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风眠可笑不出,他们客气熟络,因不涉及利益纷争,今日被自己逮到私会卢镜时,往深里想,便知涉及朝堂调动,不知会招来什么麻烦。
不过林风眠觉到,李勖问出这话的口气,分明轻松许多。
然而万事不能高兴太早,他又将手臂递来。
“太子还有什么要问。”她警醒地说。
“我的护腕又破了,有劳林姑娘。”
林风眠大汗,你回你的东宫呀,当然不敢说出口,只道:“太子,这里太黑了,又没有灯,我想帮你也看不见呀,不如这样,你先放我回去,或者,你先松手。”
李勖不为所动,用指节叩了下她的脑袋:“自己想办法。”而后好整以暇,竟然往身后的墙壁倚去。
这人,怎么这么霸道?
她叹口气,黑暗中去摸索身下襦裙,撕扯下一块斜长料子,又缠绕至他腕上,如此拆东墙补西墙,总算勉强交差。
暗夜里,李勖眼中的女孩像道剪影,局促环境下,显得手忙脚乱,以往她都是聪慧敏捷的,而此刻,却笨拙得可爱。
他第一次承认,笨拙亦有笨拙的好。
右手微一松动,立刻叫她逃了出来,她的声音如蒙大赦:“殿下,告辞了!”眨眼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后良久,李勖从袖中取出火折,刺啦一声,宫灯燃得通明。
怀中尚有女孩儿留下的香气,似花非花,似草非草,亦或是专属于林风眠的气味。
他顿觉仿佛失去了些什么,空落落的。
李勖覆手踱出大殿,站在白玉石阶之上,抬头凝着月色,眸光漆黑幽静,面颊两抹绯红。
果然,酒不宜多饮,今夜,他是醉得厉害。
第18章 林潮止
回府以后,林风眠本想倒头便睡,但越想越气,这是,这是被一个小屁孩耍了?偏她刚刚头脑一片空白,竟然忘记反抗,真是枉论多活了那几年。
笃笃的敲门声,林云栖大喊:“姐,二姐,快出来,有事。”
“我睡了!你走吧,明天再说。”
“我不走!你不出来我就不走!”
她恨透少年人的霸道,恶向胆边生,气恼着起身开门。
“姐,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什么。”
“仔细看啊。”
林风眠只觉周身血液瞬间冷凝,酒也全醒。是穆简成的字迹。
“哪里发现的?”
“府门外,好像算准我回来的时辰,让我看见,怎么样是谁啊?”
林风眠抽回信。
“行了,你先回去吧。”
“是谁啊二姐。”
“你先回,改天告诉你。”
合上门,云栖口中嘟嘟囔囔地离开,林风眠拿着信回到桌前,才读了一行,便眉头紧锁。
她至今铭记穆简成写给她的第一封信,那可是颐指气使,句句诘问。
而眼下这封,倒好似并非穆简成一贯口吻。
通读下来,林风眠疑惑愈浓,不可否认,是真诚的。
穆简成用了极平实的语言,将穆离死后这段日子他的图谋尽可能地描述详尽,包括他的野心、矛盾、取舍。
这已不仅仅可用‘真诚’二字概括,林风眠太清楚,以穆简成的心性与地位,他对她说出的,远远超出真正能说出的。
即便如此,他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两世的穆简成生出如此的大的差距?
前世,穆简成的皇子路走得十分曲折,因他是义子,是穆离从汉人营中领出来的,因此打一去到大都便遭人欺辱。
童年的阴影,很是左右长大以后的抉择,穆简成的手腕是阴狠毒辣,绝情绝义的。
这样,他夺得了天下。
稳重、坦白、直面过去却又保持一分平静的穆简成,林风眠从未见过,从字里行间感觉的到,也仅是字里行间,她已觉得毛骨悚然,这世的穆简成,更难对付,将会更早成为大梁的威胁。
林风眠烧了信,将灰烬扬出窗外,她从来都不怀疑,北齐在京师留有密探,同样,齐地也有梁帝的暗桩,但她不能让人逮到自己收了北齐的信,否则整个林府将有灭顶之灾。
回到床上,早把皇宫发生的事抛掷脑后,她瞌目细细地过了一遍如今掌握的信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当整个林府进入梦乡,林潮止入京了,过家门而不入,一骑快马,直冲皇城所在。
当夜,由梁戒的近身太监总管徐公公亲自持诏引入承明殿,梁戒早早从庆功宴离开,交由国舅主持大局。
不久,承明殿内传出圣上的笑声,久久未歇。
天刚擦亮,孟澜起身打坐,用过早膳便去祠堂为祖先敬香,这套规矩,几十年没有耽搁过。
她去到时,林云栖恰恰也练完剑法,从院中走来跪到蒲团上领罚,他要在此处跪两个时辰,直到午膳。
不打会儿功夫,林风眠来了。
孟澜双手持香,虔诚地看着祖先牌位。
“你倒是很少这么早起来。”
林风眠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从下人徐妈手里也抽出焚香,在父母、大伯、祖母面前一一拜过。
待正事办完,孟澜缓缓转身:“说吧,什么事。”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祖母。”说着,林风眠跪下,云栖微微奇怪,转过头来。
孟澜丝毫不觉得惊诧,她最是了解这个孙女是,此次回京,小丫头整个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做事有章法,又不拘毁誉,有些时候,甚至想到了自己这过来人前头,孟澜便知道,她必是经了常人未经之事,方成此一张一弛。
眼下一团慈爱:“有事直说,我不喜欢打太极,你我祖孙,不用拘这些。”
“要的,”林风眠清脆开口,“因孙女所求乃大逆不道之事。”
“哦?你这么说,我更想知道了。”孟澜接过徐妈递来的温热汗巾擦手。
“孙女所求,事关祖父。”她说完,孟澜就变了脸色。
林风眠太知道祖父林息在祖母心中分量,可以这样讲,这些年,支撑祖母不倒下的,并非他们这群后辈,是与祖父的一辈子走来的点点滴滴,和祖父临终前的寄望。
而今日,林风眠动摇的,恰恰是这份寄望。
她道:“孙女想恳求祖母同意让云栖参军,让大哥受封。”
“姐!真的?!那太好了,祖母!”
孟澜虽然早有准备,听到她的话,也着实吓了一跳。
“祖母听我说,”林风眠扶孟澜入座,语重心长道:“我知道违背祖父遗愿祖母是千万个不愿意的,这件事情我也是深思熟虑多时才敢提。”
她道:“云栖的功夫,那日满堂宾客都看到了,是藏不住的。我想这些年来,有心人早就看出,当今陛下是有野心的,和北戎、齐国这场仗,早晚要打,云栖身怀绝技,又是将门之后,必定是陛下招揽的对象。”
“难道要让他成为第二个大哥吗?”
见孟澜没有反驳,她继续:“父亲阵亡之后,陛下曾三次封大哥为左司马,起初大哥以丁忧为籍口婉拒,这两年大哥为何情愿接受降职到五品督军,左不过是担心陛下多想,牵连了我们。”
孟澜神情微微有变,半晌后,无比认真地看向林风眠:“丫头,你实话告诉我,在北齐,你都经历了什么?”神情中没有责难,而是包含了震惊,心疼,心酸,种种情绪。
她的分析,句句在理。比之这背后的利弊得失,孟澜更想知道,她的孙女到底经历了什么挫折磨难,才可以想的这么深,这么远。
“并没有祖母,”林风眠摇摇头,温柔莞尔,“孙女只是长大了,想护着家人了。”
“只有这些?”老人家独具慧眼,“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林风眠轻咬下唇,思索后道:“这里面,还有一层,这次回来,孙女看到就连姑母都对您百般刁难,心里…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孟澜当然知道,她讲得都是实话,心中感动,握了一把林风眠的手,道:“觉得祖母受欺负了是不是?”
随后温和一笑:“祖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所以…”
“让祖母再想想,须得好好盘算盘算,事情看起来绝没有这么简单,受封也有受封的麻烦,梁军现在一部分掌握在太子的手里,另一部分,是兵部的,而兵部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是被萧家把着,加上朝中局势一尘不变已经许久了,潮止做得就是那枚惊起涟漪的石子,往后啊,”孟澜叹了叹,
“祖母能耐不够,也看不见往后的路。”
她话音未落,门外却闯进一道男声,是林潮止。
“我也同意妹妹说的。”
“大哥!”
“潮止!”
屋子里的人又惊又喜,林潮止快一步迈过来,扑通一声,跪倒于孟澜面前。
“那日的事情他们都与我说了,孙儿不孝,不能保护祖母,又让祖母为我担心,孙儿回来了!”
孟澜颤抖着双手将他扶起,声音却意外镇定硬朗:“男儿本该驰骋,不应为家所困,起来!”
“老爷,你看到了吗,如今你的好孙儿们都在这里,你该放心!”说完,眼睛红了。
林潮止起身,看到林风眠,本还坚强道:“妹妹。”可只吐了两子就哽噎住,没再说下去。
“大哥,我好,一切都好。”
林云栖劝道:“哎呀,你们别哭了,剩下的都是好日子。”
“潮止,方才我与眠儿说的,你都听到了?”
“是,”潮止点头,露出愧疚,“祖母莫气,我有一事要讲。”
“讲。”
“我已接受陛下旨意,一会儿该有宣旨公公来家中。”
“你!”孟澜气极,潮止赶紧上前搀扶,“祖母别急,听孙儿说,”
“风眠,你与云栖先回避,我单独留下来。”
林风眠于是与云栖去门外等着,云栖这家伙兴奋极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或许就此更改,他天生就是要去到战场上的。
林风眠心下沉重,在树下一圈一圈地踱步思考。
她与大哥想到一处去了,她与大哥想到一处去了,这并不是好兆头!
前世大哥也是此时就做了决定吗?
她眼中,大哥之所以战死,是被陛下逼迫接受左司马的职位,临阵上任,才打了没有准备的仗。所以她打算说服祖母,既然避免不掉,就让大哥早点受封,早做准备。
可如果她想错了,从始至终,都是大哥自愿的呢?
林风眠感到恐惧,她将无法改变林潮止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潮止独自一人出来,为孟澜合上门,云栖立刻冲上前:“大哥,怎么样!”
潮止点点头:“她老人家同意了。”
云栖欢呼雀跃:“太好了,我再也不用罚跪了?”
潮止无奈:“就这点出息?”他看出林风眠心事重重,关怀道:“妹妹,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早一点吧,有人再看吗,总感觉自己在单机,评论太少了。
第19章 变天
林风眠摇摇头:“我没事,大哥能平安回来,我太开心了。”
潮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丫头走时,明明对他是有怨气的。
“真的?”
“真的。”她上前,拉起大哥的手,云栖见状,也去拉另一只,一下子三人又回到小时候。
潮止用手去揉林风眠乌黑的长发,目光柔和:“是大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都过去了。在外面我很惦念你们。”
林风眠的眼睛还是像小时一样漆黑明亮,长长的睫毛时而将满目光华掩地含而不露,看上去楚楚动人,美貌又添三分。
“我今后只想和你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人,林潮止才更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斜阳低垂,悬在天边要落不落,云朵被烧得通红。
穆简成放下舆图走了出来。帐外,风沙剧烈,这关外还真是没有一点儿春色。
他毫不留恋外面的景色,一转身又回到帐里。
“呼延!”
“在!”
“也是时候见一见那群老顽固了。”
“是,大汗日理万机,一直在外奔走,再不回去,大都的人就要红眼了。”
穆简成眸光一动,但笑不语,单手转着几上那块缺角老砚,末了道:“这样,你让许罔传我旨意,多跑趟留都。”
“是!”
这日大都朝上没人缺席,穆简成端坐于王位,左右贤王垂首站在众吏之前,二人身后,就是狄齐八大族老。
颇有分庭抗礼的意味。
“自大汗将矛头指向南国以来,成果喜人,臣想何不就此称帝,巩固已有威望?”
“臣也赞成夏老的提议。”
底下人迅速交换眼色,穆简成看在眼里,未说可与不可,单拎出名武将,随意一问:“你觉得呢?”
“臣以为不可,如今我齐致力收复失地,本就得罪了草原上的邻居,一经称帝,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往后的仗更不好打了。”
“莽夫短见,”夏族老轻嗤,“只看眼前蝇头小利,暂时的安逸,不顾春秋大业。”
穆简成又遥遥一指,这回定在了左贤王,左贤王出列,温文尔雅道:“凡事需看两面,称帝短期内是会树敌不错,但放眼漠北,多是不成气候的小部落,即便九部联盟再现,亦不足为惧。相反这个甜头如果让西面的戎人先吃了,后面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更何况,南梁还在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