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下,必须且只有先静下来了。
到京城后,局势就不容掌控,她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也只有静下心,才可以想到。
忽然间,门外人影一闪,林风眠了然,却还是往门后隐去,衣袖不经意带翻了油灯,屋内倏尔一暗。
人影于门外驻足,片刻,推门而入,寻了一圈,顿住,正欲离开,门合上了。
她道:“我猜到是你。”
见她没事,李勖双肩一松,下一瞬却又有些紧张了,道:“不想瞒你,但眼下你我还是不要一同出现的好。”
林风眠知道,这是李勖不想牵连自己和林家,遂缓缓点点了头。
室内尽是纸墨的气味,夹杂进一丝几不可察觉的甜香,李勖目光移到她微湿的头发,发梢将肩头、胸前的一片绸布染湿,颜色几寸深,几寸浅。
她的下巴尖尖,像新荷的剪影,双眸大而明亮,就这么瞅着你,让人想到秋日里极圆满的月亮,小小的唇微微张起,仿佛永远有秘密对你诉说。
愣了半晌,她转过身去燃灯,油见底了,火光极微弱,照不尽整间屋子,一下子,气氛暧昧诡谲。
她感到李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脖颈,遂不自觉地以手覆了,那水乡小镇,不知道怎么深秋了还有蚊子,叮出的包多日仍然红肿。
就是这么突然地,他阔步上前,鼻息不可察觉地重了起来,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她想挣脱,他力道却大得惊人,甚至霸道地将人往怀中收了收。
“殿下……”她弱声道。
李勖嗓音沙哑:“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以为你真与他……”顿了顿,道,“我怕回京来不及对你说。”
林风眠心中凸凸直跳,侧过头去。李勖头一回感到所谓风度,是多么束缚人的东西,第一次,那么强硬地,将她的下巴扭向自己,重重地吻了下去。
他的吻来得太急,太突然,林风眠呆住,也仅仅一瞬间的呆滞,令男人觉得是一种顺从与接受,这吻便更加蛮横霸道了。
他的气息喷至她的面上,发热,发烫。
重活一世,林风眠这才清醒地承认,他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啊。
她双手在他背上抓了几下,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慌乱地似惊逃的小鹿。
最终,一点点摸索到他胸前,硬生生将二人撑出一段距离,这才有机会喘上几口气。
她双颊泛着不自然地红润:“殿下,有话慢慢说。”
李勖身上的火已经尽被燃起,双眸迷离,散乱至她身上每一处,勾出抹苦涩忍耐的笑容:“现在才让我慢已经来不及了。”
说完,埋头到她颈间,林风眠惊呼一声,身子已被抬起来放到方才的桌案上,心里想着刚绘的竹子:“我的画。”
说完便后悔了,果然,下刻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耳中,朦胧间,她看到几案早就一扫而空,砚台、笔墨,也散落满地。
他的吻,落在她的鬓发间,眉宇间。屋外凛冬将至,室内春光娇藏。
他骨节分明的手游弋着,她一僵,李勖轻声说:“别怕,我不会弄疼你。”
“不行。”林风眠急得快要哭出来,而他显然情致正浓,攻势未停地道:“是因为……他吗?”
他承认见到穆简成那刻起,他就在嫉妒了。
“不是因为穆简成。”
瞧,便是眼下那人的名字从她口中挤出,他已经不是滋味了,望进她盈盈的双眸,里面有自己的影子。
伸手拭去她额头因紧张而蒙上的薄汗,最终在她的双鬓温柔地停留,道:“看着我。叫声我的名字。”
第42章 表姐
喜欢李勖吗?应该喜欢的。
或者说, 这样清贵的男人,气度不凡,洁身自好, 胸怀天下又临危不惧,没有人不喜欢。
可上辈子林风眠经历了太多,她所期待的男女之情, 早已不是被悸动支配的占有与付出,而是经得起时间的琢磨, 苦难的考验,是直面诱惑的不隐瞒, 不抛弃,是即便白发苍苍, 当谈及那个人, 心头仍旧暖意流淌。
因以她不允许「应该」「大概」这样的字眼出现在自己的感情中。
“因为你是太子。”
穆简成前世面对过的,这一世,李勖若逃过此劫,同样会面对,到时候,天下与爱人,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句话落到李勖耳中, 像深山古庙的晨钟,击碎醉意蒙蒙的雾霭, 使他骤然清醒。
他放开了林风眠。
是的,他的父亲,是主宰一切的人, 自己才刚刚违逆圣旨,也不知道要面临什么。
不是一直想方设法使林家置身事外吗?而他方才又做了什么?
他转过身去,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良久,看着墙上人影晃动,艰难自桌上坐起的林风眠,他轻声细语道:“方才是我不对,你不要难过。”
两日后,他们抵达了京师,林风眠跟在北府军队伍之后,踏入城门。
林安推开黑压压的人群,哭着跑来,她见状心中一紧,问:“怎么是你,大哥呢?云栖呢?”
林安连哭带喘,已经说不出话来,林风眠恐惧加甚,跳下马来,林安断断续续道:“是老太太,老太太不行了,小姐快回家去吧!”
林风眠面色发白,登时膝下一软,好在被李勖接住,才不至于跌到地上,他对司马葳道:“你们先入宫去,我稍后就到。”
“殿下,谢罪要紧,先别管了。”
“是我的罪,谢是谢不掉的,你先去。”
司马葳欲说什么,黄有德拉住,道:“太子你速去速回,我们想办法拖着。”
到了林府门前,车马堵得水泄不通,有二伯林怀柄家的,三伯林怀芝家的,林怀柔与霍大统领也来了,还未踏进院子,便听到婢女小厮的哭声。
平日孟澜待他们算和蔼可亲,眼下都十分伤心。
“哭什么哭!”林风眠喝了声,直扑向孟澜的床。
祖母脸色惨白,气息仅剩一点点,不省人事。
“是小姐回来了。”
云栖闻声从旁屋跑进来,抱着林风眠的身体,也是哭。
她捧起弟弟的脸,试图温柔地,耐心地聊,可是开口,生硬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认识:“怎么回事?”
云栖抹去泪,只恶狠狠道了三个字:“萧子津。”
“你先回屋歇着……”潮止站在门外,对云栖道。林风眠看过来:“他说得可是真的?”
潮止不知可否,最终揉揉眉心,点了点头。
萧子津是早于北府军十日回京的,因在关外受了许多气,回到房中便拿妻子出气。
两人的姻缘本就是强扭的瓜,不和谐有些年头了,孟莺儿的性子软且胆小,一直忍着。
这回萧子津不但对妻子动了手,还失手把她的陪嫁丫鬟打死了,孟莺儿伤心欲绝,跑到婆母处理论,国公府人当着下人的面就把儿子数落了一顿。
这下萧子津不干了,回去又把莺儿一通好打,还摔了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完事后,没事人般去瓦舍喝酒了。
莺儿忍气吞声多年,再不想与他过下去,似乎是早就存了逃跑的打算,拿出准备好的男装换上,带上寥寥无几的行礼,便要出城去。
说来也是孽缘,萧子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搂着歌女,凭栏远眺,瞧见了个小小的身影,登时火冒三丈,叫下人将妻子押了过来。
孟莺儿哪到过这种地方呀,当即吓傻不知反抗。
歌女们调笑说:“这就是个英俊的男子呀,萧公子莫不是喝酒喝眼花了?”
萧子津道:“我证明给你们看。”说完,三下五除二,当着无数男男女女的面,几乎将妻子拨了个干净,拨到仅剩下肚兜与亵裤,莺儿大叫一声,晕死过去,这才作罢。
梦莺儿遭受奇耻大辱,被捉回家第二日,悬梁自尽了。
林风眠听到这里,握着孟澜的双手开始发颤:“是我的错,表姐求过我带她出城,被我拒了,我还亲手将她送回去。”
“谁都有自己的缘法,莺儿命苦,你也无需自责。”林潮止道。
“后来呢,祖母为何这样?”
林潮止叹了口气,道:“萧子津酒醒以后,哭骂一阵,不知哪根筋抽了,带着一纸休书来林府,说当日不是自愿娶的你表姐,也不让她入自己家的祖坟,祖母当然不肯,道这段姻缘乃陛下亲自赐的。”
“萧子津一想,真有这么回事,便默不作声地走了,我们当时都觉得祖母极威严。
可她老人家到底是风烛残年了,经此一气,第二日就没有起来。”
第43章 斗法
林风眠是最了解祖母的, 她这是在自责呢。
孟莺儿身世可怜,孟澜接她来林府的初衷本是让她过得好一点,自在一点。
自幼被人欺负又无人撑腰, 性子当然会非常懦弱,隐忍,孟澜想着, 脱离曾经的环境总会一点点好起来,而事实确实如此。
可后来发生了天子赐婚的事情, 孟澜知道,萧家想娶的并非这个可怜的姑娘, 但是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外头劈里啪啦地响起来,林怀芝一脸震惊地从西厢房跑过来:“你们谁让放炮竹的?”
待看到同样一脸震惊的林潮止, 便知道, 这准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弄出错了。人还没去呢,这不是找晦气吗?
林潮止凛凛地朝外走去,见大街上提着炮竹桶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贴身陪萧子津赌博喝酒的小厮,那小厮看人来了,一溜烟儿跑了。
“欺人太甚。”
林潮止自认有涵养,也忍不住想宰了那小畜生, 他只是想想,林风眠却真的去了。
“林安,还不快拦着!”
“是,是,奴才这就去,大少爷,太子已经去拦着小姐了。”林安忙不迭道。
恍惚间, 潮止瞧见御史大人站在自家院子里,一问为何,人家道,是来传旨接太子回宫的。
林潮止灰头土脸的,用了比平日更长的时间才悟出这里头的学问。
李勖在边关犯的事那是抗旨不尊,搁他是要杀头的。
可那是太子爷,陛下的亲儿,国家的储君,法外开恩也不是不可能。
若传旨来的是沈摘,国舅等平日跟太子走的近的,说明老爷子念及父子情,可眼下看,显然不是。
李勖看见这位还不赶紧进宫,而是跟着妹妹去,代表心里是真的看重妹妹,再者……
林潮止声音陡然恐惧:“林安快点!要出事!”
无奈,他们赶到时,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那处勾栏瓦舍,萧子津躺在血泊中,他人神智迷离,双目撑不出一个半大的缝,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的,是李勖的声音:我说过,若你再做恶,我必杀你。
“太子,请吧。”御史大人擦拭着鞋边儿沾的血迹道。
李勖轻轻勾唇,格外顺从。
当月,全京城都知道发生了三件大事儿。
林府的白事没办成,有个自称来自丧山的老道士登门后,老人家奇迹痊愈了。
眼下身子一点都不虚,站院里打一遍太极拳都不带累的。
反倒是国公府挂起了白灯笼,坊间传闻,人,是太子斩的。
但真看见那幕的,就是几个泡在公众号:图雅酱的酒鬼,说话没有公信力。
萧子津死后不到三日,他生前做的事传遍大街小巷,什么逼死发妻,强占民田,武力收租,最最见不得人的,当属他偷帮着批进京赶考的二世祖作弊,这下子,朝廷一核实,竟是真的。
虽没明着说,却撸下来好几个做官的,百姓也就嗅出什么味儿了。
于是在萧子津下棺那日,名声也臭了。
第三件,太子李勖以违抗圣旨的罪名暂时被关押进了大理寺,这几天上朝议事,全围绕如何处置太子了。
朝臣的看法,基本分两类。以萧国公为首,极力要求严惩李勖,他们用《梁律》作论调的支撑,道:“国法贵在均等,自古抗旨者皆受到重惩,不能因为他是太子而行特例。”
萧国公背后凝聚着不少元老的力量,往深里说,是在国本之争上押过注的,趁此机会若能将太子一党彻底打倒,正好可以推出新人,打不倒,元气大伤也可。
李勖在百姓、书生、新贵群体中的威望很高,只是可惜,这三波人也只有新贵的战斗力尚可,最杰出的代表便是丞相深摘,他们同样用《梁律》反击之,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一时间,争论不休,皇帝也不给个准话,倒是三年一度的地方官员考核开始了。
沈摘打算用冀州的事情做文章,整出个「围魏救赵」,但第一步还是要先把卢免等人引出来。
他想过,卢免他们一定是到了京城的,但至今不肯露面,就是怕像三年前自己的老师一样,遭人暗算。
若是敲锣打鼓把这些人迎出来呢?众目睽睽之下,杀手不就没辙了?
这日,丞相亲临南城街上通往皇城的第三道外墙,设座于此,百姓见状,纷纷于远处驻足,待太阳高高悬在头顶,人也多了起来,沈摘起身,施以学士之礼,道:“沈某办案寻人,使了许多手段,皆无所获,因以想借诸位的眼睛帮一把在下,我要找的人,就在这画像之上,他们是冀州的卢免,王直,赵允,赵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