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不知不觉间,走上了校场一边的高台。高台上,也是一片洁白,早已经看不出上面曾砍了不少人。
安然走到高台边,看向下面的校场。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很多次,他就这么站在舞台上,俯视着台下的观众。
以前每当登上舞台,他总是很有表演欲望,想向观众们展现自己的舞蹈,想把自己领悟的意境,通过舞蹈,传递给观众。观众喜欢或理解了,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可如今,安然只是怔怔地看向台下,心头感觉不到想要一舞的欲望。
舞蹈呀,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觉得荒疏了。
安然轻轻叹了一声,心头满是惆怅和迷惘。他还不想回营房去,便把台上的积雪踢开一块地方,索性坐了下来。
随后安然一仰头,意外地看见湛蓝色的夜空里,繁星闪烁,清透明净的背景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星星,显得格外璀灿,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一般。
安然还真的伸出手去,想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星星玩耍,就像穿越前小时候,拨动水里的玻璃弹珠玩耍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心头无端端地流淌过一句歌词:“让我实现一生的抱负,摘下梦中满天星,崎岖里的少年抬头来,向青天深处笑一声……”
安然恍恍惚惚地记起,那是自己很久以前唱过的歌,跳过的舞。
第150章 充军第一年的冬天
第150章:充军第一年的冬天
作者:天际驱驰
那句歌词那么熟悉, 安然还记得,他在很久以前唱过,随后的歌词, 就像流水一般, 在安然心头淌过:
“……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 摘下闪闪满天星。
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 把心声写给青山听。”
熟悉的歌曲和歌词在心头流过,安然不自觉地轻轻哼唱出来:
“漫漫长路远, 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
万水千山独行, 找我登天路径。”
安然沉浸在歌曲的哼唱中,他不再着力于只展现歌声融合进曲调的美妙感觉, 他轻轻哼唱着,更多的是在思索歌词的含义。
没有经受过挫折的人,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的人,不是那种对未来始终充满着理然和希望的人, 不是坚定地追求着自己目标的人, 写不出这样的歌词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在岁考中演绎这首歌时,对这首歌的理解, 真是太肤浅了。哼唱完了歌曲, 安然仍是怔怔的出神,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唱得真好听。”
安然冷不防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说出这句话, 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摔倒在地上,抬头去看,却见郭什长也站在高台上。
想是他想事想得出神,竟没有听见郭什长走过来的动静。不过见郭什长神色平静,知道郭什长没有责怪自己半夜跑出营房的意思,便放了心,呼出一口气,又把目光放空,看着白茫茫一片的校场。
郭什长把安然身边的积雪踢开,在他身边随意坐了下去,说道:“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
他其实是个庄稼汉子,二十多岁就被发配过来了,在这里熬了十几个年头,除了山歌,从来没听过青楼伎坊的歌伎们唱的歌,更没有听过安然这样的唱歌方式。
他没有比较,只是觉得那歌声,仿佛带着一股魔幻般的力量,抚平了他的怒意和心情。
郭什长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人老了,睡不着,看你出来半天不回。”
他本来有些生气,怪安然半夜不睡,次日精神不好,干活不利索,就会加重别人的负担。再则,他也担心安然会逃跑。但是,他现在不觉得生气了。
安然没说话,也没有想什么,就想这么呆着,不想动弹。
郭什长问:“小安,你为什么被发配来?”其实,配军之间,很忌讳问这个,每个人来这里的原因都不同,但必定都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
因此,郭什长一问完,就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他赶紧没话找话:“嗯,你不想说,就算了……其实,我是想说,我认得一个姓安的大人。安是小姓呢。”
郭什长不是机灵的人,很庆幸自己机灵了一回,找到了这么个话题,便自管自说了下去:“不光晋江城,丽龙八城都是那个姓安的大人督建的。我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大人,那样辛辛苦苦,兢兢业业……”
“哦。”安然一听就知道郭什长说的是自己的父亲,他倒想知道,在一个老配军眼里,究竟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他没有问,但他感觉得出来,似乎一提起安大人,郭什长就很想找人一叙的样子。
果然,郭什长不等安然问,就说起了他听过的,关于安凌墨在修筑丽龙八城时留下的传闻。
一般配所里都没有营房,只搭些简易的草棚子遮风挡风。但是,建造丽龙八城时,曾有配军抓住机会向安凌墨抱怨,说北方冬季严寒,时常有配军被冻死。于是,安凌墨从善如流地在配所和民伕营都里加盖了砖石营房。
安然这才知道,原来,每当自己外出劳作了一天,一身疲惫,能够回到有火炕的温暖坚固的营房睡觉,全赖父亲之赐。
当然,当初跟随安凌墨修筑丽龙八城的配军们也十分感激安凌墨,甚至不光是配军,连当初参加修筑丽龙八城的当地民众,对于当年督建丽龙八城的安凌墨都是满怀感激之情。
丽龙八城建成六年,能够经受住番突人一年又一年的冲击和摧折,全赖当初安凌墨监督着官吏不贪墨,买办不买劣质材料,工匠民伕不偷工减料,匠师精心策绘等等诸多因素,融合在了一起。
安然渐渐明白,他的父亲安凌墨是那种君子不器之人,他不精擅工程营造的任何一个方面,但他能够把各个方面都统筹起来。这样的才干,远比精擅某方面更难得,这就是所谓的通才或全才。
郭什长就是那个跟安凌墨抱怨草棚冻死配军的人,他跟安凌墨,也就这一次直接交流。后来,他又看见安凌墨好几次来到工地检查进度和质量。
郭什长说完了他听来的关于安凌墨在建筑丽龙八城所做的事迹后,又说:“我呀,没见过像安大人那样的官吏。除了那次说话,也就在工地上远远瞧见过安大人几次,每一次瞧着,就觉得安大人又瘦了,我都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了,还好,听说八城建好以后,他就回京了,还升了官。”
安然回忆起安凌墨从丽龙八城回来的时候,瘦削,苍老,疲惫,憔悴,北巡四年,仿佛苍老了十岁。几乎养了一年,才渐渐把安凌墨昔日的风采养回来几分。
郭什长作为一个小小配军什长,对安凌墨当年在丽龙八龙的所做所为所知不多,差不多还都是听来的,几下就说完了,感叹道“好人有好报哇。”
听见一个老配军,感慨地称赞自己的父亲,安然心头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五味杂呈。
郭什长见安然许久没有说话,忽然失笑了:“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见安然凝望着远处的夜空,他便也瞧了一眼。他一生穷困,被生活所迫,苦苦挣扎求生,完全不懂得风花雪月的浪漫,瞧不出漫天星辉的美丽,只说:“明天是个晴天,早些睡吧,好干活。”
安然看着郭什长走下高台的背影,轻轻道:“你说的那个安大人,是我父亲。”安然在郭什长转头想说什么时,又道:“可我宁愿他不是我父亲。”
安凌墨对得起天下人,可是,他对不起方太太,对不起他的母亲!唯其这样,才更让安然觉得不平,难以释怀。
安然越来越清楚,安凌墨不是不能对方太太好,只是他不愿意对方太太好。
如今方太太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对安凌墨付出了一生的情和爱,可是,她从没有从安凌墨那里得到过回应。
安然站起身,走到高台前,一跃而下。
安然的话显然令郭什长惊讶,他还想问,安然已经快步走回营房了。后来,郭什长有几次想问安然,安然只当没听见,郭什长便没有再追问了。
其实,安然被分配到郭什长这个十人队里时,郭什长就被祁所吏暗中叮嘱过,因此,郭什长才会在有意无意中照顾安然。
在边关煎熬了十几年,早已经把人磨得心硬如铁,他见多了新配军的死亡,若没有祁所吏的交待,他不会对安然这个看上去像小白脸一般的年轻人特意关照。
原来,安然竟是安凌墨的儿子!虽然安然只说了一句,还似乎不大愿意承认安凌墨是他父亲,但是郭什长相信。
初一那一天之后,番突人几乎每过几天,就会来攻打一次。战事渐渐经历得多了,安然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安然心情虽然很低落,然而,他也还是想活下去,保命要紧,站上城堞扔滚木礌石,泼滚水这样的事,风险太高,并且也太凶残了,安然是绝对不干的,就算对方是敌人,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安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个手。
安然基本就在后面搬运一下物资。开始的时候,安然还比较老实,后面就渐渐会偷懒了,会找地方躲起来,躲一会儿,干一会儿,让人觉得他一直在干活。
而且,据安然观察,貌似配军们也都有偷懒,因为城头上奋战的战兵和中军们时常会破口大骂:“XX物资没有了,快送上来!X你们娘,贼配军,就会X鸡-八躲懒,老子X你们X……”每次听见这种破口大骂,安然又是不安,又是反感。
习惯了每隔几天就打一场的节奏之后,安然虽然心情低落,但他也渐渐观察到:其实,晋江城的守军,并不光是守城,还经常外出驰援。因为晋江城最高的地方是一个望烽台,只要望见远处有狼烟燃起,晋江城的守军就去赶去驰援。
每次番突人攻城,几乎都是因为晋江军驰援后,被番突人追袭而来。一方面,晋江军要入城,另一方面,番突人又尾追而来,双方不得不在城门和城头展开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
安然便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度过了他来晋江城的第一个严冬。不能洗漱,吃得又差,还天天干活,生活单调地重复着,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本来足以让人发疯,好在还有阿辰这个外援。
在带了一段时间的肉馒头之后,阿辰便试着给他们带烧鸡,烤肉,烧肉之类的肉食,于是,下一次,阿辰会给他们这个只有八人的十人队带什么吃食,成了他们心头隐密的期盼。
因这一点期盼,这个冬天,似乎并不像往年那么难熬,阿辰俨然成了他们十人队的编外人员。
转眼到了二月底,在洛城,二月底早已经草长莺飞了。晋江城的二月底,才有了一点点回暖的迹象。
“子慕,昨天我看见了杜少将军!”阿辰把准备好的卤肉分给大家,然后拉着安然到一边低语。
第151章 又见故人
第151章:又见故人
作者:天际驱驰
安然正在大嚼着肉块, 闻言顿了一下,把肉块咽下去,又默然了一会儿, 才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 他看见你了, 可是你不承认你是你, 问我怎么回事。”
阿辰这话说出来,显然也是想问安然为什么不肯跟杜宁启相认, 用脚想也能够知道,只要跟杜宁启相认,安然就可以离开配所,在杜宁启的庇护下,就算不能锦衣华服, 至少也会生活得很好。
安然沉默了许久,才道:“阿辰, 你觉得我还是从前的我么?”
阿辰大惑不解地问:“怎么不是?”
安然:“你们被没入教坊司,为什么会抛弃本姓?”
已经很久没人跟阿辰提起过他曾是教坊司乐伎的往事,连阿辰自己都快忘记了。忽然间被安然这么一问,阿辰的神情便有些不自在。毕竟那是一段羞耻而屈辱的过往。
安然一看阿辰的神情, 知道自己无意中戳了阿辰的痛楚, 有些歉意地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若有事,可以去找子瑾,他一定会帮你。只是你不要跟他提起我, 也不必跟我提起他。”
进入三月之后,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快,几乎不用几天, 天气就暖和了过来。天气一暖,番突人去抢掠边境村庄的事便少了,晋江的战事也少了。
于是,城墙修补队变成了蔬菜种植队。
大量的配军被派出城外,在城郊附近种植各种瓜果蔬菜。现在大唐跟番突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番突人已经不限于只在冬季南下侵扰,几乎一年四季,都会不定时南下滋扰打劫一番,令边民们防不胜防。
因为怕种植谷物,高梁这类的粮食作物生长周期太长,这期间若是番突人跑来放火践踏,劳作就白费了。
因此只种植长生周期短的瓜果蔬菜,能及时收割,被践踏了,损失不大,也能及时补种。然后军营里,下军和配军的口粮便拿这些瓜果蔬菜充数。
安然在种过瓜果蔬菜之后,终于知道了农民的辛苦。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安然的肤色黝黑了不少。
秋天的时候,安然正跟着队伍在田间劳作,一个配所所吏带着一队衙役,指着安然道:“这个就是!”
那些兵卒不由分说冲上前,把安然绑了就走。急得郭什长赶紧上前问那个所吏:“韩大人,小安犯了什么事?这是要绑他去哪里?”韩所吏哪会把个配军什长放在心里,趾高气昂地叱道:“哼,干好你们的活就是!”
安然已经在这个十人队里呆了大半年了,虽然安然生得白净,像个小白脸,但安然并不娇气,不懂会学,干活不拖后腿,再加上还有阿辰的额外的肉食供应的好处,队里人交谈不多,大家却已经认可了安然。
安然跟他们朝夕相处,安然有没有干过什么事,他们非常清楚,见安然无端被抓,都有些担心。
郭什长想起祁所吏的叮嘱,道:“我去找祁大人打听打听。”他们这个十人队归祁所吏管辖,韩所吏跑来抓人,不是不可以,但应该知会一下祁所吏吧?
安然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近一年的军营生活,使他越来越消沉懒散了,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随波逐流。
只安然想不到,他被抓进城里后,先被扔进浴桶里,被几个衙役按着,捏着鼻子好一顿搓洗,把他从去年冬天开始存下的积垢都泡胀搓掉了,给他换了一身青色棉袍之后,才押着他进了晋江城的县衙。但是他们进的不是县衙大堂,而不是县衙后堂。
安然被推搡着,跪到了地,他听见衙役回禀道:“禀大人,犯人安然带到!”继而,安然听见头顶上有个声音,拉长了调子道:“嗯,你们都退下吧。”安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
等衙役都退出去了,安然感觉那个当官的,走到自己跟前,继续拉长了调子说道:“阿然,想不到,你竟被发配到我的晋江城来了,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