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已经分不清前世今生,搞不明白今夕何夕了, 他只是本能地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死也不肯松手。
他想着,他的母亲还在他怀里,还未曾远离,她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就像年幼时一般,他惹了母亲生气,他跟她撒撒娇,跟她耍耍横,他的母亲就会回来了,会回嗔为喜。这法子一直很管用的,他的母亲从来不是铁石心肠。
什么风度什么刚强,安然全都扔下了,他只是抱着母亲,拼命撒娇,拼命耍横,像个小孩子一般地哭叫道:“我不管啦,我要娘亲!我要妈妈!不许走!不许走!”
倒是问凝深知安然的性子,平时看着温和,一到关键时候就特别执拗,向雨桃和抚菡道:“等爷哭够了,自然就放开了。”
雨桃有些担心地道:“可是,然哥儿这个样子,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男女大防呀,就算安然跟方太太是母子关系,就算方太太已经辞世,这些礼教还是要遵守的。被外人撞见了,会影响到方太太的身后清誉。
问凝道:“咱们在静室里,没外人进来的。只是要辛苦雨桃姑姑,一会还要再给太太梳妆一下。”外人来祭奠,一般都在灵堂里,不会跑到静室来。
果然,安然这般没有节制的嚎哭,他身体又受了多处外伤,没哭多久,就声噎气凝,一口气缓不过来,又晕死了过去。
等安然再次醒过来时,一眼睁就看见桂太君红着一双眼,坐在他床边,安然的眼泪一涌而出,他缓缓坐起来,投进桂太君怀里,哭叫道:“姥姥。”
一年不见,桂太君明显苍老了一大截,眼神和听力都不太好了,她明明看着安然,竟然没发现安然已经醒过来了,直到安然爬进她怀里,喊她姥姥,她才反应过来。
姥姥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安然不敢像以前那样实打实地偎进桂太君怀里,只虚虚地靠着她,啜泣道:“姥姥……”
安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不是他一个人,他不能不管不顾地哭闹起来,桂太君已经七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害怕他的悲伤会让桂太君更受到刺激,害怕桂太君会受不了打击。
倒是桂太君叹了口气,道:“然然啊,乖,不要伤心了。那就是你娘的命,你看开些……你还有姥姥呢。”
被人这么轻言细语的安慰着,安然连装都装不出来的坚强瞬间破裂,他把头埋在桂太君怀里,伤伤心心地哭泣,只是没敢嚎啕大哭。
桂太君轻柔而颤抖地拍着安然的背脊,低声喃喃地劝慰着安然,甚至都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然然啊,姥姥知道你舍不得你娘,你娘这辈子呀,没有白疼你。可是啊,然然,你也要体谅体谅你娘,她要是看见你这么伤心难过,不肯爱惜自己,你让她怎么走得安心呀?然然乖,你娘走了呀,你也该学着成熟稳定一些了,不要再那么孩子气了……要让你娘走得安心,走得放心,才是你对她的孝顺……”
其实,道理安然都懂,只是感情上无法割舍对方太太的眷恋,桂太君的轻抚和低语,无形中安慰了他。他哭着哭着,就在桂太君怀里虚弱地睡了过去。
安然第三次醒过来时,见天色已黑,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到身上又有些伤口裂开了,可是,他一点不在乎。
大哭大闹了几场,安然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起来,终于能够接受母亲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虽然心头仍旧被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中,然而,他已经知道再怎么闹,母亲也回不来了。
他叫道:“问凝,扶我去灵堂。”他能做的,只有好好替母亲办好丧事,送母亲最后一程。
问凝劝道:“爷,你身上有伤,大夫说了,叫你不要乱动……”
问凝还没说完,安然便打断道:“给我拿身丧服来。”
问凝便叫抚菡去问安府的人拿丧服,他们现在虽然住在清如院,但只算客居,一应所需,都要向安府的人索要。
问凝又劝道:“天都黑了,这晚了,也不会有宾客来,你先睡一觉,养养伤,明儿一早再去给太太守灵吧。”
安然黯然摇摇头,去守灵,不是做给宾客看的,他只是想能够多陪陪母亲,他能够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越来越少。
虽然安然收敛了情绪,没有再哭闹,安静地跪在灵堂上守灵。可问凝在一边看着,总觉得安然的状态十分不好。
三天尸身入殓,并钉上棺盖,表示逝者永别人世。安然把他在梵金寺替方太太请的保佑平安的开光菩萨玉吊坠拿出来,亲手系到方太太颈上。
他请这尊开光玉菩萨本是想求菩萨保佑方太太一生平安顺遂,想不到,他还没送到方太太手里,方太太就骤然辞世了,他只能把这尊开光玉菩萨给方太太带去阴世,让玉菩萨保佑方太太在阴世一路顺利,早托往生。
安然默想:“菩萨保佑,但愿来世,再结母子情缘。”
安然的十九岁生辰便在守灵之中度过,只有问凝悄悄煮了个红蛋,拿给安然吃。
因九月下旬,天气还不算太凉爽,不敢停灵太久,头七过后,便请道士来掐算了个下葬日子。安然虽然不是安家长子,但他是方太太唯一的亲生儿子,出殡队伍便由安然摔丧驾灵。
从入棺钉盖到送灵下葬,问凝有好几次以为安然会失态崩溃,然而,安然表现得都很正常。
安然守着方太太寸步不离,不哭,也不说话,默默地尽着一个儿子最后能尽的孝道。
安然没日没夜地守灵熬红了眼睛,伤口浸出来的血水染红了丧服,连饭都不肯下去吃,问凝只得送他些参茶喝,还是桂太君出面,才让安然出去换了一次伤药,喝了点血燕粥。
因安凌墨安家的祖坟在林州,山长路遥,方家人舍不得自家闺女一个人孤零零地被远葬在林州,何况方太太从嫁给安凌墨起,从没有回过林州,除了认识安凌墨外,方太太都不认识安家的其他人,方家人在跟安凌墨商议争执之后,决定让方太太暂时葬入了方家祖坟。等安凌墨死后,再跟安凌墨一起迁葬林州安家祖坟。
送灵下葬之后,灵位被放入了安家小祠堂,照理,安然便该回寄园守丧。安然也没打算赖在安府,没有了方太太的安府,对安然来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温暖和眷恋。
安然暂时留在安家,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做:收拾清点母亲的遗物。
一般女子的嫁妆算是女子的私产,不会纳入夫家家产中,由女子自行处置。如果女子不幸意外死亡,没有留下遗言,女子的嫁妆就由她的子女继承。
安然是方太太唯一的儿子,方太太的嫁妆理所当然要由安然来继承。
方太太带过来的嫁妆,在成亲时,有礼书为证,一些嫁妆已经拿出来花销使用了,也有帐簿记录,方太太的遗物并不太难清点。清点之后,这部分遗物,可以搬回寄园,也可以暂时封存在安府。
然而,当雨桃把她带人清点好的帐簿准备移交给安然时,越大奶奶带着她新提拔起来的家中管事,一群人闯了进来。越大奶奶一屁股就坐在了方太太素常坐的罗汉椅上。
不过,越大奶奶坐的是上首。这个上首位置,原本是安凌墨惯常坐的位置。只是安凌墨一向少于到方太太居住的霁琨堂来,因此越大奶奶从没在霁琨堂见过安凌墨,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安凌墨的位置。
坐定之后,越大奶奶看见雨桃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凤目微眯:“怎么,这位置我还坐不得了不成?”也不雨桃的反应,指了指雨桃手里的帐册,吩咐了道:“把那帐簿拿给我看。”
雨桃没说话,不等人来抢,就把帐册呈给了越大奶奶。
越大奶奶拿着帐簿细细翻看,直到看完最后几页,才冷笑道:“呵,我就知道家里的帐有问题!太太在时,家里用度何等宽绰,从不见太太省吃减用,怎么我一接手,家里的银钱就入不敷出了?!原来是你这贱婢,把家产都当做太太的嫁妆,妄图全都拿给安大人,这是想让我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呢!”着说,越大奶奶一拍条案,朝雨桃喝问道:“说!谁让你这么做的?置咱们安家人于何地?”
第123章 何所慰消沉
第123章:何所慰消沉
作者:天际驱驰
雨桃跟着方太太三十多年了, 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被越大奶奶这么一喝问,拍拍桌子就吓倒了?
只是她到底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 身份比不上越大奶奶, 只得朝越大奶奶一福, 恭声回禀道:“我整理出来的太太嫁妆帐簿, 每条每笔,都有据可查, 我不知道有哪条是安家的财产,被我误入了太太嫁妆。”
越大奶奶说道:“太太名下总有六大商铺,之前太太擅自把余韵茶点铺转让给安大人,也就算了。我且问你,太太名下的涤初澡堂, 永馨墨行,淡来酱作坊, 自在篾器店,丰秀梳篦坊,怎么都变成了太太的嫁妆?雨桃姑姑,当初老爷叫你把太太经管的帐簿统共交予我接手, 你就留下了这五间商铺, 想叫咱们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
没有这些商铺的支撑,单靠安凌墨的俸禄,和几所乡下的农庄, 安家怎么可能过上如此奢糜的生活?更不用说, 方太太还经常为了安凌墨升迁而打点关系。
雨桃不慌不忙,从方太太的日常理帐的书案上, 翻出一本帐簿递向越大奶奶,说道:“这是宁文二十一年的帐簿,那时,方太太因怀有身孕,回洛城方府养胎,其间,太太变卖了她存在方府的嫁妆,用变卖嫁妆的银钱置买了六大商铺,不可否认,这十几年来,太太都是依靠商铺的银子支撑着安家众人的吃穿用度。甚至连大少爷的婚娶花费,也是六大商铺盈利所出。越大奶奶,六大商铺都是太太用变卖嫁妆的银钱所购置,难道不应该是太太的嫁妆吗?”
越大奶奶接过帐簿只略翻了翻,就放下了,冷笑道:“你这贱婢,还伶牙俐齿跟我狡辩!太太既然嫁入安家,太太要变卖她的嫁妆,是太太的事,谁管她的银钱是怎么花的?但是,她购置的商铺自然应该归属安家,是安家产业,怎么能算成她的嫁妆?”然后又一拍条案,喝道:“余韵茶点铺就算了,把其他五间商铺的契券给我交出来!”
雨桃也冷冷道:“太太用变卖嫁妆的银钱置买的商铺不归太太,倒归夫家,放在天下,也没这个理!”
越大奶奶懒得多话,再道:“把商铺契券交出来!”
雨桃针锋相对道:“不,我只会交给然哥儿。”
“呵,”越大奶奶又一声冷嘲:“‘然哥儿’?咱们安家现今就只有一位大爷,那位‘然哥儿’早在一年前就被赶出安家了。”
她看了眼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好像不会说话一般的安然,又道:“我们看在安大人是太太亲生的份上,让安大人回府给太太服丧送葬,已经算是很给安大人颜面了,像安大人这样的人,哪配跟我们安家有什么纠葛?还想夹带走我们安家的家产,哼!两个字:休想!”
越大奶奶刚嫁进安家时,也曾客客气气,亲亲热热地喊过安然“五妹妹”,还给安然绣了一个扇套做为见面礼。
不过,后来安然参加考花榜,连累安家声誉受损,蒙受耻辱,又害得她夫君在太学被同窗轻视,她就开始瞧不起这个自甘下贱的小叔子了。
再后来,她夫君出席琼林宴,小叔子居然跑去献舞,害她夫君在琼林宴上丢脸之极,引为平生之耻,之后小叔子打了她夫君,还讹了她一笔银子,她就恨上了这个小叔子。
好在一年前,公公忽然把小叔子赶出了家门,她就觉得大快人心。
这回,方太太突然之间车祸离世,她表面悲伤,尽心尽力地替方太太操持丧仪,心头却是乐开了花。
压在她头上的继婆婆终于消失了,她熬出头了,她成了安府后宅掌执中馈的当家主母了!
通过丧事,她确立了她在后宅的地位,把以前方太太的得力手下全都裁撤下去了,后宅的管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丧事过后,安府后宅的人或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确实应该春风得意了。
雨桃作为方太太的陪嫁丫头,是方太太跟前最得力,最受宠之管事姑姑,是越大奶奶放在最后要收拾的人。
安然木然坐着,明显又陷入了某个回忆中,根本没听到越大奶奶的话。问凝看不下去,从背后轻轻推了推安然。
雨桃据理力争,分毫不让:“说什么夹带不夹带,那些商铺是用太太的嫁妆变卖银子置办的,属于嫁妆了一部分,理当交给然哥儿继承!大奶奶是想谋夺太太嫁妆不成?”
越大奶奶也冷讽道:“笑话!有哪家媳妇出嫁了还给自己置办嫁妆的?难不成,你想说,前儿你交给我的那四家农庄,也是太太置办的嫁妆?还是说,咱们安家,一直靠着太太的嫁妆过日子?哈哈!”
“正是!”雨桃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太胸襟宽阔,一心为了安家,六大商铺每年所出,全都补贴了家用。元和三年,老爷被调回洛城任职,太太才用存下的银子买了四家农庄,购买这四家农庄的银子是六大商铺历年所出花费剩下的,照理说,也该算是太太的嫁妆才是,不过太太把农庄产权记在了老爷名下,因此,这四家农庄才算是安家产业。”
越大奶奶不想跟雨桃再争执下去了,只冷哼道:“我只知道,太太嫁过来置办的产业,不管记在谁的名下,都应该算是安家的产业。你说六大商铺是太太用她变卖嫁妆的银子购买的,咱们安家可以把太太垫支的银子还给她,但是商铺必须是安家的。雨桃姑姑,把商铺契券交出来。”
这六家商铺这二十年来在方太太的打理下,已经成了老字号,每年盈利颇丰,因此,越大奶奶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而且她也明白,没有这五家商铺的盈利,她就不可能维持安家各人目前的吃穿用度水准,她一旦想要节省开支,削减用度,势必会遭受到安家上下人等的埋怨和质疑,会觉得她的能力比不上方太太。
雨桃也懒得废话,道:“大奶奶,我说过了,商铺是太太的嫁妆,契券帐簿我只会交给然哥儿查收。”
“给我搜!”越大奶奶吩咐道:“看见破损陈旧的东西,都给我砸了。回头重新铺陈起来,我跟大爷搬过来住。”
方太太的院落霁琨堂,乃是后宅主院,房屋修得宽敞精致,奢华大气,是当家主母的居所。
越大奶奶掌了府中中馈,觉得自己自然应该搬到主院来住。
本来,安凌墨会偶尔宿于霁琨堂里,多数时间宿于外庭。
越大奶奶早就看出老爷跟太太夫妻感情不谐,这下方太太过世,安凌墨当然不会再宿于霁琨堂了。
她估计,只要叫大爷去跟老爷说一声,她就可以跟大爷搬到主院来住了。
越大奶奶心头盘算得美滋滋的,她带来的仆役正要开始搜查方太太的屋子时,一直没动静的安然忽然清叱道:“谁敢搜我娘的屋子?!还敢砸我娘的东西?!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