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罕邪笑了,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说话:“是啊,都二十年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
我一个激灵,立马起身:“你要给图安择妻了?”
“你先相看着,我们不急。”他又将我拉回去,“今日不仅是各部落的大臣们会来,匈奴,还有西域一些依附于我们的小国都会派人来。”
“那我就先看看,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婆婆呢。”我有些为难,谁让图安是长子,前头一个有经验的人都没有,唯一有经验的人如今身体也不好,还特别不待见我。
“那你去问问我娘。”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哈——所以我们不急,左右我还想让图安再磨练几年,这事先放放。”
“好。”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找儿媳妇,这倒是让我新鲜。
忽罕邪沉默一瞬,又说道:“还有……”
“还有什么?你不会要给遥遥找夫婿吧?还是楼夏?他们俩还太小了,才十三呢!”
“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忽罕邪看着我,想探究我眼里的神色,好半晌才淡淡道:“齐国……也派人来了,是大皇子姜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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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我偶然想起今天,才忽然发现,若是齐国没有派人来,那么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一点点,我或许就可以忘记曾经种种,或许就有可能成为“他乡之人”了。
我跟在忽罕邪和桑歌身后去接见来宾,姜祁玉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晚辈见过单于、大阏氏。”
忽罕邪点点头:“辛苦大皇子舟车劳顿来此,请。”
姜祁玉笑如朗月入怀,一双眼眸清澈如水,举手投足间是清风盈袖,淡香浮动。他望见了我,询问道:“这位……是姜夫人吧?”
我抬眼看他,他的眉目很像姜褚易,可整张脸一看又像刘姐姐,温和敦厚,如玉磋磨。
忽罕邪望了我一眼:“正是。”
“姑母。”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
我屈了屈膝,以汉礼回之:“大皇子。”
一行人落座,我仍旧坐在忽罕邪的左侧,图安坐于下首,紧挨着姜祁玉。楼夏和娅弥早就跑去了马场挑选马匹,因为此前忽罕邪告诉他们谁要是能在他的生辰宴上赛马得第一,他就允他们一个承诺,要什么都行。
这可把娅弥高兴坏了,她做梦都想去外面看看,不管是西域还是中原,只要能出月氏,她就乐意。是以,她把哥哥姐姐们全都说服了,真要比赛的时候,他们千万不可上场,月氏这么就只有她和楼夏。楼夏从小不善骑射,就爱跟在我后头读书,这赛马绝对是赢不了娅弥的。若是有齐国或者西域小国的人要出来比试,娅弥有信心将他们比下去。
谁让她是忽罕邪单于的女儿呢?
果不其然,忽罕邪告知比赛时,月氏这边的孩子们,只有娅弥兴致勃勃地走到中央,笑着对忽罕邪说:“父王,我要参加!”
忽罕邪早已看出这孩子使了坏主意,故意想要逗逗她:“好啊,可是就你一个人,你怎么比呀?”
娅弥一愣,一记眼刀飞向楼夏,吓得楼夏立马瞥开目光。
“还有楼夏呢!”
“我不去!”
娅弥急得走上席面就来拖他,好轻声撒娇:“哥哥,我还留着阿娘给我的果子没吃呢。我都给你吃!”
楼夏有点妥协:“真……真的?”
娅弥疯狂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看楼夏的样子,本来是想答应的,可一听见娅弥说这话,又赶忙摇头:“我不吃了。”
“楼夏!”娅弥气急败坏。
“娅弥公主。”姜祁玉施施然起身,朝她拱手道,“若公主不嫌弃,在下倒是愿意与公主比试一番。”
娅弥松开楼夏的脖子,站定看姜祁玉:“你会骑马?”
姜祁玉笑道:“我爹对我们兄弟姊妹都很严苛,不仅是我们男儿,连我的妹妹们都要学习骑射。想来……在下也不会让公主失望。”
“那敢情好……”
“公主。”又一人站了起来,是龟兹的王子,他朝席上鞠了鞠躬,又对娅弥说,“在下也愿意给公主助兴。”
本来还怕没有对手的娅弥,一下子多了两个,她朝楼夏哼了一鼻子,转头对忽罕邪道:“父王,就让他们两个和我比!”
忽罕邪望着堂下的两个少年,笑了笑:“来人,备马。”
我算是体会到了一家女百家求的感觉,只是在我心里娅弥还小,这事儿根本没想过。可没想到的是,有些事不是你做打算它就会来,你不做打算它就不回来了。
几圈下来,娅弥酣畅淋漓,龟兹的王子和姜祁玉都是有眼力界的人,让娅弥赢了,却没有让她赢得很假。
她兴奋地在马背上欢呼,一扭头就将头上的珠环甩掉进了草丛里。娅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瘪了瘪嘴,十分不开心。
我叹了口气,这小妮子越长大心性越发不稳重,等她下来我必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姜祁玉看了娅弥一眼,策马往回走,定睛瞧了瞧草丛,翻身下马将东西拾了起来。他朝着娅弥招招手,娅弥看清他手中的物什,兴奋地下马跑了过去。
“谢谢。”失而复得,她眼中亮晶晶的,如同夜里璀璨的星芒。
龟兹的王子也下马来到他们身边,三个人有说有笑,好一副少年游春图。
我望着他们,心中欣慰,却也觉得孩子们渐渐长大,自己时光不再,红颜易老。
我瞥了眼忽罕邪,只见他微蹙着眉头,嘴唇紧抿,似是不悦。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望着的,是那个从遥远东国而来的大皇子——姜祁玉。
☆、18
18.
我心中有些烦闷,告了理由,独自一人去转了转,转了几圈只觉得索然无味,想回帐子里去歇着,却碰见了躲酒来的姜祁玉。
我看着他,笑了笑:“月氏的酒是不是太烈了?”
姜祁玉无奈地点头:“虽说来时做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那么烈。他们太热情了,出来躲躲,一会儿便回去。”
我望着他,细细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像你这般爱笑。”
姜祁玉一愣,悄悄嘀咕道:“他现在也不爱笑。”
我失笑点头,本想再问问姜褚易的近况,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宫中……一切安好吗?”
“一切安好,就是姊妹们野了些,太难管束了。”
看来是子嗣丰茂,儿孙满堂啊。
“太后娘娘呢,如何了?”
“皇祖母也好,只是近几年年纪上去了,有些糊涂。”
我点点头:“你父亲虽不是太后娘娘亲生,但是她以前待你父亲极好,你也要孝顺她。”
“祁玉记下了。”他乖巧地回礼,仿佛我就是个深居宫中的长公主,日夜看着他长大,说教他。
我还是想问些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却是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来。
可这孩子却是先开口了:“姑母,我这次来月氏,父亲……父亲他又让我带话。”
我一怔,扭头看他:“什么话?”
“怜您艰苦,感您大义。齐国如今海晏河清,太平安宁,政治清明,百姓富足。”
我听着听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又想哭:“并非我一人之功,若你父亲不是个好皇帝,再嫁一百个公主过来也于事无补。”
“父亲他……他其实,很挂念您的。”姜祁玉神色怅然,“我虽从未见过您,但我见过您的画像。而且自我记事起,父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要勤学苦读,要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切不可贪图享乐,玩物丧志。我身为皇子,一定要献身于国,只有我们自己和国家强大了,才不会有对自己无能的遗憾和愧疚。”
他说了一大堆话,我只注意了前面:“我的画像?”
“嗯,就收在父亲的御书房,是他亲自画的。还经常拿出来给姊妹们看,说即使是女儿,长大了亦是可以为国效力的,只是不要再去和亲了才好……”
沉默。
我有些浑浑噩噩,良久长叹了一口气,对他笑道:“回席面上去吧,不然让他们发现你躲出来了,会被灌得更惨的。”
我没有再回到席上,只听说娅弥得了忽罕邪赏赐的绿松石琉璃冠。这孩子在拿到的瞬间就把头上原来的珠环给摘了,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扔了,而是稳稳当当地藏了起来。
自缇丽随秩颉嫁回匈奴后,我就一直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在看见祁玉的时候更加强烈。可忽罕邪的反应,却给我当头浇了盆冷水。
原来祁玉这次来月氏,并不仅仅是来恭祝忽罕邪和巩固友邦的,还有——求娶公主。
月氏和匈奴已结三代秦晋之好,若是娅弥能够嫁回齐国,于齐国而言确是好事一桩。可我不知娅弥的心思,本想想去问问她,可忽罕邪侍从的脚程比我还快,我还没走出帐子,他们就把我拦下了。
“姜夫人,单于今晚来您这,让您在帐子里等候。”
我瞥了眼侍从身后的月氏侍女,冷冷一笑:“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去找?”
“单于吩咐了,公主即日起不得私自与旁人相见,除了单于,谁都不行。”
“我是她娘!”
“请夫人见谅。”
我被关了起来,直到忽罕邪晚上来见我。
他带了一封国书,仍到我面前。
我瞥了他一眼,是姜褚易的字迹,文中委婉地言明利弊,又说愿意重金重礼下聘求娶一位适龄公主给皇子做妻。
桑歌的女儿早在前些年嫁给了月氏其余部落的族长,所谓的适龄公主,只有娅弥一人。
我抬眼看向忽罕邪,他亦盯着我。
我合上国书,淡淡道:“得看遥遥的意思。”
忽罕邪转过头不看我,好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遥遥不会嫁去齐国,我回绝了。”
我不违逆他,点点头:“好,遥遥如今年纪还小,谈婚论嫁之事还是先缓缓吧。”
忽罕邪望着我,似是也同意我的说法:“对,遥遥还小。”
“我倒是愿意她永远待在我身边,只要她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你随便挑个大臣我也无所谓……”
这会子他倒是不赞同了:“说的什么傻话,遥遥必定是要嫁人上人。”
我知道这个时候只有顺着他的话才能平息如此暗潮涌动的气氛,可我就是忍不住,一想到遥遥要离开我,我就忍不住反驳:“人上人……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我能听见他隐忍的叹气声,显然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好半晌他才开口:“何以见得?难道你嫁来月氏,嫁给我,不曾快乐?”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咬着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忽罕邪许久不说话,我明白他是想消减我们二人之间的磋磨,可还是失败了:“我知道你留着齐国送来的任何东西,当年你告诉我你不想回去了,我信。纸鸢、书信、字帖、玉簪……我不在意,只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他没有再说下,只是叹了口气,“不说了,你早些休息吧。”
距离上次和忽罕邪吵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可我们俩都深知自姜祁玉来,这一架便在所难免。
忽罕邪以公主年幼为由,拒绝了大齐。娅弥还懵懵懂懂,跑到我地方来问我什么叫和亲。
我说:“和亲就是……嫁到另外一个国家去。”
“那阿娘岂不也是?”
我无奈笑着点头:“对,阿娘也是。”
“那阿娘会想家吗?会想阿姆吗?”
我发怔:“会啊……”
我当然会想啊,我会想母妃教我弹琵琶,会想小时候母妃哄我睡觉,会想母妃熬夜为我一针一线绣嫁衣。
“可是阿娘已经没有阿娘了。”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阿姆就已经去世了。阿娘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
娅弥望着我,好半晌不说话,忽然抱住我的脖子蹭了蹭:“阿娘不要伤心,遥遥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叹了口气:“小傻瓜。”你怎么可能会陪着我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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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齐国带来的东西全部整理了出来,让曹芦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烧掉,吓得曹芦立马撒手:“公主,您这是为何……”
我看着那泛黄的一本本书籍,一页页书信,撂开手:“从一开始就不该留着,去烧掉吧。”
“不行!”楼夏冲了进来,一把抱起那些书就护在怀里。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楼夏将书一股脑儿地塞进衣袍里,郑重其事道:“阿娘,这些书烧不得!”
我看着他拼死相护的模样,鼻尖一酸,拿起桌边的纸镇就要去打他:“我让你一天到晚看这些书!让你一天到晚看!你父王教你骑射你不上心,连你妹妹都比不上!”
楼夏抱着书到处躲,嘴上却还是倔强:“有谁说人这一世只有一种活法!孔夫子弟子三千都不是一个样的,李太白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呢!凭什么我就必须得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只懂骑马射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