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之意,是站在族老这边了。
这些人的盘算,穆简成再清楚不过。不去揭穿,单斜往交椅里靠了,目光轻眯:“如今有办法一石二鸟,免我齐腹背受敌。”
“真有这样的办法?”
“怎么左贤王不信?”穆简成问道,“与南梁议和。”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万不可,梁人口蜜腹剑,我们是不会得到好处的。”
来时呼延奔已知晓全部计划,当下穆简成正襟危坐,默不作声,他接过话来:“议和并非求和,成与不成,端看诚意,戎人就是我们的诚意。”
“大汗的意思是要背弃和西戎的盟约?”左贤王震惊不已,“十年盟约,是父汗定下的,如今已到第九年,穆简成你这么做,不怕别人嘲笑你背信弃义?你以为梁人又凭什么信你?”
穆简成哂笑一声,正直腰身,直视左贤王,语气再温和不过,听的人莫名心虚:“你以为父汗真的看重信义?他老人家若在世,最扼腕的就是你们这群草包把与戎人的盟约维持了九年。”
“你!”
“右贤王,你呢?”
慕容准有了把柄在穆简成手中,被点到,立场便暧昧起来:“西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连个梁国小太子都困不住,要他们有什么用?”
“既然这样,呼延奔宣旨吧。”
呼延奔毫不掩饰拿出早备好的一纸圣御,看得众族老脸色晦暗。
“按咱们的规矩,二位贤王只要一人的意见与大王相同,旨意便能颁下去,所以左贤王,得罪了,但事关机密,劳烦贤王那边继续跟戎人使臣演下去。”
不待众人反应,穆简成霍地自王座站起,大步走到大殿中央,与每个人擦肩而过,戾气逼人:
“位置坐的太久,只管舒不舒服。父汗容得下你们,我容不下。醒醒吧,变天了。”
接着,目光直摄八大族老:“诸位该歇歇了,三十六曹尚书已于留都就位,今后增设左右仆射为二位贤王分忧,大都的水土不养人,就让都城回到它本该在的地方。至于有违王令者,
他拖了个长音,“斩。”
穆简成吐字冰冷,半晌,殿中仍有抽气声,新官上任三把火,汗王这把火,燃得可是有点烈。
“穆简成你混帐!不要以为继位了就任你折腾,信不信我们八家联合弹劾,照样有办法治你。”
而他话没说完,呼延奔手起刀落便将夏长老的首级给削了下来,鲜血飞溅,这下子右贤王直接跌坐在地,庆幸自己选对了立场。
另七个族老如今人人自危。
面对突如其来的血腥,穆简成不为所动,仍旧覆手默默然站立着,待内侍将夏老尸身收了,文武百官也由躁动,转而呆滞,他才不无遗憾道:“本王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当日,王驾落在大都王宫,三日之后,开始迁都事宜。
因许罔先一步去留都筹办,是以事情发展的极其顺利,不过两月,禁军与各姓贵族已住进他们第二个家。
八大族老和家人在离开这片土地时,满腹心酸惆怅,虽则留都也是他们发家的地方,但万事不如大都来得方便。
又过了数月,三十六曹尚书自八大族老手中收回除税收、漕运外的其余权柄,一切都在稳重有序地进行着。
两都权贵于是终于意识到,穆简成说得变天了,是什么意思。
这日下朝,穆简成独留下呼延奔,问道:“送去南国的信有回音了吗?”
呼延奔一怔,反应过来大汗问得什么,不由冷汗冒出:“还没,不奇怪,现下我们与梁国还没有真正议和,探子行事总不能太方便。”
他本以为穆简成会发脾气,熟料对方反应相当正常:“无妨,再等等,一会儿你再跑一趟,将这封也送出。”
呼延奔愈发紧张,接下烫手山芋,立即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群像文,所以会比较慢热,感情戏别急哈
第20章 登徒子
前世,林风眠一直都有收到穆简成的信,偶尔数月一封,后来随着南梁势微,齐军驻扎的营地离京畿越来越近,信也随之变得频繁起来。
这世,黑水相别以来,一晃近三月,细细数来,林风眠每月至少会收到两封信,算上梁齐中间路程耽搁,穆简成几乎数日就会送出一封。
比起前世频繁太多。
其实信拿回来,林风眠是不会看的,照例烧掉。很快,林云栖与林潮止便知晓此事,也暗中派人去府门外盯着,无奈北齐的人太过机警,信月月送到,人却从没逮到过。
这日,林潮止下朝回来难掩兴奋之色。用过午膳,孟澜歇下,云栖一溜烟消失了,桌上只剩他与林风眠兄妹二人。
“北齐在与大梁议和。”
“消息可不可靠?齐人怎会轻易放弃入侵大梁的计划。”
“是真的妹妹,陛下亲自拿此事让我们与兵部商讨,朝臣虽顾虑有诈,但大体还是赞成者居多,如此战事总算能歇一歇,老百姓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陛下什么意思?”
“陛下仿佛也有此意,”林潮止道,“他老人家正琢磨着派谁与前方使臣接洽,如果成了,对方应允将边界驻兵后退百里,也算十足诚意,只是…”
“只是什么?”
潮止沉吟:“这个人选,眼下还没有决定好,依陛下所言‘既不失我大梁气度,又要威慑敌人’,火候着实难把握,妹妹,听陛下口风,哥哥我可能要走一趟了。”
林潮止将声音压低,说完,小心翼翼观察林风眠的神色。
她没有即刻回答,身姿轻巧地倚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叠在胸前,半晌,忽然头一歪,问道:
“大哥觉得,陛下是怎样的人?”
林潮止只是道:“城府极深。”
“大哥你太小心了,”林风眠摇头,“下人都被云栖抓去练箭了,”上前一步,再问,“我听闻,陛下登基之后将哀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发配去守灵,后来这人呢?”
林潮止从椅子上站起:“祸从口出。”
“那个总管太监被说不耐皇陵寂寞,在逃跑的路上就被处死了。”
林风眠笑笑:“偏偏往山里跑,我看不像是逃跑,倒似摆脱追杀呢。”
林潮止不语,面色阴沉,她也想到了。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当今圣上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那老太监当初作威作福,瞧不上还是中护军参将的陛下,没少夹枪带棒埋汰。
“但他又是个体面人,”林风眠分析道,“为了维护他的体面,这些年厚待哀帝后人,思公主的吃穿用度,甚至超出许多侯爵。”
林风眠并不奇怪皇帝会有这样的决定,他是玩弄人心到极致的,当然知道,穆简成,齐国,于林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番就算不派林潮止,换成林云栖,哪怕一个家丁林安,对上穆简成的使臣都不会给好脸色。同时,林家极重分寸,不会办砸授予的差事。
肥肉,自然是要给齐国,但岂能轻易就让对方吃到?
“所以大哥一定早就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你。”林潮止一声长叹,看样子妹妹是真的走出来了,可不过几个月而已,她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怕她在家人面前故作坚强,故作满不在乎,以求让他们安心,如此想着,林潮止更担心了。
林风眠越发感到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出现偏差,穆简成的生性,不是应该认定一件事情,即便是死,也会坚持到底吗?是以才有了屠尽云城百姓,万千骸骨堆成的八载峥嵘。
如今他求和了,万万想不到。
她回到房中展开今晨刚刚收到,还未来得及烧掉的信函,数日来第一次抱着仔细研究的心态读起来。
然而洋洋洒洒不过两行大字:
“五月初八,行军坝上,军粮用尽,将士食粟充饥。
入夜风沙彻骨,然毕竟盛夏将至,冰雪消融终有期。”
他只是叙述了自己行军途中平凡的一天。
林风眠些微失望,因为没能从信中捕捉到对大梁有利的信息。不过转念一想,也对,穆简成那样的人,怎会如此不小心。
遂取下灯罩,烧了信,扬尽灰。
这日散朝以后,李勖没回东宫,而是径直往苍休道人坐关的丹霞殿走去。
前朝晋国祚百年,历十三帝,自开|国伊始,皇城也即如今梁皇宫就屹立于斯,被光阴堆砌出独特的陈旧与厚重。
李勖自云鹤影壁前静静走过,身影被拉得极长。不久,朝阳初升,日头从那暗红色的檐角飞扑至下方缓行着的人,此时李勖已从矮松林走出,面蒙薄露,一身雍容。
殿门半敞,不见一个下人,那夜皇庭饮宴,漫宫华彩,此处残灯红绸竟还稀稀落落挂在树梢,无人打理。
苍休身着白色道袍,四仰八叉躺在石桌上瞌睡,桌上搁着把碧玉双耳花浇,里面盛的,竟是冷酒。
前一夜苍休纵情豪饮的证据。
苍休醒来与李勖四目相对:“你小子几时来的,也不知会一声,诚心想吓死我。”
“师父宫内不留下人,我管谁知会去?”
“说了别叫我师父,都让你叫老了。”
李勖付之一笑,单手拈着盏,自斟自饮起来。
一时二人无言,这份寂静并没有平添尴尬,恰是他们相处的日常。
不久,苍休问道:“是不是老狐狸又让你出师了?”
李勖娴熟地再斟一杯,微笑道:“真想扎进龙潭虎穴,又何须离京?”
苍休叹了一叹,这小子每次恶战前夕,必来自己这里躲清静。苍休厌恶勾心斗角,就似厌恶没有酒肉的菜肴,但他并不厌恶眼前的小子,因此乐得给他提供一个清净所。
这已渐渐成为两人默契,苍休从不追问李勖什么,而李勖也未曾输过。
“你小子是不是有心事?话倒是见少了。”
李勖眉目舒展,眼睛却像是烈酒里淘出似的,只因饮着面前桃花酿,心绪无端又飘到那晚。
面上并无异样,倦倦道:“父皇因为和谈事宜在朝上发火,稍后我要拜访个许久未见的朋友。”
小滑头不正面回答,苍休瞥他一眼,不过听到‘和谈’二字不免感慨,终归不问天下事久矣。
从丹霞殿离开,在司马葳与黄有德陪同下,李勖离开了皇宫。
司马葳身骑高头大马,只管笃笃前进,待车驾转过眼前的弯,忽道:“这是去林府的路啊?”
“主子的事大将军还要过问吗?”
“我自然知道林府大公子与我们太子有同窗之谊,”说着瞥了一眼紧闭的车门,“但我却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这又妄自揣度了不是?”
司马葳凝着黄有德那一本正经的面孔,大眼睛滴溜一转,笑道:“想知道太子是否对林姑娘与众不同,试一试便知。”
黄有德警告:“不要乱来。”
“这还不简单,一会儿我呢就当街逮住个女郎,一通欺负,你且袖手,看看太子是不是会像心疼林姑娘心疼她。”
“你这是哪学来的混招。”
外头二人的议论,隔着一扇门,李勖也听得一清二楚,心头不由划过丝异样。
他对她不同,连司马葳都看得出。
马儿骤然一顿,大概是林府到了。
李勖将身子探出车外,就看到司马葳正朝大街上一个行走的女郎快乐地奔去,黄有德则满面为难地站在原地。
“司马葳。”他道,
“休得无礼。”
司马葳回头,见李勖面容冷峻,不知几时从车内走了出来,心头咯噔一声,乖乖退了回来。
“这花儿开得真好诶?”他岔开话题,“这月份应该没海棠了吧?”
恰在此时,院墙那头飘来林风眠清丽的歌声。
他于是又一次想到那个命运安排一般,跳到自己怀中的少女,连日来心头阴云散了,忽地生出几分幼稚的玩性,一旋身,跃上墙围。
“太子!不合规矩!”司马葳傻眼了,“快下来!”
误入花丛,方觉荒唐,然而为时已晚,对面的女孩儿樱唇微启,惊讶万分。
未几,女孩反应过来,眉毛一横,薄怒道:“太子当这里是皇宫的御花园吗?”
既已失礼到这般地步,李勖索性前迈数步。他步步紧逼,她只能连连后退,待到了壁沿,退无可退,李勖适时停了下来,只不错目地凝着她。
“御花园没有林府后花园好看,内侍省是该令罚了。”
“殿下来林府做什么?不会只是为了学习种花种草吧。”她反唇相讥,显然还记着荒殿的仇,李勖笑笑:“找你大哥商量点事。”
“我大哥在前院。”林风眠道,举眸发现李勖腕上竟还缠着自己留下的绸布,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
李勖就当没看到她眼神的变化,只轻轻‘哦’了一声,一只大手覆盖在她的头顶,温柔道:“我知道啦。”
小小院落,除一口漆黑古井,尽是海棠的粉色。
远处有人跑来,随之是林潮止的怒喝:“是谁!敢闯我妹妹的院子!”
林风眠暗道不好,林潮止已经提刀来到眼前。
“妹妹!人呢?”
林风眠一惊,转身已不见李勖身影,不觉松了口气:“什么人?”
“登徒子!”
“他…”林风眠讪讪道,“登徒子他好像走错路了。”
这时林安赶来,惊慌道:“太…太子的大驾已到府门外,说是来拜会大公子!”
“这么突然?”林潮止一怔,紧接着立刻正起衣冠,面容肃穆道:“我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