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小少爷怎么亦不肯,只啄着脑袋小小声保证,他一定乖乖的,就坐跟前守着娘亲醒来,绝对不吵着娘亲睡觉。这会见到冬灵同陈嬷嬷,庚生有些不好意思。却是眨巴着眼,黏在清言榻前不愿挪步。
好几日不见,自个的主子又遭了劫。此刻,冬灵同陈嬷嬷看着清言,哪里还能忍。又是笑着又是拿帕子抹泪。
“当家的,受苦了!”陈嬷嬷抹着脸,瞧着清言一脸心疼。
冬灵则走上前,对着似要坐起身的主子轻声问道:“当家的可是要起来?”
清言笑笑点头。
冬灵遂扶着她起身,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清言于是笑道:“不妨事的,已经不疼了。”
冬灵替她披上搁在榻前小杌子上的貂裘,瞅着她眼下的青影,心知她的主子定是一夜无眠。师家同韩家的事,连她们都晓得了,主子定然亦是知情。
她心下难受,主子怕是担心二爷,是以结了愁肠。想想二爷平白遭受那无妄之灾,便是她也忍不住感到哀戚,何况是主子?
只圣旨已下,又何以转圜?
二爷这回怕是枉死无疑!
唉,可怎生得好?
冬灵心内叹气,只觉世事无常。
她同陈嬷嬷只知当今圣上龙颜盛怒,下令斩杀师府一脉,连带着祸及韩家。却并不知韩家二爷在她们离开后的遭遇。
清言看她一眼,多年主仆相伴的默契,使得她对冬灵心中所想,多少猜到一些。看来她们也知道了韩家的事。念及此,原就沉在心口,压抑在清言心头的恸意,益发的深重,于无形中,一刻不停的揪扯着她的心。
何曾想,他那样的人,竟会疯傻成痴?
昨儿得悉他或许可以逃过一劫,令她对他的性命之忧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意。
真真物是人非,却不过一年的光景!
清言心中哀伤,却是强笑着朝才将乖巧让至一旁,由着冬灵扶她起身的庚生招了招手:
“乖哥儿,过来娘这里。”
庚生眉开眼笑,欢欢喜喜的坐上榻,依在娘亲怀里。
门外有丫头朝屋里探了探,知此时用不上她们伺候,便乖觉的自行退下。
“爹爹,可来了?”清言握着庚生的小手,笑着问道。
“来了,这会子老爷正同王爷在厅内喝茶。”冬灵应道。
虞以堂身为父亲自不好过来女儿的寝室。
清言闻言心思一动,记起来问时辰:“这会什么时辰了?”
待得知竟是辰时已过,已至巳时,她不由很是羞赧。其实她的伤真好得差不多了,只宁王非要她再休养几日。人道她是养伤,她自己却是难为情,知道今儿实在是睡得过了些。
爹爹等着,她哪还能歇着,当下起床,由着冬灵给束了发,洗漱一番后便牵着庚生去往前厅。
冬灵同陈嬷嬷怕她没用早膳,肚子会饿。想要去张罗,被她止住。她吃不下,根本没有胃口。
一路缓行,渐渐走得近了,只听得爹爹醇厚的声音,和着宁王清润的嗓音,彼此应对着似相谈甚欢。清言笑一笑,感到些欣怡。
厅内的虞以堂本来对着宁王颇是拘谨,初初一见但觉其人眉飞入鬓,眼落星辰。满身光华俊美似谪仙。而其举手投足间,更是威仪天成气度雍容,恁的玉叶天骄清贵逼人。
其实这样凤表龙姿卓尔不群的儿郎,他并非没有见过。他从前的姑爷虽不是天家子孙,然论人材,论气势,与这位王爷亦可谓不分伯仲不相上下。只作为岳丈,他的姑爷对着他由来恭谨有加。与宁王自又不同。
甭论,宁王还予他虞家大恩,若非宁王相助,他的念卿儿何来现时的安稳?怕不是也难逃今次大劫,要无端生受那发配流放的苦处。
既是贵人,又是恩人,虞父面对宁王难免有些个局促。不想一番接触下来,宁王爷却是温雅翩然,始终眉眼盈笑谦逊有礼,不见一丝的贵人架子,竟是十分的可亲。
“听闻夫子嗜茶,亦擅茶道。今日一见果是行家。这雪英,倘夫子喜欢,回头晚生叫人给您包上,权当聊表寸心。”宁原言笑晏晏,朝虞父说道。
虞以堂一听自是推辞:“多谢王爷好意!老朽心领!今有幸与王爷煮茶论道,于雅室里得遇雅士,共品清友。老朽已是知足!这雪英乃极品贡茶,千金难求,着实稀罕贵重!老朽受之,实乃于心难安!”
“夫子莫要见外!晚生与令嫒已是刎颈之交,这区区雪英实在算不得甚么!万不足道哉!夫子只管安心受着便罢!”
虞父还待婉拒,却见女儿带着庚生走了进来。
“清言见过王爷!”清言给宁王行礼。
纵使宁王让她免礼了好多回,她却是不敢托大。
宁王看了看她,心头有些微失落。清言这个人,似自来如此。对人对事总有着她的坚持。她能当他是友,更能在危难时刻毫不犹豫替他挡刀。可是她亦会同他留有距离。即使他与她明言日后再毋需给他行礼,她却不肯照办。
他心里如是想,却是自持面色不显。依旧弯着唇角笑眼盈然。十足耐心的与她温言道:
“清言不必多礼!”
罢了罢了,他想。她若觉得行礼自在些,那便由得她。左不过,他多应一声而已。
宁原说着又仔细的端详了一下清言的脸色,两道俊眉终是不自觉微是蹙起。显而易见,她休息得很不好。昨晚上,大约又是一夜未眠。
看样子,先头她虽决意离开韩二。但在她心里,韩二于她,仍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如今清言待韩二,是否正若他对她一般?都是彼此不可或缺的朋友?
没来由的,那股莫名的发闷的情绪又在宁原心间升起。他垂眼,啜一口茶,略顿了一瞬。再抬眸时,俊脸笑意点点,心内的波动看不出分毫。
清言给宁王行过礼,接着又给爹爹请了安。俩父女多日未见,自是各有衷肠。一个细细的问,一个乖顺应答。
宁王安静的听,未几,他看看清言,一抬手,示意一旁待命的丫头再添些茶点。他猜,她定未食用早膳。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进食,整个人瞅着愈加的瘦弱苍白,瘦得可怜。
本就清减的一张小脸,现在真真巴掌大小,衬得一双眼睛益发的大了。一眼望过去,便只剩一对大眼睛。
眼下,虞夫子在跟前,宁原想,她总该会吃一点。
等丫头们端来更多美味可口,式样丰富的茶点。宁原发现他不用担心了。
他噙着笑。饶有趣味的看着庚生甚是热情的忙活。小东西一面忙着吃果果,一面忙着给他娘喂果果。举凡吃进嘴的,绝不会落掉他娘亲一口。
而自己劝说不下的清言,居然真的张嘴一口口的吃。庚生喂什么,她吃什么。来者不拒。宁原看得舒坦,她肯吃东西就好。即使他也瞧出来了,她是不忍这小家伙失望。他不由心下莞尔,心道,原来都不必虞夫子出马,一个庚生能顶俩!
第58章
这日后,前来探望清言的虞家主仆齐齐留了下来。因着宁王的坚持,自觉已无甚大碍的清言,却之不恭只得呆在别苑里再行休养几日。
这一呆,直呆到了临近小年需要祭祀灶神的当口,一家人方得了宁王的首肯,打道回府。
回到家的当天,冬灵同陈嬷嬷便忙活开了,几日不着家可不得收拾收拾。拾掇完屋子,又开始为隔天的小年做准备。两个人手脚不停,忙得兴兴头头。
庚生更是快活得不行,穿着簇新的衣裳,捏着宁王赏他的新玩意儿,小脸放光黏在清言跟前玩得起劲。小孩儿嘛都爱过年。好吃好喝又好玩,还不用练字背书。
翌日小年里头,虞家一家人毕恭毕敬祭祀完灶神,随后团团圆圆围坐桌边用膳。举箸前,清言忙着给刚吃过,从灶司爷爷嘴里匀出来的麦芽糖的庚生擦手。因糖吃多了坏牙,平日里她给得少。逢这年节时分,方由得他撒欢儿吃上几回。
虞家和乐安详,另一片天地却十足凄凉。
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州城,寒意刺骨风雪漫天。而在这呼号的北风中,在这冰天雪地里,韩母并锦凤以及府里头的丫环与嬷嬷们,被差役们押解着上京。
天寒地冻的,又是临过年的时节,摊上这趟苦差,差役们心中有怨,烦躁得很。哪里能有半分好脸色。一路呼喝谩骂声不断,走得慢了,不声不响就是一鞭子!由着撒气的心态,下手格外的狠,鞭子砸下来结结实实。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亦是令人剧痛难忍。
不过初初启程小半天的功夫。韩母这一行就没人不曾挨上几鞭!惊叫的,呼痛的,哀声啼哭的,伴着不时响起的喝叱与鞭子抽打的闷响。身在其中,着实难耐。
韩母被推搡着踉跄前行。她已经挨了两鞭子。此时此刻她满头白发,一身狼狈。穿着底下人御寒的破败棉衣,周身上下再无有一件首饰。原本油亮光润的青丝俱已干枯灰白,素来保养得当的一张脸,亦是面颊枯槁而削瘦形容苍老。与之前安富尊荣,养尊处优的韩家贵妇已是判若两人。
而她的面上也再寻不到一丝睥睨威严之气。那原是往昔长在她脸上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迷瞪的双眼,神色麻木而茫然。她想不明白,心中十分困惑。怎么就这样了?!
一夕之间——
韩家败了!糊里糊涂的被抄了家。
孙子没了!糊里糊涂的被砍了头。
而她,糊里糊涂便做了阶下囚。
至于儿子,她的儿,早便糊里糊涂的了。现在更是生死不明,不知下落。
一切都象梦一样!
一个可怕的噩梦!
如斯恶毒!
令她如堕地狱,如斯悲惨。
可那丧门星不是早死了吗?
作甚么还要这般阴魂不散!害了她的儿不够,定还要如此的祸害韩家!
念及此,韩母的神气变了。她迟缓的转动眼珠,看向身侧的锦凤眸色攸地厌憎充满仇恨。
是了!一定是这样!
如今那丧门星的恶灵附在了凤儿身上。岚*岚*整*理
所以好好的师家倒了,好好的韩家没了!朝夕一瞬,便似冰消瓦解,灰飞烟灭。身死的身死,下狱的下狱,俱是颜面无存,身败名裂!
“啪”鞭子下来,抽在韩母身上,当下打得她一个趔趄,几欲摔倒。她闷哼一声,疼得钻心。
“找死吗!磨蹭甚么!还不快走!”抽她的差役粗声怒喝,横眉立目。
没有人吱声,更没有人来扶她。丫头和婆子们,不敢,亦不愿。
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差役还是韩府的丫头婆子,皆知声名显赫,风光无两的韩家早是昨日黄花。
自家主韩二爷疯了,韩家便走起了下坡路。而在犯病的二爷杀掉秦嬷嬷,吓晕主母,尔后彻底失踪不知去向那一天起,韩家更是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直至而今,遭遇灭顶之灾。大厦倾塌天翻地覆。
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甭论心狠苛刻若韩母,素来也没给人个好。失了地位即失去人心。
事实上,韩府这一众丫头婆子们不单不同情韩母,还相当的憎恨她。她们无端受了牵累,吃这磨煞人的苦头,活活受罪还前途未卜!
丫头婆子们无动于衷。韩母身旁的锦凤亦然。无论是才将韩母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还是这一路来街上路人们的观望,以及差役的鞭打。打她或是韩母,她通通脸孔木然,无甚反应。只是挪脚,机械的一步跟着一步。
这一场祸事于韩母如置身地狱;于锦凤则犹有过之。
当年朝堂上,党派纷争形势复杂。爹爹为了避祸,放弃高位早早隐退。何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多年后全无征兆间,飞来横祸!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当头扣下。
只是四个字:通敌叛国。便让她师家万劫不复!
从来顺遂,鸿运高照的师家瞬时跌进泥地,命如蝼蚁。曾经的繁华,如烟云消散。
现在师府没了,韩府没了。爹爹问斩,娘亦自尽。二岁的齐哥同征哥身首异处。就是秦嬷嬷也早死了。
而爷,想到消失无影的韩奕羡,锦凤木然的表情龟裂。她面孔痉挛,眼里闪动着烈焰。
她不能死!
在未能确定他生死之前,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
他是她的!
就是死,她也要将他带走!
※
同一时刻,同样雪虐风饕,寒意凛冽的康梁。在一条小道的路边茶棚,坐满了于往来间赶路疲惫,稍事歇脚的商客。
此刻,茶棚外冰雪严寒,茶棚里头却是热气蒸腾。小二拎着茶壶,穿梭来去前前后后的添茶。客人们啜着茶,暖着身子唠着嗑。嘈杂又热闹。
“听说了吗?昆城的师家,和永州的韩家都没了!抄家灭族!女眷们统统押往京城,听候发落!”
“是吗!兄台这消息打哪听来的?可是当真?永州韩家?莫非竟是那韩二爷的府邸?”
“自然当真!千真万确!此事昆城,永州无人不知!说来韩家也是冤枉!听说是那师家老爷在朝为官期间,通敌卖国。如今遭了清算,圣上震怒之下连坐了韩家。”
“如此,真是可惜了!想那韩家二爷,何等的人物!竟落得这样可悲的下场!”
“诶,我怎么听闻那韩家主染了心疾?说是犯了疯病,杀了府里的嬷嬷就连夜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人加入进来,颇是兴头的说道。
“是呢,没错!这个我也听说了。前段时,永州官府还寻了一阵。”又有一人凑过来,连连摇头言语颇多惋惜:“说甚么失踪,怕不是早已客死异乡。可怜一个疯傻之人,孤身在外,哪得活路。”
“唉,真真浮生几何!纵是人材锦绣,纵是万贯的家财,又当如何?这无常人世,旦夕祸福。谁又能预料到自己的身后事呢!”
“谁说不是呢?纵是天家,得遇生死亦无力回天。这不,皇后娘娘崩了,太子薨了。唉!”
“是啊!”
“那依小可之见,待国丧期满,估摸着皇上就要册立宁王爷为太子了。”
“当是如此没错,只那宁王爷命硬克妻,届时又有谁肯将自家的掌上明珠,嫁与宁王为妃呢?便是盛世的尊荣,泼天的富贵又能怎的?谁愿做那薄命的红颜,予身于那富贵塚!”
……
角落里的庭毅,望着他无知无觉的爷,心中恸意难当。一路听人谈论,府里发生的变故,他早已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