是觉得,燕虞配不上她。她如今不过十六七,便是再留两年亦无妨。若能等到他登基,那么他便能为她从全天下的男子里找出最堪为良配之人。
可想了许久,他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也罢,她若真喜欢那燕虞,而燕虞又能活着回来,他便成全她。
只要她欢喜就好。毕竟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如今也该轮到他报答。
元孟眉眼沉沉。
直到陈昭仪推了推他,轻声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也不怪他突然便不应声了。
元孟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只是……我想做好一件事,却发现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陈昭仪看他眉眼,却觉得不像,倒像是他年岁尚小,正崇敬陛下时,陛下将南蛮上贡的一尊牙雕随手送给他,尔后那牙雕被三皇子抢走,而陛下什么也没有说时他的神情。
失去所珍爱宝物的愤怒。
与不被所爱之人袒护的委屈。
陈昭仪将元孟拉入怀中,就好像他还没有长大一样,安慰地拍抚着他的肩背。
元孟起初不好意思地挣扎了一下,慢慢地,便沉默在这样的安慰之中,以期求片刻的宁静。
第41章 斩情丝
元孟开始给自己塑造一个安全的, 可以示弱的喜好。毕竟成王的风光日子不剩多久,等他倒台,三皇子的目光多少会放到他身上, 元孟不想那么快上场,他还要将四皇子背后的势力架起来烤上一烤。
当然, 示敌以弱不代表非要自污, 三皇子还不配让他做到这份上, 他要清清白白地登上那个位置。
于是元孟开始流连书画,最好古迹, 不爱今作,对当今画坛书坛的文人没有一丝推崇,自然也说不上相交。
如今在外边闹出的最大动静,便是平王斥巨资买了一副三朝前画圣妙丹青的骏马图——平王殿下让人往府里跑了三次才结清这笔银子。
这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平王有多爱书画,也知道了他手中钱财有多不凑手。
等元孟照旧来到画庄时,这些日子一见他就头大的画庄掌柜没有立刻迎上来,他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青年。
青年锦衣华服, 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 转身看到他,面上便带起一个笑来:“二哥,听说你近来喜欢书画, 我难得出宫, 便来这里瞧一瞧,没想到能撞上你。”
元孟当然知道元麒是专门来寻他的,可元麒都做出一副巧遇的样子了, 他又何必拆台:“刚好,三弟,我正愁没人陪我鉴赏这些书画, 你若有空,不妨陪我一起看一看。”
元麒含笑点头,让画庄掌柜先行退下:“我兄弟二人随意看看,信口聊聊,自得其乐罢了。”
掌柜连元孟这个落魄皇子都不敢得罪,生生让他分了三次将钱结清,带走那副难得的妙丹青骏马图,又怎敢在元麒这样炙手可热的皇子跟前说一个不字呢,自然是连忙退下。
元孟对元麒这次来意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面上倒也配合,该做什么反应时便做什么反应。
元麒隐晦问他是否囊中羞涩,他便面上显出羞惭。
元麒紧接着又感叹,今上偏心,将好差事都留给了成王,让元孟这个分明已经及冠开府多年的皇子至今无所事事,闹得即将开府的元麒也心有戚戚。
元孟脸上便露出点未能完全遮掩过去的不甘。
这么三言两语挑起元孟心中情绪后,元麒又不接着往下谈了,反而一心赏起画作,好似真的是来选画的一样。
元孟从善如流,也认真看起画来。
元麒同他闲谈:“二哥,你便这么喜欢妙丹青?他那些画瞧起来似乎是比旁人有灵气些,可要说值那么多钱,我是不认的。”
元孟摇摇头,尽心演着一个书画痴人,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他需要一个爱好,便拎出了书画,需要有偏好的名家,便想到了妙丹青。
他对妙丹青其实并不偏爱,非要说的话,真正喜欢妙丹青的是宋灯。可就算是宋灯,也绝不会花这么一大笔银子,就为了买一幅妙丹青的画。她若是知道,一定面上强装镇定,心中却忍不住想着那些银子感到肉疼,说不定还要看着这画连连叹气。忠勇侯府的宋小姐,看着清高文雅,其实有时也是个难得的俗气人。
元孟想到这里,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笑来。
元麒看了一眼,对他那句“千金难买心头好”倒更为相信起来。
看他的样子,真是很喜欢。
元麒临走前,一副同病相怜模样,对元孟道:“哎,倘若我这次出府能有一份差事就好,到时不管是好是坏,二哥你都跟我一起干,也好挣些书画钱。”
元孟露出心动却退缩的神色,摇了摇头,道:“二哥记你这份情,但有些事情,还是随父皇的心意罢。”
元麒叹口气,道:“二哥,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最后也什么都没说,随意包了两幅画便离开了。
可元孟知道,他心中此刻应当还算满意。
一个胆小懦弱,母家不显,不愿意随意参与进夺嫡之事的哥哥。元麒可以不用太过戒备,只要记住时不时施恩一次,最后便能将人拢到手中,不是作为兄弟,而是作为下臣。
他满意便好。
他满意,元孟便满意了。
只可惜元麒现在便可以离开,他却不能,还是应当在这把戏做全了。
元孟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慢慢挑起画来,心里琢磨着今日是否该再买一幅。
他看着看着,最后又来到了妙丹青的画作跟前。妙丹青的画,自然是贵的,可其他画买了也只是堆在库房,不知会有什么用处,而妙丹青的画,兴许还能算得上是有用,毕竟确确实实有人喜欢它。
蔺九的声音打断了元孟的思考:“殿下,于小姐来了。”
元孟抬头,不远处走来的,果然是于暮春。
远远看着的时候,于暮春的面容有些模糊,元孟自发地代入她前世的模样,随着她越走越近,印象里她总是舒展着的眉头变成小心翼翼地提起,又圆又亮的眼睛好像蒙上了灰雾,带着点不自知的脉脉含情。
变成了今世的她。
元孟站在原地,却漠然地感到,心中没有一丝悸动。
其实早在母亲问他时,他便有所察觉了,只是没想到,他竟愚钝到如今才彻底恍然。
于暮春没有变,可他变了。
她是他年少时的一个绮梦,因为求而不得而在经年怀念中愈发神化的梦。
可他已从因为一点温暖而动心的少年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这漫漫长路,并非她伴他同行。
如今重活一世,相貌变得年轻,内里的那个他却再回不到少年。
绮梦再美,对已非少年的他来说,终究只是梦,他爱的已经不是那个少女,而是藏在心中的一份情怀。可情怀只能撑过三五月,撑不到三五年。
他已经不再为她心动。
可既然他谁也不喜欢,那便娶谁都可以。她如今看着对他也有些动情,虽说未必胜过她对苏慕,但他也不是不可以等她做出选择,权当这辈子轻率招惹她应负起的责任。
元孟分明是这样想的。
可当于暮春走到他跟前,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同苏慕何时重新定下婚约,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这话一出口,他便明白,他心里不愿再同于暮春牵扯了。
毕竟美梦破碎,假象撕下,他和于暮春之间其实不剩下什么,只有他蓄意讨好下,为她解决家中一系列琐事时探听的鸡毛蒜皮。
他其实不了解她,不然在母亲跟前,又怎会词穷到只知美丽与天真。对少年元孟来说,这两个词已足够他喜欢,甚至深爱一个人。可对现在的元孟来说,这一切都远远不够。
于暮春的神情变了,她先是脸色苍白,尔后又露出疑惑,好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在听见元孟话语的那一刻,心中为何有些酸涩。
元孟却只是静静看着。
于暮春发觉,她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元孟。原本很容易说出口的话,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一样,坠在她的心上,让她发声艰难:“……殿下,我有事想寻你帮忙。”
这倒无妨,全当还债了。
元孟道:“你且说来听听。”
于暮春便一股脑地说了。
其实于暮春这些麻烦,说小也不小,可要说大,怎么也无法同元孟真正在做的大事相提并论,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小麻烦。
元孟应下了于暮春的事,却不像往常一样,要亲自送她回府,只问了问她,带出来的守卫够不够,需不需要他借些侍卫,送她回府。
于暮春摇了摇头,而后便茫然地目送他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先行离开的元孟听见蔺九问他:“殿下,元七还要放在于姑娘身边吗?”
元孟不奇怪蔺九发觉他心意的转变,只是见他这般急迫想要调回元七,心中也觉得有些好笑,本想道那便调回来,可转念一想,又道:“暂时先放着。”
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既知道京城会有大事发生,若真的特地在这时将元七收回来,倒显得刻薄下作了。
元孟还没冷酷无情到这地步。
元孟没有再在成王的事情里插手,既然知道这事必定会发生,又何必弄脏自己的手。要知道他的当务之急便是慢慢磨灭元麒对他的防备,好在成王下场之后,能顺顺利利地将四皇子元吉背后的势力推上去同元麒打擂台。
于是元孟当真静下心来,活生生临摹了四个月妙丹青的书画。期间北川战事捷报频传,传得那令人不愉的名字在他耳边频繁出现,几乎要坏了他的道行。
好在腊月十九,成王终于起兵了。
元孟站在书房中,听着外边戒严的声音,不带太多同情地叹着成王又一次落入相同的陷阱,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有没有多咬下元麒一块肉。还是仍和前世一样,到死都是个糊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