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以彼之剑,立亡者之碑,祈愿亡灵安宁,故土用存!”
说完,他转过身来平静地看向宋冉,空旷的山谷里全是他的回音。
宋冉的脸已经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李勖竟想出了这招。
梁帝如果在此地,大概会更改旨意吧,即便他宋冉只字不提,他身后的数万将士呢,岂能堵住悠悠之口?
今日从这里下山,他陇右道军便成了斩杀忠良,欺压平民义士的佞臣,如果民声沸腾,梁帝又会不会弃他们以全名声?
自古,帝王的心是最难猜测的。而他宋冉,不敢冒这个险。
他沉沉闭上双眼,手中的圣旨是那么烫手,这时,李勖道:“将军要不要送信回京城问过陛下再执行旨意?”
“我等将军到黄昏。”
第40章 辩论
宋冉退下山顶, 就安排属下八百里加急往京师送信了。
信差是他的心腹,恨道:“太子欺人太甚。”风沙太烈,宋冉以衣袍轻拭双目, 心头对李勖的怨怼头回减轻了,只照常吩咐:“去吧,别多话。”
这是暂时不用去死了?石文的脑袋盘算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一把抱过泪眼婆娑的妻儿,安慰了阵, 抬头去寻李勖,可那头已经没有了李勖的身影。
大臣们许久不见李戒脸色阴沉至此, 都惴惴不安的很。
督察院与吏部联合上奏,预置今年地方官员的考察黜陟, 李戒摆摆手, 示意改日议,一时也就无人再敢上书。
好在不久散朝,设想的狂风骤雨没有发生。只有国舅、萧国公、沈摘被点名留下议事,这情况常发生,无甚稀奇,倒是兵部尚书林潮止也被留了,便值得深思。
莫不是朝堂又要用兵了?
内侍为四位大人搬上座位后躬身退下, 梁帝骤然丢出封信件,语气不善:“诸爱卿传阅吧。”
头一个接过的人, 是沈摘,他面无表情地将信读完,而后递给身侧的国舅。
国舅爷刚刚读了行, 骤然抬首,不可信地瞅沈摘一目, 然未得到任何回应,只好继续埋头,手不由抖了起来。
林潮止是第三个,前面国舅的表现令他心中稍有准备,真当得知边关的事情,仍做不到不动声色,到底是年轻了。
沉着如萧国公,表现却出乎意料地震动,重重跪地掷地有声道:“陛下的声望众过一切,民兵不可诛!”
再道,“宋冉乃故威北将军刘公之徒,此人忠勇必不是口舌之辈,只是北郡六州的地理位置不可不作为考量必要,它地处齐梁戎三国交界,太子年轻,没考虑到这点,以后它将成为两国诋毁陛下的口实。”
沈摘忽道:“怎么萧国公是弹劾而不是劝谏?”萧国公讥笑:“丞相偏帮太子,未免太过。”
沈摘阔步上前,单膝跪地:“陛下明鉴,沈摘是要帮太子殿下,却非偏帮。”
“陛下可还记得,颁旨前的朝堂辩论,臣是力荐宽待民兵的。
这番太子虽举止过激,主旨却没有恶意,他恰恰是周全陛下的声望。”
“沈丞,那日的辩论已有定论,你今日无需再翻旧账,我们就事论事,今日就议在六洲的发生的一切,它是否有违我大梁律法,有违陛下苦心?”
沈摘一笑,不去看萧国公,看着李戒,道:“臣就是在就事论事。”
李戒瞅了眼国舅:“已经有结论的事,就不要提了,你们二人也参与进来。”
国舅腿下不稳,颤颤巍巍跪地,便不起来了,老态尽露。
潮止此刻亦薄汗微微,这般场景,入阁以来还是他头次经历,若说可以轻而易举掌握火候,那是假话。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则必定不小。
二人无言,萧国公又道:“信中所言,犬子去时便被殿下的人囚禁起来,如在京师,老臣绝无多言,但他此行乃陛下使者,身份到底不同。
再者,太子以山为冢,尽了史册,也举不出第二件大兴土木的例子。”
沈摘面色一冷,声音也跟着发沉:“大兴土木四字,国公严重了。”
梁帝开口:“够了,当务之急,先将北府军传回京罢,兵者国之众器,不可以出岔子。”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走出大殿,林潮止与沈摘拾级而下,待出了皇城,乘一架马车同入林府。
二人官服未褪,脚步急促,林安见了,神色一凛:“这是怎么了?”
潮止只道,不要接待任何客人,谁也不要接近书房,林安连连称是,退下。
入书房的门,两人卸了伪装,顿时显得几分慌急,潮止将氅衣往屏风上扔去:“太子究竟在做什么?先传信回来,陛下也未必就油盐不进,对吧?”
沈摘微摇首,沉声道:“我也拿不准,只是觉得他太急了。”
“陛下是真是震怒,当着几万大军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与逼宫何意?”
潮止惊:“赶紧把那二字咽回去,殿下决非此意,我们也不要给他添麻烦。”
沈摘自知语失,又点点头,心下烦躁,衣襟扯开二寸:“你去吧。”
“什么?”
“陛下是忌惮北府军了,你明日请旨,令兵部去关外接回符节,殿下与你的交情,不会为难,你林家也好借此事向陛下表明立场。快些吧,别叫人捷足先登。”
潮止没好气道:“我不用你教。”
沈摘却一下子提高声音:“那你今日怎么还像个哑巴?让我一人与萧国公辩?你不快一些,那人真可以整出个哗变。”
“你吼什么吼!你不是有许多下属吗?次次对我指手画脚算什么?”
沈摘扯下笔搁上的狼毫,在宣纸上随意书写,以平心绪,却被林潮止一句话,撩得更火了,狼毫一丢,墨渍染花宣纸。
“不说这个还好,是你自己提起来的,我让你找的人呢?
找了一个月,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若人在,眼下我们也不会这般被动!”
潮止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又是我?”
这时,敲门声响起。“不是说了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公子,老夫人问起两位在吵什么,二爷三爷就在前堂。”潮止顿了顿,低声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平静下来,实没什么好争的,这两人都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只是一时间,有些尴尬,潮止打破尴尬:“我知你在冀州的事情查得不顺,回到京师消息又断了,但急不得,对手也不是一般人。”
沈摘也不说什么,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着接过潮止手中的纸张,帮着收拾起案上的一片狼藉,脸色仍然臭得很:“你离开京城以后,我也不会闲着,我已想到办法将人找出来。”
“他们真就这般重要?”
“重要,能不能帮到殿下,就看他们这四个小人物了。”
第41章 护送
确定北郡可暂保安危, 李勖再也等不及,寻着林风眠失踪的痕迹,马不停蹄追了过去。
他也忘记自己在眼前这条笔直的古道跑了多久, 只是记得,日头升起日头落下了数次。
最终,在一座废弃已久的城门口, 李勖与穆简成相遇了,对方于断壁残垣中安逸端坐, 身后齐军身披甲胄,气势汹汹, 像是特意在此地等候。
李勖心想,一战在所难免了, 遂对将士下达命令准备起来, 不料穆简成于对面缓缓起身,开口道:“她走了。”
“你如何证明?”
穆简成那如箭的长眉,顿时不悦地蹙起,一展衣袖,走开了:“本汗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就在几个时辰前,林风眠问她,如何提前知晓北府军的遭遇。
许是见到她太高兴了, 又或者是穆简成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伪装,因以将如何背弃与戎人的盟约, 又如何与梁人缔结盟约,坦言讲了。
“你们的皇帝并非纯善的人,这个皇位怎么得来的, 你我都清楚,以他的谋略, 断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梁齐缔约该早在他的计划之中,我不过是做了那个向前迈一步的人。”
“说这么多,你始终没有解释北府军的事。”
穆简成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做的已经尽然告诉你,我不会对你隐瞒的风眠,李勖的选择才是决定他前路的关键。”
“你如何证明?”
如今李勖站在他面前,不仅找他要人,问得也是同样一句话。
穆简成实在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句话也不想讲了,当然也不会告诉李勖,林风眠是怎么从他手中骗过割炙肉的匕首,抵在他颈间,威胁齐军后退。
呵,短短一载未见,她可真是长能耐了。
眼下,穆简成人丢了,有大把大把的清闲时间,端看李勖如何似一只凌乱的狮子,将大山翻遍,寻不着她,发狂发怒。
偏不告诉他,她去哪了。
穆简成只需费一点功夫去找来舒服的座椅,端坐在此,耐心地用完三餐,饮一杯煮酒,而那个小太子,可是始终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李勖面色发冷,眼角泛红,令司马葳将山搜了两遍,日落时才终于肯定,林风眠不在这里。
前方就是齐境,这人不会放心让她一人入境,辗转横视,恰扫到穆简成脖颈处一抹划痕,被衣领压住,低低的,却在后倚的同时,露了出来。
眼底精光一闪,未留任何告辞的言语,李勖带着大队人马,决然离开。
穆简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背影,低郁气弥散开来,一整日的肆意「看戏」,没给他丝毫快慰,徒增孤独与阑珊兴味罢了。
那杯盏里晃了许久的冷酒,终是没有饮下,尽然倾于足下黄土。
林风眠回来时,大军已经离开了。
石文等人被当地的郡守就地看管,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民兵」二字,划归陇右道的事情,朝廷亦没有提及。
林风眠未再去打扰他们,到附近的镇上备足干粮,独自朝京师的方向上路了。
所经之地,但有百姓聚集的茶馆、酒肆,她都会进去听人议论,零零散散捕捉到军队的消息。
几日前,陛下亲令兵部尚书领兵,在道中收回北府军的虎符,由此看来,梁帝是彻底不信任李勖了。
她意外得知林潮止升任尚书,心中亦为哥哥欢喜。
这日,乘舟顺溪而下,入夜便在溪旁一处当地人开的客栈简单住下了。
晚饭是丝瓜鸡蛋和白米饭,小村子中物资不似外面丰富。
但是依山傍水的,鱼却非常多,因此她又让小厨房做了一条肥肥的黄鱼来吃。
小店是夫妻二人经营,路过住店的多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或者在外狩猎不便夜归的山民,自备干粮,赚不了几个子儿。
林风眠虽然点的不多,于他们而言,也算一笔可观的数目了。
小夫妻看她的眼神也殷勤许多。
第二日临近上路却发生了个小插曲,林风眠的剑穗子不见了。
此行她随身没有携带贵重财物,只有那剑穗掺了些许金丝,是孟澜编来给她保平安的。
思来想去,仅有昨天沐浴时,宝剑短暂地开来身旁,小贼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偷的。
无迹可寻的事情,林风眠只能自认倒霉,谁知方才登上马,客栈掌柜便诚惶诚恐地跑出来,手中托着剑穗,道是昨日收拾隔间时,在地上找着的。
林风眠打眼,便知他撒了谎。
且不说昨日自己并未提剑到过隔间,那剑穗此时完好如初,更未沾一丝污渍。
她心中奇怪,却也知道没必要点破使人难堪,说了声多谢,继续赶路。
这样行了一日半,踏进中原,她又要找地方落脚了,大晌午的,衙门外围着不少百姓,她以为是有什么案子在审理,走进一看才发现不是,衙役正在张贴衙门缉拿的要犯画像,乃四个年轻人,而落款处的印章却非由京兆尹开出,乃冀州主办,允州协查。
地方官司的流程,林风眠不甚了解,看了一眼便走开了。
前方忽地跑来一队提刀侍卫,气势汹汹,来到后便横声横气驱散百姓:“走开走开!衙门重地别围着!”
排头小差往前推了把,被股力量反推回来,抬头发现是个姑娘,生得貌美,只身一人,遂抹了抹下巴,道:“是你推官爷?”
林风眠心中有事,不欲与他争辩,沉默转身,却被几个小差团团围住,对方语气轻佻,使人厌恶:“推了人就别想跑,走,跟官爷回衙门!”
她宝剑一提,随手甩了当头人个耳光:“别挡道!”
感觉到她身上武艺不低,不容侵犯,虽不认识她手里的宝剑,却也识得绝非一般人可以用的,差役们唯恐惹事上身,含糊几语,钻回衙门中。
此事无关痛痒,林风眠本都要忘了,出城这日,县令老爷身着官服竟亲自下至她入住客栈,人到了便赔罪,说什么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姑娘,又令昨个晌午的衙役亲自跪拜,生生逼得林风眠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这才罢休。
走时县令老爷还亲自将人送至官道,且送了不少当地物产。
林风眠纳闷,问:“你们知道我是何人?”
“姑娘不方便透露,小人自然不敢追问……”那人道,“只是姑娘此番回去,万莫追究在这里发生事情。”
林风眠心中的纳罕更多了几分。
即近京师,她也渐渐追上北府军的步伐,人反而静了下来。
眼下该是要住的最后一家客栈,赏小二几个铜板,令他做跑腿儿的,去市集买来笔墨,沐浴后墨发随意挽起,盘膝在案前,绘了幅没骨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