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 此下江东事务繁杂,他的心思不会全然放在她身上的。
稍稍冷静下来后,桑汀这便和姜珥进了院子,其阿婆在身侧提着灯笼,几人步子匆匆,远处耀眼的火光扑面而来。
瞧着方向,竟是她们住的南苑!
桑汀急匆匆的步子猛然顿住:“怎的起火了……”
只一瞬,她再顾不得其他,慌忙往南苑跑去,身后,其阿婆和姜珥微微怔神,也赶忙跟上去。
幽静的南苑中间有漫天的火光升腾而起,四下不断有小厮来回奔波泼水,喧闹的声响夹杂着火星噼啪声,砸在人心上。
桑汀满额冷汗,来不及喘匀气息,迎面撞上跑过来的熟面随从。
那随从见了她似见了救星一般:“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桑汀倏的大惊:“皇上呢?”
“皇上……”那随从登时面露慌张,回头瞧了眼一片纷杂的院子。
桑汀顺着他视线瞧去,脸色一白,素来温软的嗓音陡然拔高:“你们还不进去寻他反倒来找我做什么?啊?他就不会受伤不会死的吗?”
身材魁梧的随从当场震住,转身时,却见身形纤弱的姑娘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庭院。
桑汀又气又急,甚至来不及问到底出了何事,屋子里的火光叫人心惊胆寒,她害怕。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娘娘,娘娘!”其阿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拉住她胳膊,“您别进去,皇上断断不会行纵火这等愚昧的事!”
“阿婆,你不知道他。”桑汀快急哭了,“他就在里面。”
稽晟发起疯来是不顾自己性命的!
其阿婆一把老骨头哪里拉得住她。
起火的是寝屋,桑汀跑进厅堂时火势已经一点点蔓延出来,所幸张府来人快,里头火星零散,只是浓烟呛鼻。
她半掩住口鼻往寝屋去,直到珠帘处,步子生生顿住。
不是被大火逼的。
是里头跪成一排的人,叫她神色狠狠怔住。
难不成稽晟已经……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桑汀呼吸一窒,险些跌倒,她下意识扶住身侧柱子,却被烫得身子颤了颤,她慌忙缩回手,顾不得红肿发痛的掌心,深深吸了口气,往前走。
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艰难晦涩。
她怕走过去,等待她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
可是下一瞬却又倏的加快了步子。
不!绝无可能!
因为稽晟比高岭松柏要坚韧顽强。
桑汀快步走到几人身后,终于瞧清里头是何模样,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漾在眼眶的热泪啪嗒掉下。
大大的一滴坠下,滋啦一声浇灭火星。
寝屋的床幔帘子快烧尽了,地上纵横交错着房梁掉下的柱子,没有一个下脚地。
稽晟就坐在她的梳妆台前,背脊挺直,四方铜镜映衬出男人冷峻的脸庞,眼神倦怠,好似行了八万里路的疲倦旅人,他脚边有蔓延开的焰火,他却像是毫无知觉。
桑汀手指颤抖着,攥拢:“稽晟……”
她大声喊:“稽晟!”
稽晟迟缓地转身,透过铜镜瞧见泪流满面的姑娘,眸光微一顿,遂又归于黯淡,只因渴求变成了一身孤绝:“都滚出去,扰了朕的清净。”
跪成一排的下人随从纷纷垂下头,一个也不敢动,放在身侧的水盆倒映出一张张畏惧的脸。
因为畏惧,不敢忤逆东启帝的命令,不敢进去救火,哪怕眼睁睁看着他被火光包围。
桑汀喉咙一哽,颤抖着垮进去,谁知甫一抬脚,男人凶狠的斥责声传过来:“听不见朕的话吗?滚出去!”
她身形僵住,随即大步跨过去。
稽晟眼神冷幽幽睨过来,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子背着火光,猩红眼底是轻蔑,他冷笑连连:“你还过来做什么?”
外头的大千世界比他这个疯子有趣多了。
有出身高贵的翩翩公子,有干净高洁的儒雅书生。
桑汀眼眶通红的瞪了他一眼,垮过杂乱阻隔,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又是气急又是心疼,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稽晟轻轻啧了一声,神情冷淡,显得毫不在意:“朕不过打翻了个烛火,值得你们这样大张旗鼓?”
“都出去吧,该做什么做——”
他话未说完,被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打断。
桑汀发麻的手掌攥紧成拳,隐忍的泪水失控滑落下来:“清醒了吗?还说这些鬼话吗?”
稽晟神色僵住,右半边脸很快泛起红印,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看向桑汀的眼神里渗出异样的阴鸷。
桑汀朝他大喊,声音里含着哭腔:“稽晟,你不是孩子了,你别不把命当回事!”
“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知不知道?整个东启王朝都是你的,你搏命挣下的江山你就这么不要了吗?”
她伸出手拽住他手臂:“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跟不跟我出去?”
稽晟恍若未闻,冰凉的手掌覆在钝疼的侧脸上,身形挺拔似山岳一动不动,他声音凉薄:“朕既能打下这江山,自也能毁掉。”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
桑汀咬紧了下唇,一把甩开手,转身就走。
见状,稽晟僵硬的神色倏而一变,眼底流露出彷徨失措,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是高高在上的东启帝,何至于为了女人迁就落魄至此?
她以为她是谁?一声不吭就离开,才一回来,才说了一句话就要他没脾气的屈服吗?
那样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骨子里的执拗孤傲已经成了死死禁锢住他的枷锁,是他最后死守的体面。
他不愿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
稽晟面无表情,复又坐下,十分克制的,用微微发抖的手去摸索桌上的杯盏,是为了掩饰心底的不安和慌乱。
阿汀要走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走了……
嚯一声,稽晟猛然站起身,不料迎面泼来一盆凉水,一身的躁动被彻底浇灭。
桑汀丢下那木盆,快步去端了另一盆来,泼在他脚边燃起的火星上。
“你们都是死的吗?还跪着做什么?”桑汀朝后面那一排人大喊,“快去叫院首来啊!”
话音落下,大家才似回过神来,忙不迭起身去扑灭不知何时熊熊而起的大火,一面分人去请院首大人。
桑汀才回身看向那个似木头的男人,她抹干净泪水,过去拉住他手腕,一下拽不动就用更大的力气。
两下,三下……
稽晟垂眸看到姑娘被火光烫得焦黑的裙摆,崩得极紧的身子开始松动,他顿住的脚慢慢松了力道。
可桑汀还是拉不动他。
深深的无力感像座大山压在背上。她好懊恼。
“稽晟。”桑汀回身说,声音柔和:“请听一听我的话,好吗?”
稽晟眼眸漆黑望着她。听到她一字一句认真说:“天上地下,没有什么是比命还重要的,我知道你很生气,你不开心,可你一个人闷着,你不愿意和我说,人心隔肚皮,我真的猜不到。我想你好好的,那些我都可以不知晓,可是如今你在做什么?啊?”
说着,桑汀强忍回去的热泪又不争气的涌上来:“若你死了,我……我心疼,会舍不得,我恨我自己什么都帮不到你,可要我像他们那般眼睁睁的看着你作践自己,我做不到。”
“方才打你,是我太过冲动,是我不对,是我错了,你别气我好不好?别拿身子赌气,我给你打回来……”她急忙握住他的手,“我给你打回来消气。”
稽晟脸色灰败,垂下头,贴在少女脸颊上的手掌毫无知觉。
他沉默,像是不会言语。
半响,桑汀落寞垂下眼帘,缓缓松开了手,她想起几年前,好话说尽,换不来他一个回眸。
周围的火被泼灭了。
冰凉的雨水从头顶淅沥漏下来,打湿衣衫。
桑汀拉着他的手放开,默默转身,身影娇小,小心垮过横七竖八的杂物。
稽晟才抬眸起来,干涩的嘴唇轻启,无声唤了句“阿汀。”
躁怒平息了,郁火褪下了。
他彻底清醒下来,才深切发觉,确实是他不配。
他卑劣不堪,配不上她的温柔细致。
得不到的东西,再怎么奋力掠夺,也不是他的。
哪怕已经递到手边,他接不住。蛮横霸道是做给外人瞧的,手段狠辣能叫世间所有人畏惧服从。
可在桑汀面前,他永远是几年前那个被遗弃的少年,低贱卑微,落魄孤独。
哪怕再一次,他仍是默默看着她转身离开,或许她眼里有留恋不忍,可他追不上去,和放手舍弃一样艰难。
他不愿意要她的怜悯和施舍。
他宁愿做那个叫阿汀害怕躲闪的夷狄王。
恶劣的强势的,没有一点儿软肋。
-
大火燃起,被冷雨熄灭,南苑一片狼藉,终于归于平静,不能住人了。
张夫人细心给安排了另一处空置的院子,收拾妥当,桑汀不言不语,去准备沐浴热汤和晚膳,一直等到子时,还不见稽晟身影。
她趴在窗边,奔波了大半日的身子疲乏,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
外边,稽晟踏着夜雨进屋,步子轻缓,无声无息,他抱起身子轻盈的姑娘回了床榻,指腹抹上药膏擦到那红肿的手心。
桑汀疼得轻轻哼出声,眉头紧紧皱着,有冷汗渗出。
他动作便慢了下去,细致抹完,欲抽手出来,谁知被反握住。
稽晟顿了顿,眼瞧着那只小手卷到他掌心,十指交缠,温暖滑腻的,带着药香。
姑娘低低的呢喃声传来:“你总是不理我……我说好多话,像唱独角戏,你一句都不回,就算你不喜欢——”
她忽而抽泣了一下,有晶莹的泪珠顺着眼尾滑下,打在他手背上。
她不再说话了,柔软脸颊枕着男人的手臂,身子往外挪来。
稽晟蹲下身,半拦住人,嘴角溢出苦笑。
他喜欢,只是,不够好。
还能怎么办呢。
倏的,手指一痛。
稽晟回神,对上小姑娘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儿。
他脸色变得不太好。
桑汀松了口,声音细小:“你好些了吗?”
那时候她走开,是察觉了他的抗拒。
唔,可是现在这个人还是不说话啊。
桑汀微微皱眉:“你倒是理一理我呀?”
稽晟神色晦暗,终是低声应“嗯。”
声音轻轻的,极勉强,却让桑汀嘴角弯出一抹笑儿来。
她眼眸亮晶晶地坐起身,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温温柔柔的永远没有脾气一般,献宝似的从枕头地下掏出一个罐子来。
里面装的是甜酥糖。桑汀捏起一颗放到他嘴里。
甜得稽晟喉咙有些发痒。
桑汀捏了一颗放到自己嘴里,问他:“好吃嘛?”
稽晟点了头。见她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比酥糖要甜千倍万倍。
夜色无边,昏黄灯光下,稽晟似被蛊惑了一般,沉声问出口:“今日,去哪里了?回来这么晚。”
“啊……”桑汀拖着长长的尾音,“去买了这个酥糖还有桂花糕,还去看了杂耍,街上好热闹的,你都没有看到,好可惜。”
稽晟难得配合地应声。
桑汀才松了口气,小心抹去他嘴角的糖渍,试探开口:“是我回来晚了。”
果然,话音落下,就见男人神色有一瞬的异样。她暗暗握紧糖罐,面上笑得沁甜:“可是分明是你说的,这可不能怪我!”
稽晟敛眸,语气淡淡:“没有怪你。”
是我患得患失,一身坏脾气,躁动易怒,听了赵逸全的胡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掀起波澜。
是我固执不改。
桑汀两手捧住他脸颊,抿了抿唇,轻吻落在稽晟额上,耳朵有些发烫,只飞快的一下,她索性搂住他脖颈,轻轻蹭了下:“还疼吗?我,我打你的那一下。”
稽晟怔松片刻。
桑汀有点儿忐忑,却说:“若再有下次,我还会打你。”
第44章 . 喜欢(八) 比如,圆房?
娇弱的姑娘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养在深闺里,平日说话都是软声软气的格外柔和,莫说动手打手, 这是从未有过的。
可是桑汀丝毫不后悔打稽晟那一下, 她早该打醒他,最好不要有下次, 再有,她定会用尽所有力气。
她伏在男人宽厚的肩膀,嗓音低低地开口:“稽晟,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稽晟默了默,道:“你说。”
就是要他的命, 都给。方才是他错了, 他不该那么冷落她。
于是桑汀坐直了身子, 眸光温润而清澈, 看向他:“答应我,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性命,好吗?”
怕他误会, 桑汀又补充说:“你时刻警惕才躲过的暗箭和刀枪, 不是为了自己作践自己的,什么事情总有解决的法子,若是一时解决不好, 我们姑且慢慢来,都会好的,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啊?”
话音落下,稽晟狭长的眼眸微阖上, 黯淡落魄的,唇抿得死紧。
阿汀不要他的命,相反,她天真的,想要他护好这条命。
可是阿汀越好,便越显得他阴暗自私,卑劣不堪。
仍是许久没有回应。
桑汀勉强笑了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为了掩饰失落,她似牛皮糖一般的倾身上去,姿态亲昵,不甘心问:“不可以吗?”
稽晟却推开她:“夜深了,睡吧。”
“那你呢?”桑汀飞快抓住他衣袖,“净室里备好了沐浴热汤,你是去沐浴了才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