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大人一听太子这话,顿时脑门上起了一层汗珠子,继后的丧事乃是太后的懿旨, 陛下也未曾阻止。
如今太子归朝,一开口就是要让他停了继后的丧事, 他可没这个胆子抗旨。
但赵大人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眼下陛下病重, 太子挫败明王叛军回朝,又监理朝政。
虽然还未登基, 但已是说一不二的江山之主的姿态。
他不敢抗旨,亦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思。
况且太子与继后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 即便是他这个入朝为官不足十年之人也是有所耳闻。
如今日他未能顺了太子之意,来日太子正式登基,重返旧账, 他焉有好果子可吃?
这是个进退两难的事情,赵大人擦了擦额上汗珠,小心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的意思?”
“冯氏当废除后位, 以废妃之名,下葬在皇陵之外的陵园之中。”
那里面葬的都是被废掉的妃子以及有罪之人。
赵大人脑门上的汗更多了,无措地看着穆衡:“可太后的懿旨,下官实在是不敢违背啊。”
“让罪妇冯氏以皇后之尊入葬皇陵既不合规矩, 也枉顾法理。太后年事已高,老糊涂了,赵大人难不成年纪轻轻的,也糊涂了不成?”
穆衡直这么淡淡地看了赵大人一眼,不怒自威的威压就让赵大人险些腿软地跪下来。
是了,他真是糊涂了。
太子如今虽未登基,可陛下的病能不能好还是个未知,若陛下真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赵大人心里头略微衡量,也知那一头的利更重一些。
他忙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让人去按照废妃的规矩下葬冯氏。”
穆衡满意地看了赵大人一眼,将要离开宣威殿时,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安然姑姑。
慈宁殿那边早在穆衡回来的时候就让人去留意太子的动向。
因此穆衡刚一召见赵大人,冯太后便一早收到消息。
她这一把年纪了,早已没了争抢之心。
冯氏和明王一死,她更是没了指望。
如今也只是希望能保留侄女的最后一丝体面罢了。
原以为太子杀了明王,冯氏也自缢而亡,能稍稍消减一下太子心中的怨恨之情。
却不想太子还是不肯放过冯氏,连最后的一丝体面也不愿意留给她。
召见负责皇后丧葬的官员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冯太后如今也只能舍下老脸来,以自己这个亲祖母的面子去求太子高抬贵手,放过冯氏一回。
安然姑姑年事已高,赶来的路上一路小跑,生怕与太子错过。
才一见到穆衡,她顾不上气喘,立即跪下行礼:“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穆衡没有立刻叫起,他想起当年离宫之前,在慈宁殿前跪了许久那一日,安然姑姑也是这般高高在上的站着,看着他。
当年的安然姑姑还是满头青丝,如今两鬓泛白,已然是老了。
“不知安然姑姑为何而来?”穆衡语调平平,没有起伏,更不见任何情感。
他的语调令安然姑姑心里生出几分凉意,看来太子是不会轻易松口了。
安然姑姑更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如此不顾情面,让她这个伺候太后的老人就这样跪在地上回话。
这无异于是在打太后的脸。
想到太后如今的处境,安然姑姑对穆衡诸多不满也只能咬咬牙忍下来。
她姿态放得极低:“殿下征战归来,怎么着也该先去给太后问安才是,太后她老人家惦记着殿下呢。”
穆衡好笑地看着她:“孤自晋州归来时,足足十几年未见太后,也不见得她老人家记挂,怎么如今倒是突然惦记起孤来了?”
安然姑姑心中一凛,忙赔笑道:“太后怎会不记挂殿下?之前得知殿下从晋州回来的时候心中高兴,还赏赐了慈宁殿上下,不过太后常年礼佛不出慈宁殿,虽心中高兴,但不表现在外罢了。殿下可不要误解了太后。”
穆衡极轻地笑了一声:“既如此,太后也不必觊觎这一时半刻。待孤有空的时候,自会去慈宁殿给太后请安。眼下,孤有更重要的事情,安然姑姑请回吧。”
说完,直接从安然姑姑的身边跨了过去。
安然姑姑瞠目结舌地站起来,想要追上去,被太子的亲卫直接给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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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京的消息,早在穆衡进城之前就已经传到了沈府。
沈如娇估么着穆衡肯定会赶着中午用饭前过来,让云锦去厨房吩咐,多备几样穆衡爱吃的菜色,还让云锦把酒烫上。
穆衡太子的身份沈如娇还未告诉身边的两个婢女。
因此云锦云雀两个人难免好奇。
姑爷这段日子消失不见不知去做什么了,也不见有消息传回来,小姐又如何知道姑爷今日会回来?
还让厨下备着酒菜。
云雀拉着云锦找了没人的地方念叨:“自从上次你跟小姐从法如寺回来,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咱们姑爷这段日消失不见,也没说去哪儿,小姐吃不好又睡不宁。可今天一早,她听到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发光似的,心情好了不说,也见着笑模样了。”
云锦看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云雀悄悄在云锦耳边道:“我怀疑,咱们姑爷就是太子。”
云锦白了她一眼:“你疯了还是小姐疯了?招赘太子殿下?沈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云雀想想也是,点点头:“我就是觉得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有点太巧了,跟你说说罢了。”
“少嚼这种舌根子,回头给小姐惹出祸来。”
结果正午都快过去了,也没见着穆衡的影子。
云锦见沈如娇往门口都不知道瞅了几回了,忍不住劝道:“小姐,姑爷可能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您要不先别等了,用饭吧。”
沈如娇也知道,穆衡如今是太子之身,又监国政事,回到京中定然是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可她总觉得,阿九若是回到京城,一定是会立刻来见她一面。
沈如娇轻叹一声:“罢了,不等了,摆饭吧。”
云锦应了一声,又问道:“温着的酒可要一并上上来?”
她家小姐能饮少许的酒,今日寒潮乍起,倒是可以饮一盅祛祛寒气。
沈如娇正想说不用,她一个人饮酒有什么意思,穆衡便从外面进来,同云锦道:“上来吧,再热些果酒给你家小姐喝。”
云锦一看到姑爷回来了,高兴极了,忙下去吩咐厨下准备起菜。
沈如娇原以为穆衡回不来了,如今看到他,神色顿时亮了起来:“阿九!”
她直接跳了起来,扑倒穆衡怀里头。
“可等着急了?”穆衡小心接住沈如娇,低头看她,见她脸瘦了一圈儿,下巴愈发小巧,如今的脸当真是还不如他巴掌大了。
穆衡带了几分心疼道:“怎么在瘦了这么多?”
云雀在一旁道:“姑爷不知道,自从您走了之后,小姐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里食不下咽的,可不是得瘦许多。”
沈如娇嗔怒地瞪了云雀一眼:“多嘴!”
云雀吐了吐舌头:“是是是,奴婢多嘴,奴婢去给小姐和姑爷烫酒,不碍姑爷跟小姐的眼了!”
穆衡怜惜地亲了亲沈如娇的额头:“方才我回宫里去,遇上一些事情耽搁了。往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先吃饭便是,别饿着肚子等我。”
他没说求赐婚的事情,是想等事情办妥了再给沈如娇一个惊喜。
沈如娇双手环在穆衡腰上:“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如今我还乐意等你你便知足吧,等那日我没那么喜欢你了,自然就不等你了。”
她话音都还没落,就被穆衡封住了唇。
穆衡直接掐住女人的细腰,将其抱住。
沈如娇气息不稳,一双眼睛泛着温情。
穆衡:“没有那一日。”
沈如娇没听明白:“什么?”
“没有你不喜欢我的那日。”
沈如娇没想到她不过就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竟惹得这人如此较真。
午膳是早就备好了的,云锦去叫起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道道菜就送了过来。
都是穆衡平日里爱吃的菜色,他虽然嘴上从未提过,可沈如娇却因他动筷子的次数而记在了心里,今日也特地让厨下准备着,就等着给他接风洗尘。
“这道炙虾子得趁热吃,否则腥气就会出来了。”
沈如娇给穆衡夹菜,一样一筷子,很快他眼前的小碗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即便是早已经知道了穆衡的真实身份是太子,而非那个吃过不少苦头的可怜下奴,沈如娇还是习惯性地将他当做自己的小夫婿来照顾。
穆衡心中涌上阵阵暖意,他方才从那个冰冷的深宫中出来,宫墙之内除了怨恨没有半点温暖。
自从母后离世之后,他再未能感受到这世上的一丝一毫来自亲人的关爱之情。
无论是他的父皇还是冯太后,从来都只有心中的那点权利和利益,看他也只有厌恶和轻视。
“娇娇。”穆衡捉住沈如娇的手,压在自己唇上,轻声道:“谢谢。”
沈如娇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我既是夫妻,又何须言谢?”
穆衡笑得如沐春风:“不错,你是我要疼爱一世的妻子。”
沈如娇脸上发烫,把手抽了回来。
“好了,赶紧吃饭,一会儿就凉了!”
两人一顿饭用毕,酒喝得不多,只做驱寒之用。
沈如娇让云锦备了一碗甜汤和一碗参汤,饭后饮用。
穆衡端着参汤,让云锦她们出去后,才对沈如娇道:“明日,我的人就会将穆珏暗中押送回京。”
沈如娇说过,要手刃仇人,所以明王的车驾坠崖是真,但明王还在穆衡的手中。
听到杀父仇人的名字,沈如娇原本有些微醺的酒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先将人关在沈家马场。”
“好。”穆衡点头,但随后又道:“娇娇,你想如何处置穆珏?”
穆衡的话让沈如娇神色一凛:“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我杀了你弟弟?”
“当然不是。”穆衡见沈如娇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一般,赶紧上前拥住她:“我只是不想你脏了手,你想如何处置他,跟我说,我来替你做。”
沈如娇瞬时平复下来,在穆衡的怀里轻轻摇头。
“不,我一定要亲手送他去给我爹娘赎罪。”
第87章 颠簸
天还未亮,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了沈家马场后面放置杂物的一间简陋的屋子前。
驾驶马车的车夫身材健硕魁梧,跳下来的时候双脚踏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儿声响,可见是个内家功夫深厚之人。
他掀开车门, 将里面塞了口布又罩了脑袋的男人轻轻一拎,仿佛拎鸡仔似的直接给拎了出来。
男人五花大绑的又瞧不见,只能发出呜呜的低鸣之声来反抗。
车夫毫不在意地扯着男人的领子, 一路扯进了屋子里头,往干草垛上一丢,退了出去, 将门锁上,坐在马车上闭眼养神, 顺道看着屋内之人。
这名车夫便是穆衡身边身手最为高超的暗卫之一, 杂物房内的男人便是他一路在暗处运送回来的明王穆珏。
待到天亮, 城门刚一打开,沈如娇早饭都没用, 便与穆衡一起,一身骑装策马出城, 直奔沈家马场而来。
明王被穆衡手下暗卫捉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原本他以为,穆衡定会叫人杀了自己。毕竟若今日是他捉住了穆衡, 也不会让穆衡活着回到京城。
人只要活着,难免会生出变故。
却不知为何穆衡不但没杀了他,也没对他严刑拷问, 只是蒙住了头,不让他视物。
难不成抓他的人并非是穆衡?
尤其是今早,他被关进杂物房之后,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自己对于捉他的人而言到底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
想不通这一点,便想不出对策来。
明王正有些焦躁的时候,听到门响了,进来了几个人。
明王嘴巴里被塞了口布,无法开口言语。
他性子一向谨慎,此刻也不会贸然开口,还是先听听对方说什么再做决定。
沈如娇看着蒙着头的明王,上前扯住布袋的一角,用力一扯将布袋扯了下来。
她心中有恨,手上的气力自然不会小了,布袋口上簕着绳子,用力刮过明王的脸,直接擦破一层油皮。
疼得明王低吼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娇艳明媚的美人,一双眼睛带寒似冰,此人有些眼熟,但他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沈如娇扯开他塞口的布团,穆珏立刻啐了一口。
即便满身狼狈,他也仍表现的高高在上一般,用有些轻蔑的眼神打量着沈如娇。
随即他又看到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男子,心中不由地坠了一下。
虽然没见过太子剃干净胡子的模样,可到底是一个父皇的亲兄弟,只一眼明王就确定了,这人就是太子穆衡。
明王又有些糊涂了,穆衡为何不杀了他,还要将他暗中藏起来?
这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穆衡没有黏上假胡子和乱糟糟的眉毛,第一次以真面目对上一心想要他性命的弟弟。
只看了一眼捆成个粽子似的穆珏,穆衡便转了视线,将目光落在沈如娇的身上。
“明王殿下贵人事忙,想必是不记得我是谁。” 沈如娇将口布随手丢到一旁。
明王确实没认出沈如娇。
在他看来,穆衡将他困在这里必是有什么目的,眼前这个女子肯定是迷惑他的障眼法。
他没去搭理沈如娇,而是看着穆衡道:“我如今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少在这里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