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抬头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穿着常服,低头看着他,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那样貌安然倒还有几分印象:“康映文?”
安然还记得他退学那年,李子实勾结康映文,约了白零,金锦,叶欢,孙卓琦四个作陪,哄他在一品香酒楼里吃酒,最终目的是李子实要把阿辰推荐给他。
虽然后来,安然是接受了阿辰,在后面的交往中,化解了跟李子实的矛盾,但是从那次吃酒之后,安然跟白零金锦叶欢孙卓琦四人,却大为看不起康映文投靠李子实,算计同窗的卑劣行径,后来都没有再跟康映文来往。
从那次以后,安然都没有再见过康映文,只听白零他们说,康映文的行径后来在漱玉书院也传扬开来,大家都觉得他品性卑劣,不愿与他为友,便都疏远了他,令他在书院里十分不好过。
一别十年,安然听康映文说起晋江城,那口气,似乎是他的地盘?
安然不愿意在昔日同窗跟前下跪,不等康映文说话,就自行站了起来,问:“你是……县令?”原来的学渣,竟然也做上了县令,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学业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综合能力,康映文显然就是那种,学无所成,但是很合适厮混官场的人,他笑了起来,看起来圆滑而又诚挚的模样:“哎呀呀,我要早知道你来晋江了,早就把你从配所调出来了,去跟那些下贱配军厮混什么?以后呀,你只管安心在我县衙里住着就是,什么都不用干。总之,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就算我升迁了,也可以托付下一任继续照顾你。”
康映文见安然僵站在后堂当中,没理会自己的话,这才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圆润地笑道:“看我,想不到在晋江城见到你,一时喜欢,忘了礼数,快请坐吧,上茶。”
茶啊,安然快有一年没喝过了,一股暖流从喉间滑过,那味道,有些苦涩,苦涩之后,在喉间泛起一股微甜。
让安然不禁一个恍神,仿佛又回到了洛城,那时候,喝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点不觉得茶水竟有这般甘甜的滋味。安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坐下喝茶之后,康映文还絮絮地跟安然叙旧,其实,安然跟康映文也就接触了一品香酒楼那一次,真正跟康映文做同窗的是原主。
安然虽然接收过原主的记忆,不过到底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时间久了,那些往事早就忘光了。
听着康映文说起他跟原主在漱玉书院干的种种蠢事,倒觉得有趣好笑,也就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吱应一两声。
康映文跟杜宁启不同,安然从来没把康映文当做朋友,只是一个认识的熟人而已,自己再怎么落魄,被康映文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太过屈辱和丢脸。因此,安然没像面对杜宁启那样,转头就逃,甚至不愿意承认是自己。
安然觉得在康映文的县衙里混吃混喝十年,至少吃得好,穿得干净,不用干活。比在配所里,被人天天赶出城,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菜要好得多。
康映文跟安然说着话,越说越热络,从开始的“阿然”,很快过渡到“安老弟”。
安然也已经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虽然他的跟康映文的交情远远没到称兄道弟的程度,安然只是嗯嗯地应着,不想反驳康映文。
眼看着“预热”得差不多了,康映文话锋一转,说道:“安老弟啊,哥哥做这个晋江城的县令,也不容易,你在配所里,一定知道,那些个番突蛮子没事就想跑过来打劫,县区里面,见天死人,军事方面又不归我管,我想做出点政绩来,实在太难了。”
安然:“嗯。”在双国交战的边界当县令,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还能搞出什么政绩来?
但是,文官跟武将不同,文官是要靠政绩来升迁的。如果任期内政绩不佳,吏部考核后,就只能平迁或谪贬。
康映文又道:“我在晋江已经做了两年多县令了……没什么作为。”康映文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作为,实在是环境太恶劣了,有劲没地方使。“不过,现在有个机会,只是需得安老弟帮个小忙。”
“帮什么忙?”安然问完了,就醒悟了过来,康映文跟自己没什么交情,却巴巴地把自己从配所的农田里抓过来,衙役们还摁住他,不由分说,强行给他洗漱整理了一通,连胡须都给他刮干净了,然后,康映文又许了他在县衙里好吃好住的好处,末了又大套一番近乎,原来……原来是有求于他吧?这世上,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康映文说道:“户部派了司金主事万大人押送晋江守军的秋冬季军粮和一些辎重装备过来。这位万大人,他有个兄长,是吏部侍郎,我就想请他在他兄长跟前,替我美言几句……这事呢,万大人挺仗义的,已经答允了。只是……不知万大人怎么知道你在晋江城充军,就说,想再看看你的歌舞……”
第152章 拒歌舞
第152章:拒歌舞
作者:天际驱驰
听到歌舞两字, 安然只觉得心头一紧一沉。
安然还没表态,康映文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万大人明天就要启程回洛城了。今晚我给他备了饯行酒,请了杜司马和军中将领作陪, 还请了配所所丞唐大人, 介时, 你歌舞一曲, 让大家都开开眼,乐呵乐呵。”
康映文的话, 透露出不少信息。以花魁公子的名头,安然被发配去晋江城充军十年的消息,应该早就在大唐境内传开了。
康映文其实早就知道他在配所充役了吧,但他对他一直不理不问,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照顾他。
康映文今天忽然把他抓来县衙, 一顿示好,原来, 是那个押送军粮来的万大人点名想看他的歌舞,康映文想巴结那个万大人,不能不来求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觉得自己听了应该愤怒的, 但安然并没有愤怒, 他淡淡说道:“尚在母孝,不作歌舞。再说,我也很久没有唱歌跳舞了,不会了。”
“哈哈哈……”康映文像听了一个笑话:“安老弟, 莫跟我开玩笑了, 你不是最喜欢唱歌跳舞的?还为这个,跟家里都闹翻了, 你现在跟我说不会唱歌跳舞了!呵呵……”
康映文笑呵呵地又说道:“老弟,莫跟我说你还在居母丧,我可听说呀,你被押解离京之时,还唱了一支俚歌,当时去送你的好多人,都听哭了。大家都说,那支《送别》,是你的绝唱。”一句话,就把安然居丧不歌的借口给打消了。
然后,康映文又道:“你快想想,你要唱什么歌,跳什么舞,需要我给你搭舞台或是准备什么舞衣道具。还有,我已经给你准备下了会乐器的军伎,可以给你伴奏,趁着还有时间,你可以跟军伎们先练习练习。”
说到这里,康映文忽然醒悟,他没有早点把安然从配所挖出来,物尽其用,真是太浪费了!
像安然这样名噪洛城的花魁公子,其名其艺,都冠绝大唐,每当自己需要对各方上司长官迎来送往之时,祭出安然这个花魁公子作歌献舞,那可比他召一千一万个军伎作陪作乐还令人惊艳,他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步呢?
不过好在安然在他的地盘,在他的手上,现在用起来还不算晚。至于安然会不会听他的话,替他阿谀奉承,作歌献舞,为他铺平宦途,则根本不在康映文的考虑范围。
安然现在只是个卑贱的配军,落在他手上,自然得听他的。
虽然配所并不归县令管,可是,这是他的地盘,如果安然敢拒绝他,他能轻易令安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肯这么好声好气地跟安然说话,请安然在万大人的饯行酒上歌舞一曲,是他给安然面子,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
听康映文自说自话地安排歌舞,安然淡淡道:“那首《送别》就是我的绝唱,以后,我不会再歌唱跳舞了。今晚,你另请高明吧。”这时代流行宴饮享乐,各地都有乐伎,连这种边关军镇也有军伎。
康映文心头这才微微有点感觉不好,还是不想轻易翻脸,笑劝道:“安老弟,莫玩了,赶紧去跟军伎练习练习,准备晚上的歌舞吧,时辰不早了。放心,我但凡有什么好处,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每天只想着劳作,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说劳累,也劳累,说懒散,也懒散。尤其在安然心情低落之时,他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就这么放纵着自己,有些自暴自弃地过着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
曾经的繁华奢靡,绫罗舞衣,血色胭脂,杯觥交错,都在安然的生活里渐渐远去了,褪去了娇艳的颜色。
安然略略加重的语气道:“抱歉,我已经不会唱歌跳舞了。”他站起身,又说:“送我回配所吧。”安然心头单纯,想着他没帮康映文做事,自然不能再住在衙门里享福。再说,他不愿意看人脸色,情愿回配所干活,虽然苦,但自在。
康映文霍地站了起来,盯着安然,压着自己心头的火气,说:“安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安然正色道:“军营不许喝酒。”
康映文气得想丢手给安然一巴掌,却被安然凭着本能,灵活地一猫腰给避开了,他只得指着安然骂道:“安然,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贱配军,本官好心好意抬举你,在贵人面前献个舞,你倒拿乔起来!本官再问你一次,跳还是不跳!”
“不会跳。”
康映文气得的,只觉得安然太不识好歹了,骂道:“你不就是个唱歌跳舞的不入流的乐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可以清高的?还不是供人调笑玩乐?跟青楼伎坊的乐伎有什么区别?你又能清高到什么哪里去?洛城的大人们捧着你,是给你面子,莫以为你就能拽上天去了!你除了会唱歌跳舞,供人娱乐之外,你还能干什么?我告诉你,在这晋江城,可是我说了算,我不给你面子,你就只能卑贱得比牲口还不如……”
一口气骂出这么多,康映文只觉得,自从他迫于睿王府权势,帮着李子实计算了安然之后,他不但没有落着好处,还被书院同窗鄙夷疏离了,这口气,憋了十年,今天终于骂出来了,心头畅快了。
听康映文把自己跟乐伎类比,安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一直以来,他喜欢舞蹈,也喜欢把舞蹈的美丽带给观众,看着观众们为他的舞蹈痴迷,因他的舞蹈而快乐的时候,安然自己心头也很满足。
他跳舞唱歌,一是为了自己喜欢,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演欲。愉悦自己的同时,愉悦观众。方家和安家给了他足够的经济基础,他跟那些卖艺为生的乐伎,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安然不会吵架,气得发抖,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回配所了。”这辈子,他就拿脏话骂过问凝,骂过寄园众人,可他们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康映文还不值得让他骂。
康映文哪会让安然回去?伸手一拦,脸色不觉已经冷厉了下来,说道:“安然,今天你愿意跳得跳,不愿意跳,你也得给我跳。”万大人指名要看安然的歌舞,若是知道他一个县令,还指使不动一个配军,这脸可丢大了。
安然被冲进来的衙役反剪双臂,扑倒在地,反倒被气笑了:“哈,康映文,我不跳舞,你还能扯着我跳?”
康映文盯着安然,冷森森地吩咐:“去,把跟安然一起的那个十人队的人都给本官抓来。安然,你若胆敢不跳,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当即便有衙役大声应诺着出去了。
安然心头一凛,气得头脑里一片空白,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不要脸!我又没逃跑……凭什么杀他们?”安然再怎么跌入人生的低谷,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永远无法堕落到无视同伴生命的地步。
康映文冷冷地斜睨着安然,用一种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语气,说道:“军令如山,抗命比逃跑更可恶,安然,你得搞清楚,你是配军,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若不做,跟你一队的人,都得陪你死!”
凭什么书院里的同窗为了安然疏远他?安然除了会唱歌跳舞,有哪一点比他强?康映文真想让时光倒流,让书院的同窗都来看看,看他把安然踩在脚下的样子,他吐出胸中恶气,又道:“你若不想他们为你而死,你就乖乖给我跳舞,给我把万大人伺候好了。”
安然气得浑身发抖,哆嗦道:“你、你……你杀我好了!”
“呵,我杀你做什么?难不成,跳一曲舞,比要你的命还艰难?”康映文道:“时辰不早了,安然,别他妈磨磨蹭蹭就以为能拖过时间,我再问你一声,跳?还不跳?”
这些年,安然遭受过不少磨难和挫折,除了越来越消沉,安然并没有像问凝希望的那样,渐渐变得坚强成熟,他的性子,仍是那般清浅明净,受了委屈,那眼中还是会忍不住盈出泪水。安然不想在康映文面前落泪,不想示弱,他拼命拼命地瞪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嘴里答不出一个字来。
安然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决断之人,更没有破局的魄力,跳或不跳,他都不愿意选择,便只有不选,能拖一时是一时。
康映文却不会给安然拖延时间的机会,他又问道:“安然,跳是不跳?你若是不马上回答本官,等会把人抓来,就先砍一个。说,跳是不跳!”
“康映文,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你了,又怎样?说,跳是不跳?”康映文看着安然被反剪着摁在地上,因为愤怒,紧张,无从选择而气得双唇直颤,他心头升起一股快意。
在洛城被士绅官宦们捧上天的谪仙一般的人物,在他面前,还不是像狗一样?!那时候,安然对他不屑一顾,此时,安然却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康映文吩咐道:“呵,看来安公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准备,一会儿把配军押来,立即推一个出去砍了!”
正在此时,一个衙役飞快地跑进来,禀告道:“大人,何大人来了,小的没拦住。”照理说,官吏来访,应该等下人通禀,有请之后才好进入。但是这个何大人,却在衙役刚禀告完,已经带着配军护卫闯了进来。
被人直闯进衙门后堂,实在是对康映文的挑衅,他沉着脸,向那个何大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我的县衙后堂,什么时候可任由所丞大人随便进入了?”
那配所所丞何大人是个生得白白净净的小胖子,十分圆润地一笑,脸颊上的肉随着笑轻颤,朝康映文拱了拱手,反问道:“康大人,什么时候衙役可以随意抓我配所的人了?”
第153章 无颜相见
第153章:无颜相见
作者:天际驱驰
县衙, 配所,军队,虽然同在一座城池, 但归属于不同部门。县衙属吏部, 负责治安和民政, 配所属刑部, 专管流配来的犯人,并与军队接洽配合, 军队另有统属,不在中书六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