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嘶嘶,金屋华盖,鸾旗幢傍,在日头底下,焕彩流光。
先象车,次静室令,次洛阳尉及其属官,之后又有三公九卿之车驾,中护军、禁卫军之车驾,四方将军、部分内朝官……
陆拂拂她没有乘王后车辇,被牧临川拽着一块儿坐上了帝车。
“别动。”
帝车里的人,阴郁的面色少有些晴霁,似乎是看不过去她坐立不安的模样,一伸手把她给拽了过去。
拂拂:!!
迎面对上了牧临川的脸,那张脸在眼前放大,拂拂瞬间僵硬。
牧临川他明显也是大早上被人拽起来打扮了一通,黑介帻裹着乌黑间白的长发,显得很是温顺,又加以通天冠,平冕。
俊美的眉眼在白玉珠后有些晃眼,日光一打,便落下了水样的光。
衣皁上,绛下,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
依然是美的,美得摄人心魄。
玄黑色的天子衮冕一加授,美得叫人不敢逼视,有种高高在上的,足以灼烧人心的禁欲庄严之美。
与往常不好好穿衣服的牧临川相比,又是另一种美。
像是最端庄的淑女,不动声色地挑逗,这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贵,交织成了令人战栗的美丽。
属于帝王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拂拂喉口一干,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牧临川是个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君王。
难怪人们对权力趋之若鹜,如飞蛾扑火。
或许是暮春的日光已有些晒人了,又或许是穿得厚重,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整场大典下来,她昏昏沉沉的,脸上如火烧,像只无力的西方恶龙,嘴鼻间如有火团往外喷。
牧临川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她太过紧张了,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她,随侍左右。
拂拂鼻尖一酸,眼眶微热。
只有她心里知道,她要回家了,就在今天。
拖着沉重的身躯,努力保持神智的清明,她在和系统意志做着最后的对抗。
系统在催促她。
眼睛一眨,差点儿又涌出眼泪了。
她充耳不闻,视若不见,一步一步向前。
再等等,至少得坚持到典礼结束。
到后来,她几乎都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天和地好像是颠倒着来的,牧临川的嗓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
日光照得人头晕目眩。
她眼前开始泛黑,喉咙里说不出话来,胃里直犯恶心。
这繁复的一整套礼节下来,张嵩也热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抹了把汗,偷偷觑了一眼牧临川。
陛下一向就没耐心,他就怕这大典举行得好好的呢,陛下又不给面子。
然而,一向没什么耐性的牧临川,今天却表现得格外认真,眉头虽然是拧着的,但唇角却是翘着的,聚精会神地垂着眼,盯着身侧的王后看。
王后笑得也欢实,眼睛弯弯的,仰着头和牧临川说话。
日光打在她脸上,眼睫微颤,一泓眼波耀耀动人,颜色格外好,能看得见脸上那细小温暖的绒毛,像水蜜桃。
他从来没觉得陆拂拂这么漂亮过。
牧临川喉口紧了紧,耳根晕红。
他长这么大也没这么紧张过,紧张得只有借着大袖的遮掩,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陆拂拂脸上这一层薄薄的水光上,牧临川皱了一下眉,当她是累着了,叫张嵩取给陆拂拂倒杯水,全然不顾忌这还是在大典上。
前朝那些老头子有意见,冲他来就是了,不过料他们也不敢吱声。
文武百官见了,果然不曾吱声,只是心里叹了句这么宠爱实在是有点儿祸国之嫌了。
牧临川在看她的时候,拂拂也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系统还在催促,她权当做了耳旁风,故意当作没听见。
他眼睫很长,低着眼的时候,眼睫勾着点儿日光,春日暖暖融融的剪剪花影都落在了他脸上。
然后她就被牧临川给抓了个正着。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带着她转了个身,面向面前浩荡的卤簿。
“陆拂拂。”他低声唤她。
“嗯?”她努力睁大了眼,缓慢地凝聚着视线的焦点。
这感觉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声儿说着悄悄话,虽然面前的人都开始泛着重影儿了,她一颗心却充盈满涨,有又点儿酸酸涩涩。
近处看到了这隆重的中朝大驾。
远处看到了这春深深处的杏花,看着这东风吹水,晴日方好,看到了这百般红紫,芳菲争艳。
再远一点儿,就看到了牛首山,看到了秦淮河上燕子斜,看到了朱雀桥旁的人家。
看到了城中十万户,看到了这朦胧烟雨中的四百八十佛寺。
看到了长江天堑,黄河的怒波,看到了北地祁连的雪山,戈壁的沙漠。
“陆拂拂。”
他又喊她,动了动唇。
眼眸幽深猩红,这十二章纹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通天冠内溜出了一缕乌黑的长发,很是温顺。
她茫然地抬起头,灼热的日光刺得她不停地流泪。
他说:“当初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或许百年之后,史官会就他这段经历大书特书。
又或者会牵强附会地写上,他被赶下王位之后,得遇神仙点拨,这才以断腿之身,踏上了复国之路。
他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太阳,眼里衔着一轮红日。
实际上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传奇,他下定决心那日也没有什么风雨大作,红光大盛的异象。
就在那辆昏暗简陋的马车里,她噗噗直笑,眼里若有耀光烂烂,“你得做个明君。”
“只有成为一个明君,才不会亡国,才、才能一直满足我享乐的欲望,你要是能重新当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锄头种地,睡那种几百平米的大床,养好几百个面首。”
因为这一句笑谈,他升起了一个古怪又令他胆寒的念头。
他悲观、消极、厌世,但为了陆拂拂这个人,他也愿意洗心革面,一寸一寸打回上京。
为她所向披靡,护她安然无恙。
“快到夏天了吧。”她踮起脚,若有感慨地感叹了一声。
“嗯。”
察觉到身边儿人情绪有点儿低落,他攥紧了她的手。
“累了?”
“就是有点儿闷,想到春天要过去了,有点儿矫情。”
一想到不能再陪他过往后的夏秋冬,她就忍不住又要掉金豆豆了。
出息呢。
幺妮和爸妈还在等你呢。
牧临川没笑话她,反倒特别认真地说:“还有很长时间。”
陆拂拂盯着他看了半天,被他这一副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了:“是啊,还有很长时间,很多个春夏秋冬。”
一直支撑到典礼结束,她终于撑不住了。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她的灵魂好像在此刻抽离。
往上飘,往上飘。
飘荡在异时空里的孤魂、游子,伸着手在渴慕着远方的家乡。
面前的少女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身子一软倒下的,顷刻间就了无了声息。
宫人在惊呼。
他一怔,起初只是当她太累了。
可当太医令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浑身一颤,眸光有些涣散,立刻就支撑不住了。
他全身冰冷,眼前黑暗。
太医令战战兢兢的求饶声还在耳畔回荡,嘈杂的人声像叽叽喳喳的雀鸟,呼啦一声往远方幽树繁花中远去。
日光还是那样的暖,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那一刻,江河不再流动,日月失色,天地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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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陆王后其实是天上的神女,受观音大士点拨,下凡来助咱们陛下成就帝业,济世灭苦的。如今功德圆满自然是回到天上去了。
自那日王后在册后大典上薨了,不知何时起,王宫里渐渐地有了这般的传闻。
张嵩踏入昭阳殿到时候,昭阳殿里依然是那副老样子。
夜半下了一场春雨,石阶上如油般光光的,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打湿了袍脚,人走在地上,容易打滑。
朦胧的夜雨里晕着两团烂黄色的灯光。
王后的棺椁就陈设在昭阳殿内,陛下终日守在灵前,低垂着眼,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他那头乌黑间白的长发似乎又添了不少霜白,垂落在颊侧,披散在肩头。
殿里的长明灯高低错落地排着,殿外的春雨轻敲在瓦片上,续了又断,断了又续。寒意透骨,唯有这几盏灯火释出点点的暖意。
听得他的动静,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白红血丝密布,那小小的猩红色的虹膜,像翻涌的血海。
“来了?”
皲裂的唇瓣动了动,终日未见阳光,牧临川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像纸。
张嵩看在眼里,心底发酸,手上的食盒轻轻放在了牧临川脚边,低声道:“陛下,好歹吃一点儿吧。”
空荡荡的大殿实在太安静了,哪怕张嵩放慢了动作,食盒还是压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这都几日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张嵩他眼睁睁地看着牧临川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
烛火在牧临川眼里曳开一条细细的线,牧临川错开了视线:“放这儿吧,孤饿了自然会吃。”
又将目光投向了这棺椁之内。
棺椁中躺着的少女面色红润,浓密的青丝铺散在玉枕上。身着一件垂髾杂裾。仿佛下一秒就又能睁开眼,鹿儿眼水灵灵的,冲他弯着眉眼狡黠的笑。
陆王后崩得太过突然,册后大典上还好好的,典礼一结束就倒了下去。
自王后去世那日,到现在,都已经过了有小半个月了。
张嵩心底又惊又疑。
寻常人,就算是帝王将相,这个时候也都该腐败了。但王后的尸身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依然面色红润,青丝顺滑泛着乌黑的光泽,容貌亦如生前。
张嵩匆忙之中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他心里发憷,总想到这些日子王宫里的传闻。
说王后本是天上的人,因为陛下昔日崇佛,这才受了观音大士的点拨下凡来帮助陛下。
说来也奇怪,昔日的陆拂拂,在他眼里说到底不过是个讨喜点儿的小姑娘,他如今多看这棺椁里的陆王后一眼,都觉得是个冒犯。
定了定心神,张嵩叹了口气,这才缓缓地说明了来意。
低着声儿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似的。
“陛下,都这些日子了,也该下葬了。”
“王后已经……回天上去了,陛下也该让王后入土为安了。”
这位陆王后一死,几乎震住了天下所有人。
本来吧,不少世家都看不起这位寒门陆王后。只不过碍于她这些年来风头正盛不好开口,实际上私下里早琢磨着要将自己女儿塞进宫去。
可如今闹出了这件事,就算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去,也得掂量掂量了。
这要是冒犯了神仙
尸身数日不腐,这不是神仙就是精怪,但不论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
前朝的群臣们更是吃了不小的一惊。
想到这位陆王后昔日的恩情,纷纷叹了口气,笃信了陆王后的神仙身份。
不过就算真是精怪,他们也会面不改色地修饰成神仙,毕竟这意味着大雍是天命所归。
张嵩使劲儿回想他第一次见到陆拂拂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候的陆拂拂实在是太普通了。小姑娘灰扑扑的,黑不溜秋。一进宫就被打入了冷宫。
谁能想到就这样普通的姑娘,竟然是天上的仙娥。
什么观音大士派来的,张嵩是不信的,这消息追根溯源,多是从寺庙里传来。这些比丘可精着呢,就想借王后这事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生前不论是爱她的还是看不起她的,都想要在她死后浑水摸鱼,捞上一把,就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生前搅动了整个天下,死后也亦然。
这里面,最伤心的当属陛下了。
可陛下的伤心并不外露,伤心也是憋着气儿的,面无表情的,不显山露水的伤心。
起初,陛下并未接受王后薨了的消息。
世事难料,有时候这命运比话本子里写的,戏台上演的还要离奇曲折一些。
王后崩得太过仓促突然,不止牧临川没反应过来,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只当她是睡了过去,带着王后的尸身回到宫里后,牧临川吩咐宫婢们好生照顾,给王后备水备饭,铺床沐浴,该干嘛干嘛。
众人战战兢兢,又不敢不从,只能每日伺候着一具好比活人的尸身。
最后还是王后那个发小,王家女郎终于忍无可忍,进宫给了牧临川一拳,叫他别折腾了,心跳都没了,气也断了,这还能活吗?让拂拂好好走吧。
宫婢和内侍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陛下一怒之下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女女给拖下去杀了。
迎面挨了这么一拳之后,陛下被打懵了。
他低着眼,唇角还在渗血。
牧临川仰头望着天,皱着眉,眼里有些涣散,有些迷茫,最终却一声不吭地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于是这些天来强作的平静终于被打碎了。
眼睫一颤,两行滚烫的血泪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