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人吃饭的学子面带兴趣,“而且听说,甲子班的那位独人已经连吃八碗!”
众所周知,独人不仅独,平时吃饭也跟小姑娘家似的,小口小口,一顿饭吃下来还不如学院李夫子家养的三岁小儿多。
乍听说吃八碗?可不就引起众人的注意嘛!
同样的谈话在各处发生,夏风吹过,槐树叶哗啦哗啦,坐在树底下看书的施傅兴耳朵动了动,再一次脸色发黑地看向正在挑螺肉吃的宁邵。
明明不是他。
心里怄气,但他也不可能做出站起来反驳他人的事情,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身为君子,做到问心无愧便可。陡然间,施傅兴的视线停在那包被自己丢弃的“叶子”上。
那是一种野芦苇的叶,很熟悉,在荷花村的荷花塘里遍地都是。
施傅兴目光直直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蹙眉。
真的有这么好吃?
他心里难得升起一种好奇心。
就像他的妻子邬氏所说的,好奇之心无人不有,他这会儿便被这种看不见的、据说是控制不住的心理所占据全部。
施傅兴不由得靠近了些,用修长的指尖戳了戳叶子外壳,虽然放的时间长,东西已经凉了,但那股香味儿却还是萦绕鼻尖,试探着用竹签挑了一个,只吃顶尖的部分,送入口中,轻轻一咬,辣椒和花椒的麻辣感便在舌尖绽放。
施傅兴蜡黄的脸迅速出了一层薄汗。
他轻喝一声,有些被吓到。施家的女人做饭以“做熟”为标准,从不苛求更进一步,所以一开始施傅兴从未尝过这种调料,他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坏掉一般,酥酥麻麻甚至颇为疼痛,但等辣味下去,渐渐的,施傅兴品尝到了田螺本身的味道。
田螺肉肉质滑嫩,直接从清澈见底的河里抓来,静放两天吐干净泥沙,剩下的就是新鲜的荤肉,用油炝炒,加入甜面酱辣椒花椒进行调味,既有酱炒田螺的甜咸,又有辣椒花椒的麻辣,给肉质更好的添彩。
施傅兴想起了上次在家的时候,邬颜做的蘑菇汤。
他挑了挑眉,感觉还不错。
三两下,一盘麻辣田螺祭奠了五脏庙,施傅兴的嘴唇辣的通红,像血一样的颜色,给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死气沉沉的脸添了许多生气。
于是在宁邵再次站起来的时候,他突然走过去:“我和你一起。”
只是想站起来消食宁邵:“?”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去买田螺的半路,宁邵还在感叹:“我听说她们来到东街,立刻就赶过去,一来也想再吃点儿,顺便给家人打包带回去;二来读书人好面子,我给他们打个样,店家生意兴许能好一些。”
施傅兴暗自讶然,面上平淡道:“你懂得还挺多。”
宁邵哈哈一笑:“我大哥跟着人跑商,我都是从他那里随便听几句。”
怪不得家里能买得起牛,而且普通的农户,也不会像他一样花五十多文只为买吃食。
施傅兴点点头,这时候,又听见旁边的人嘀咕:“就是可惜我去的时候,之前的小娘子不在那儿……”
瞬间,施三郎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像极了学院的夫子,斜眼瞥了下身边人:“宁兄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邵老脸一红赶紧摆手:“施兄别打趣小弟了,我都吃了八包炒田螺,难道还不值得信任吗?更何况壮志未酬,何以为家?”
说完,又想起身旁这位可是早就成家,妻子又是那般妙人儿,连忙补充:“当然,像施兄这样年轻有为,软玉在怀的儿郎,也是让人羡煞不已,不知施兄和嫂夫人是如何相识?”
施傅兴目视前方,走动间,长袍被风吹起弧度,只看身材倒有长身玉立的感觉:“为人子当遵循父母心意,我娘希望我早点成家,人是她挑的。”
话语说的仿佛对现在的妻子有所不满,宁邵愣了愣,想起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年轻女人,顿时有些心疼。
可这个世间向来如此,女人嫁给男人,她便将全部身心交付给男人,而男人却不在意,他们的心只留给自己。
想了想,宁邵只能迂缓地说:“我看嫂夫人对施兄感情很好……”
他还记得那个娇俏的女子,对着施傅兴撒娇的模样。
远远看见巷子口的吃食摊子,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施傅兴黝黑的眸光亮了亮,听到宁邵的话,不以为意道:“女子以夫为纲,她既然嫁进来,自然以我为主。”
两人慢慢走到了摊子前。哪怕都是文人,抢起东西也丝毫不输普通人,甚至于肚子里墨水多,争吵的声音一度遮住了树上的知了声。
施傅兴眯了眯眼睛,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队伍缓缓移动,宁邵还在想着邬颜的事情,他觉得那般美好的女子,应该值得过更好的生活,忍不住劝了一句:“施兄说的虽有理,我倒不那么觉得,人各有志,就像有的人喜欢读书,有多人喜欢种地,女人肯定也是这样。如果我是女子,所嫁之人不喜欢自己,三妻四妾左拥右抱,那我不如……”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挤着往前走,混乱中,不知道是谁踩掉鞋子,宁邵啊了一声,后脚跟用力才没有让鞋子丢掉。
一来二去,两人居然被挤到了摊子旁。
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穿着书生装的男人,正温和地在和摊后卖田螺的女子说话。
那女子被男人身影挡住,看不见模样,只能听到她娇俏的声音,男人不知道谈到什么,惹得女子掩嘴笑起来。
“哎呀,卖田螺的小娘子回来了!”宁邵只看见女人背影,大喜。
而施傅兴却突然停下步子,也是恰好,摊子后的女子微微侧头,恍惚间,露出一张艳丽又熟悉的容颜。
耳边响起宁邵的话:“那我不如直接和离了去,找他一个更好的,岂不两全其美?”
第18章 ……
“啊,怎,怎么是嫂夫人?!”
宁邵面上的喜悦被震惊所替代,他万万没想到,卖炒田螺的小娘子会是嫂夫人,那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全让施兄听去了?
如此难免心虚不已。
周围沸沸扬扬嘈杂不休,摊子被里外围住,其中多半是县学的书生,施傅兴平日里独来独往,不认识他们,宁邵却是认识的,他指着前面的男人道:“那不是贾秀才吗?”
贾秀才全名贾子宏,并不是秀才,只因学识出众得此称呼,对方是县学有名的官二代,家世和长相都比农家子的施三郎来得出众,是以前者高朋满座,后者只是一个“独人”。
宁邵单纯的疑惑,并没有多想,转头却看见施傅兴的脸色漆黑如墨,顿时打了个寒颤:“那个,施兄,没想到是你的家人在这里卖田螺……”
后面的话越来越低,因为他看见施傅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宁邵干咳几声,手指扣扣脸颊,尴尬地不知所以。
他以为施傅兴是不喜欢自己家里人出来卖田螺,毕竟自古士农工商,商人为下,如果不是几年前新帝登基,废除“商人及其子弟不可科举入士”的制度,他根本没有机会参加考试。
尽管如此,商人的地位依然处于底层,被大多数人瞧不起。
自觉已经明白施傅兴生气的原因,虽然和施兄相交不久,但宁邵多多少少了解这人的性格,为人孤僻,做事比较古板,正想多说几句,突然被施傅兴一把按住头皮,毫无准备地朝地上摔去!
宁邵大惊,这是想杀人灭口啊!
求生的欲望让他霎间挣扎起来,却被施傅兴硬生生半揽着侧过身,不耐烦地低嗤:“别动!”
“……”原来只是想让他低下头。
转眼间经历“大悲大喜”,宁邵觉得胸膛里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乱跳,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去,是贾子宏的声音:“邬姑娘也会对对子?”
“什么对子?”邬颜的声音温柔清脆,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似的有气无力,“如果不会怎么办呀?”
贾子宏轻笑:“不会也没有关系,还有一些前人所做诗句,以姑娘的聪明才智,想来肯定了解。”
邬颜嗯了一声,听起来很感兴趣。
谈话声渐渐远离,宁邵被扼住的脖子终于解脱,只这么一会儿,额头已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而做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半点儿没有解释,直接丢下他从人群中追出去。
“哎!施兄!”
眼见已经排到摊子前,宁邵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决定还是在原地等着。
……
贾子宏带着几包麻辣田螺回来,一同摆文摊的其他学子纷纷凑上来:“贾兄快点,我已经被这味道折磨地腹中嗡鸣,饥肠辘辘。”
“林兄滴水未进有此感觉倒不稀奇,只是在下半个时辰前刚吃过三个锅饼,现在同样如此感觉!”
“哈哈哈哈看来这炒田螺实在妙,我见刚才聚缘楼那边派过来一个小厮,肯定是闻香而来!”
“若聚缘楼能做这菜,对我们来说不为是一件好事。”
众人不由得回想起县学食堂的饭,一时间全部点头同意。
“诸位莫急,”贾子宏开口:“在下买了五份,另外还有十个野菜饼,十个栗肉包子,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
“还是贾兄想的周到。”
学子们纷纷夸赞,贾子宏无奈摇头,转身对邬颜说,“邬姑娘能否先在这儿稍等片刻,在下去给姑娘拿钱。”
邬颜点点头,她这会儿正在看摊子上的诗词,像什么“七夕今宵看碧霄”,又或“双星何事今宵会”,都是后世颇为有名的诗句,便说:“贾公子随意。”
她就站在摊子前,认真地看那些诗句,周边还有几个刚过来的女子,那些自然有人招待。只有邬颜……有年纪小的学子看她模样俊俏,忍不住红了脸,年纪大的却敢开口问话:“小娘子要不要对一对,只需三文钱,如果对的合适,还有彩头可拿。”
邬颜挑起眉,眼睛如星河般灿烂:“彩头是什么?”
“喏,就是这些。”看她感兴趣,学子笑着指向后面挂着的彩灯,“这些彩灯上面的诗画可都是咱们贾大才子亲手所挑所写,只要小娘子对上任意一个对子,就可以在里面挑选。”
邬颜早就看到那些花灯,其中有一个上画嫦娥奔月之图,飞天姿态优美,一身华服随风飘摇,栩栩如生,很难想象夜里点亮后会是什么样的美景。
“怎么样,小娘子喜欢那个?”年长的学子眼睛尖,一眼就看出邬颜喜欢的那盏,笑嘻嘻道,“那就对一对子,只需三文钱。”
“好吧。”邬颜被说服了,认真翻了翻桌面上的古诗词,大多数属于有点眼熟,但仔细想却想不出来的那种。
也是,如果太简单,他们岂不赔钱?
突然,白皙的手指落到某一张纸上,静止不动了。
“小娘子有想法?”
邬颜扬起嘴角,点点头。只见纸条上面写着七个飘逸的大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其中力度隐约穿透纸面。
这句千古名句恐怕连小学生都会背,邬颜未多想便接出下句,却不想旁边出现一人,用更大的声音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邬颜和年长学子同时看过去。
是一个打扮精致的豆蔻少女,穿着大红色的长裙,带着一名丫鬟,眉目间尽是高傲:“出自秦观的《鹊桥仙》,很简单,是个人就知道。”
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瞥了邬颜一眼,但不知为何,看过之后仿佛更生气了。
之后红衣少女倨傲地对着年长学子说:“我要那个花灯,给我吧。”
手指指的正是邬颜看上的嫦娥奔月。
“……”
邬颜眼睛渐渐眯起。
第19章 ……
年长学子看见是她,脸立刻变垮:“哎哟,祖宗你怎么来了?”
“谁是你祖宗!”少女不耐烦,“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有,贾表哥呢,我刚才还听说他在这呢,怎么我一来人就没了!”
“贾兄去后面拿东西,很快回来。”年长学子嗫喏道。
“那我就在这等他!”少女趾高气扬,然后对身后的翠竹使眼色,对方立刻高声迎合,“没错,我们就在这等表公子回来,你这书生还不赶快把我家小姐的花灯拿过来,莫不是想要耍赖吧!”
“可这,分明是这位小娘子先对出对子。”
“胡说八道!”翠竹挑剔地指着邬颜,“就她穿的衣服,哪里是能读书的人,怎么可能对得出对子!”
吵闹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很快就有人聚集过来,听到翠竹的话,纷纷点头同意。
“我家穿的都是这种麻布衣裳,可是我家里只有钱送小儿子去读书。”
“可不是嘛,普通人家哪里有闲钱送姑娘家读书,反正迟早嫁出去,还不如好好干活,将来能找个好点的娘家。”
人群中,施傅兴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跟过来,无非是受到宁邵说的话的影响,觉得邬颜对贾子宏的笑容特别刺眼,但此刻看到邬颜被人欺负,心里又有些不得劲。
文摊前的少女听到这些人的话,挑衅地看了一眼邬颜。
邬颜本不想搭理,她自诩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和这丫头也素不相识,结果就因为和贾子宏说过几句话便被对方视为眼中钉。
呵呵。
她可不是什么包子,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尤其这种熊孩子,讨人厌的紧。
想着上辈子家中的熊孩子被自己治得服服帖帖,每次见面后都从一个个的大魔王变成小鹌鹑。
余光看到什么,邬颜笑了笑,直视这位贾公子的表妹:“不巧,我虽然穿的衣服是麻料,但恰好读过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