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颐巨震。
“你查了我的身世?”
“你本姓刘,母亲原是官家之女,乃常安畿县令王朝真的嫡女。后嫁常安茶商刘弦之子刘靖辰为妻。二十年前因你父亲忤逆朝廷命官,并致其死,犯事获了重罪,刘家被抄家。
更累及你外祖遭削官流放。而你父亲下狱没多久,便赴刑场行刑斩首。紧跟着你母亲积郁成疾,没多久便跟着病故。你失了依傍,沦为乞儿,乞讨为生。同年,也就是你将将五岁的那一年,你遇上了回乡省亲的张后。”
宁原停住,不再看她。折身举步而行。
“奕知”桑颐失声,神情慌乱。
宁原脚步不停,顾自行进。
“奕知,那护身符是真的!”
对他曾有过的动心也是真的。
只是遭逢家变,令得她自幼便饱尝疾苦,看尽人情冷暖。打被抄家,父亲下狱身死,母亲病故。她便发誓,日后若得机会,她一定要拼力向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为止!
皇后——一国之母,是她所能看到的最高处。
那些年里,她无数次明示暗示,旁敲侧击。可他于争夺皇位,始终半丝心思也无。等了又等,她只好死心放弃。何曾想,造化弄人。他后头会因她的“失踪”,而开始谋权夺位。只是她却回不了头了……
眼睁睁望着那俊雅挺拔的身影消失于视野,桑颐目中落下泪来。
最终她选了白绫。
“姐姐是谁?刚才又为何啼哭?”
“姐姐你别怕!走,你跟我去,我让我姨母救你!”
“姨母,你救救她吧!姐姐好可怜,你不救她,她就得去明慎司那个鬼地方了!听说那里好可怕,嬷嬷们都很凶!训起人来特别狠,打得特别疼!她们会打她的!姨母你救救她!姐姐是好人,她刚刚还送了原儿护身符!”
“姐姐别走!原儿害怕!”
“姐姐,再替我捏个小泥人吧,原儿喜欢!”
“姐姐原儿喜欢你!”
……
“颐儿,过来,本王教你识字。唔,看看,这个字就是你的名字。颐者,颐儿也。”
“颐儿,这玉簪子送你。你戴给本王瞧瞧。”
“颐儿,我让姨母收你做义女!以后你就再不是奴婢了!”
“颐儿,说多少回了!再莫要自称奴婢!你现在是姨母义女,不是奴婢!”
“颐儿,日后你便唤我的字“奕知”可好?乖颐儿,你这就唤我一声听听。”
……
“颐儿,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颐儿你喜欢我吗?”
“颐儿,我去请旨求父皇,让他将你赐我为妻好不好?”
“颐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宁奕知对天发誓,往后绝不纳妾!这辈子只要颐儿一个!今生相守,永不相负!”
……
第56章
宸明殿,宁原端着药汤侍奉着煊帝喝药。
“小七,朕知你心头有怨。”喝过几口药汤,煊帝望着儿子长声叹息:“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
张蔷逼死宁原母后舒若苓,煊帝是知情的。当年张蔷还是丽妃的时候,得他盛宠。眼见他不待见舒若苓,便常常撒娇,于床&第间更是使尽解数的服侍他。成日明里暗里的掏他口风,指望他能废后。
然他宠爱张蔷是真,但却并无扶她为后的意思。事实上,他并不想废掉舒若苓。一来深心里,他对她是有愧的。可那件事象一根刺直扎在他心间,成为她与他之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看见舒若苓他觉得有愧,更觉得耻辱。
只便是耻辱萦怀,他亦知始终是他有亏于她。是以,他愿给她一世皇后的分位。权做弥补。
另外当时舒氏一族为国效力,忠义两全功勋显著。在朝中德高望重,拥戴者众。比之张氏一族更得臣心,也更得民意。故而,即使只是为了社稷的稳固,一国之后这个位置亦显然是舒若苓更为合宜。
于是为安抚张蔷,他将那件事告知于她。目的是宽她的心,让她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废后,也让她得知舒若苓除了后位,再得不到他的宠爱。
及后不久,舒若苓突然自尽。他心知这其中必与张蔷脱不了干系。只说不上来,得知舒若苓死讯,他第一感觉却是松了口气。就好象长久扎在心上的那根刺,终于被人拔掉了一般。事后,他没有究查。冷落了张蔷一段时间,这事便算是揭过不提。
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感触自亦有别。这会看着自己的七皇儿,煊帝心中鲜有的感觉到亏欠。因舒若苓的缘故,他对这位皇子向来不大上心。
听了他的话,宁原静了静,随即浅浅一笑缓声道:“小七不怨父皇,只恨张后。今为母后报了仇,心事已了再无怨恨。”
他望着煊帝,神色柔顺又恭谨:“都是过去的事了,父皇不必挂怀。当务之急,是要保重龙体。这药您可得喝完了。”
煊帝定定的瞧他,未几,面现宽慰之色。随即他又变了脸色,眉心紧皱语声恨恨:“这一回得亏你,若不然,父皇还不知要被那贱人愚弄多久!”
说完他看着宁原,神情缓和下来温言道:“等过一阵子,父皇就立你为太子!”
宁原闻言,面上笑意依然清浅,并不见惊喜之态,只执勺轻道:“父皇喝药。”
观他神态,煊帝喝着药心下略是舒坦了一点。
※
倚澜殿内,宁原伏在贤妃膝头默声不语。他双目微阖,黑长的睫毛垂下,眉宇寂寂神色低落。
“原儿,怎的了?今日大仇得报,合该欢喜才是!作甚么还要这般的不快活?”
贤妃抚了抚他发鬓,柔声低问。
“张后便是死了,也偿还不了母后所受之屈辱。”静了好半晌,宁原方抬首低道:“原儿只恨这一天来得太迟!只恨佟贼死在沙场,而其家眷亦去得早,原儿无法手刃仇人,为母后讨要公道!”
他顿一顿,清俊脸孔浮现一抹厌憎:“更恨而今还要对着他虚与委蛇!”
贤妃知他嘴里的“他”说的是皇上。
她叹一口气,尔后言道:“姨母知你心意。奈何形势比人强,且再忍忍。”说到这,她看住侄儿轻问道:“现在原儿想做太子么?”
她清楚侄儿与张后对阵,不过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初衷只为了复仇。然如今皇上只余他一子可登帝位,想来便是想避也避不掉了。但其实她和姐姐一直都不希望原儿做皇帝。她们只愿他能开心过活。
宁原没有迟疑,微微点头。
不想做,也得做。
只有做了太子,他才能完成他想做的事。他厌恶权势,但无可否认,权力的确很有用。
他看一看姨母,心下有些苦涩。为了姨母,还有,他脑中闪现出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便是为了她,这个太子他亦是做定了。
她给他救命之恩,予他生死之谊。他便要护她一世安稳。
她虽以假死脱离韩家,虽得了新的身份。但事有万一,现在韩家出事,往后若有不慎牵连到她,能救她的,就只有他了!
贤妃看看侄儿,微默了片刻,却是话锋一转面上露出笑意问道:
“那姑娘是谁?什么时候带来给姨母瞧瞧?”
她声音颇是欢喜。只道那姑娘肯舍身相救,自是对她的原儿心有所属。而观原儿对其的看重,怕不是亦有些个可心。这么多年来,除了桑颐,她还没见原儿对哪个姑娘花过这般的心思。如此一想,她怎能不欢喜。
桑颐是个劫,她惟愿这个姑娘是她原儿的福。
宁原仰脸看着姨母略是犹豫,顷刻后,终是据实相告:“姨母,此事您听听就好,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贤妃见他神情郑重,不由紧张起来自是连连点头。
“她乃师家姻亲师洵女婿——永州韩府韩家主韩二爷的夫人。本姓虞,名唤念卿……”
当下,宁原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贤妃。
听说此女是那韩家主的原配夫人,她既惊诧又难免大失所望。
“如此说来,他二人还是夫妻。”贤妃看住侄儿,说得意有所指:“不管她身份怎么改变,她仍然都是虞念卿,仍然是那韩家主的夫人。”
既是有夫之妇,原儿便不可有悖人伦,不可对其生了情愫。即使而今韩家受师家牵连,遭来杀身之祸。那韩家主论令当斩。而虞氏有幸得原儿庇护,得以逃过此次大劫。不用被收押坐监,不用面临或被发配或被流放的凄惨境地。
然即便这虞氏做了寡妇,贤妃不自禁微蹙了蹙眉,原儿他日承继大统,君临天下。无论如何,亦不能将一名寡妇纳于后宫。
诚然,于私心而言,作为原儿的姨母,她自是不想他与一位寡妇过多牵扯。但更多的原因还在于,她不想她的原儿日后遭人诟病,留下话柄。人在其位,尤其帝王之尊,当是不能惹人非议,平白令得原儿难为!
宁原心性通透,马上明了姨母言外之意。他望着贤妃形容平静:“姨母多虑了!原儿同她乃是君子之谊!”
他稍顿,语声坦然:“我们只是朋友!”
又停了半刻,他接道:“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贤妃听着,却并没能安心。
有话说:“当局者迷!”
还有话说:“日久生情。”
有道是人心幽微,这世间男女情意又何尝不是。举凡可心投契的,处得久了,亦未见得不会动心。
她心中如是想,却是压着忧思笑道:
“如此甚好!”她语气诚恳:“改天待她身子见好,你带她来见见姨母,也好叫我当面向她道谢!”
对虞氏奋不顾身相救侄儿,她是真心感激。
宁原笑笑,点头道好。
※
翌日,枫山别苑。得知消息的清言眼圈泛红,面色黯然而伤痛。此刻她心下钝钝的疼,十分难受。她假死离开他,现在他却是真的要死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去。记忆中那个人有飞扬的眉眼,有万钧的气势。为人极善应变,巧捷万端。
然而,饶是他威风八面,机警精明又能如何!今上圣旨言明,男丁尽除!他再强,又哪里能强得过皇上……
心随念转,清言泛红的眼眶涌出泪珠。她离开他,是因为心里有结。他们之间有打不开的结。可是她万不想他有事!
她由来希望他能好好的。
清言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伤心难过。
非常的伤心,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甚至已超越情&爱,宛若失去至亲。这份难以言喻的哀伤使得她对自己逃过一劫,全无一丝的庆幸与欢欣。
一连两日,清言愁眉不展,神色悲伤。她想开口求助宁王,话在喉间起落了无数回,却是难以启齿。
君无戏言,圣命难违!
明知不可为,她又怎能挟恩求报,生生为难宁王。
而这两天里,眼瞅着她的眼泪似雨落不停,湿了干,干了又湿。宁原无端的发闷,但觉心口沉得慌。
终于这日傍晚,在她又一次摇头表示没有胃口用膳的时候,他抿着唇思忖片刻开口道:“清言是担心韩家主吧。”
他看着她,眸色幽深而复杂,随后终是直白道:“韩家主他得了心疾。”
清言听得一震,表情怔怔惊疑的看他。
宁原于是将她离开韩府后,韩奕羡所遭遇的事统统都告诉了她。
清言呆住,她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韩家主得了心疾,实乃大不幸。然有云:祸兮福所倚。韩家主的心疾却或许在无形中解了他这次的危机。现在除了我们,再无人知是庭毅带他离开韩府。
只怕在世人眼里,韩家主一个疯傻之人,早已不在人世。如此,官府里的人找不见自亦作罢。”
他说罢,看着清言,不自觉轻叹一声。此时没来由的,他心间益发的沉了。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他心头,令他不甚好受!
第57章
隔日,前一晚忧伤无眠,临天色将明时分方浅浅睡去的清言,模模糊糊感到一阵柔软的触感。有人在亲她。
略是愣怔,她闭着眼缓缓扯唇露出笑容,随即在那熟悉的暖香味里她微笑着睁眼,对上一双明显哭过,尤是湿&漉漉的瞳眸。
“娘!”见她醒来,庚生当下瘪起了嘴,又待再哭,突似想到了甚么,他又努力忍泪。一张小脸泫然欲泣要哭不哭,委屈巴巴看住清言。
“庚生乖!”清言柔声唤他,嗓子有些微发哑。她温柔的看着庚生,抬手摸摸他戴着虎形风帽的小脑袋。
她知小家伙这次吓得不轻。
先前顾忌着张后,宁王只将她被刺伤的真相告知了家里的大人。顾虑到庚生年幼,即使他是少有伶俐聪慧的孩子,然为稳妥起见,宁王仍是交代未扳倒张后之前,须得暂先瞒住他。直到这两日庚生方知她没死。
听说前几日里,这孩子伤心得厉害!平日里多馋嘴,多护食的主,那几天儿,却是再爱吃的东西都哄不了他了。整日整日的哭,怎么哄也没用,形容恁的可怜。
直待得知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小家伙方破涕为笑重展欢颜,又变得乖顺听话起来。让干嘛干嘛,乖得不得了。只盼着能早日带他来见她。
宁王与她说起,口气颇是赞许。只道这孩子是个有情义的,她倒是没白疼了他。她听在耳里,热在心窝。一颗心又疼又软。
“娘,呜呜,娘啊!”庚生带着哭腔再次凑过头,捧住她的脸,软糯糯的小嘴巴“吧唧吧唧”可劲的亲着她的脸颊。
暖阁里暖意融融,清言的心更是暖暖的,酸酸的。小家伙热呼呼的小嘴,以及萦绕在她鼻端的他身上熟悉的桂花味香脂,令得她为那人伤怀的心,亦是好过了些。
而门外听到动静的冬灵同陈嬷嬷,已是推门走了进来。头先因怕扰着清言歇息,她们悄悄进来看过一眼后便立在外面等。本是要将庚生也一并带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