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未放下碗, 含糊地点点头:“嗯,看看有没有新料子,做几件夏季的衣裳,那马鞍也改换个新的了。”
李勖淡淡嗯了下,似咽下什么话, 沉默着又给她盛了碗,准备放一遍晾着。
她道:“我看见穆简成了。”他的手一顿,几滴牛乳滴到桌上。
大王子为了给穆简成开道,驱赶百姓避让,她想不注意到都难,说来十分巧,那驾车从自己身旁叫嚣而过时,车帘翻飞,她正好看到穆简成的脸,他也将头转了过来,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仿佛看陌生人。
她想,这样也好。
李勖不知想到什么,忽道:“你可知,本王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王爷您话题转地好生硬哦。
但她还是乖乖道:“喔……就我和亲那年?”
他却摇头:“一开始本王也这样认为,直到那天才想起,哀帝薨逝时,本王随梁帝进宫……”
他顿了顿,回忆中轻轻勾唇,“在诚明殿屋顶遇到一个顽皮的姑娘。”
林风眠惊奇地睁大眼睛,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只不过她很快就被一本正经的大哥提溜着衣领下来了。
“原来那时我们就见过。”
李勖笑了笑:“所以啊,本王才是与你相识更久的那人。”
这是在与穆简成比谁与她交情深更深?这人有话不直说,可真是别扭啊。
林风眠笑得看透一切,李勖微有些窘迫,耳根渐渐红起来,可下一刻,她像根轻柔的羽毛一样扑到他怀中,张开臂膀紧紧抱住:“我好喜欢王爷啊……”
李勖心中微荡,在她看不见得地方,笑容深切,半晌,拍拍她头,道:“今日倒是乖觉,起来,再喝口牛乳,本王有赏。”
得嘞,财迷如林风眠,登时起身,咕咚咕咚把一碗饮光,等着被赏。
李勖看着她,开始解披风,这是要……接着,束腰也解下,褪去月白外袍……
她脸红起来。
李勖绕到屏风后,换上那件山青色的儒袍,一看这架势,是要作画了。
“就知道想些不该想的……”他走出来,“行,这个一会儿再赏,先坐在那里。”
她已经恨不得找地缝藏了,什么跟什么呀……
“王爷是想画我吗!”反应过来,林风眠有些小激动,“还从未有人为我画过像,你可要画好看点……”想了想,又加上句,“我相信王爷!”
她让他李勖等片刻,挽好头发,在窗前坐正,这时月光刚好透进窗子,照在她的脸上:“这下好了,王爷开始吧。”
李勖画她,她瞧李勖,两只狗子瞧他俩,不一会儿相互枕着倒头睡去。
静坐良久,林风眠的意识不觉飘远,初识李勖,他是什么样子?
他是甲胄不离身的太子,虽可谓年少有为,英勇无双,但总让人有种距离感,不敢靠近。
后来也见他锦衣华服,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与人点头对饮,若即若离中,凌厉之气反倒更盛了。
如今远走他乡,地势险峻,人心难测,这小院子中,那支从不离身的长剑却很久很久没有再被他提起。
恍惚中,李勖的声音:“好了。墨迹没干,等上半炷香再看。”
她依言,🆆🆁🆇被他拉起走向床榻。坐了这么久,真是有些困乏,不大会儿功夫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半夜林风眠起床喝水,冷风吹微,不觉瑟缩了下,盹也醒去不少。
她用尖刀挑了灯芯,蒙住罩子,持灯去看画。
走笔流畅,配色淡雅,落款缀上句:康仁八年春,岁在庚子,绘于北境。李勖这幅图,有宫廷画师张本年那味道了。
只是,等等。
画上女子是林风眠没错,但双唇为何被他点上几抹白色?
她走至镜前,仔细一看,懂了,是奶……
林风眠站在原地运了会气,上床时,极「不小心」地踩了李勖一脚。
整个梁京这两天都闹腾腾的,好像一夕之间,每家都被卷进或大或小的困境中。
「啪」地一下,林怀柄将告示甩在林怀芝面前,气恼道:“我与你说过的都忘了吗!”
林怀芝五十多岁人了,当着夫人与下人被兄长这样斥责,面上搁不住,语气也十分不善:“哥哥闹哪门子不痛快,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想与你好好说,就怕官家等不及!”
林怀芝打开已被揉得褶皱的告示,读下去,方才那气势就全没了。
“这是哥哥从城门揭下来的?”
“我还没那个胆量!”林怀柄气道,“是我托官府的朋友拿出来的。”
“哥哥来晚了。”
林怀芝道:“朝廷虽说这才警告商贾不与二国通商,但官差早就到边境把货物收了,不巧,我那批货上个月全被扣了去。”
林怀柄气得跺脚:“你呀你!说你什么好?胆子太大,还是太贪心?”
“我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世道不太平,把生意都搬回京,你倒好,快打仗了还跟敌国做买卖呢!”
“哥哥,你那官府的朋友有没有告诉你,陛下想拿这些商贾怎么办?”
林怀柄寻思着,也没有,既没下旨,就是暂时不会下罪,《大梁律》中也没有那一条要求商贾不许与外通商的。
“我再打听打听吧。”涉及家族兴衰,他不敢行乎。
“我与你一道。”
二人取了围帽,也不留下用口午膳,便一齐往东边京兆尹衙门去了。
这厢,林怀柔将府上年后花销的账目盘查完毕,遂扯了块红布把账本裹上,领贴身默默往霍宏的书房走。
透过门缝,见他与同僚相谈正欢。
“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怀柔整理发鬓,听夫君道:“你可确保万无一失?”
那人答:“大人不必出手,到时候我们带人来府上拿人,拿完人直送入刑部大牢,场面混乱,谁又知道是大人默许呢?”
霍宏沉吟的功夫,怀柔不动声色转了身,一颗心如坠冰窖,身上也形容不出来的寒颤。
为着仕途,他是要把叶姨娘抛了。
为他生过孩子的叶姨娘。
男人狠起来,竟连枕边人也不放过。
林怀柔突然觉着霍宏十分陌生,相守十余载,她可曾真的认识过他?
当初嫁给霍宏,又是为着什么?
是爹爹说,霍家门第高贵,霍宏此人有志气,跟着他有好日子过,也能将林家的门楣抬一抬。
是了,便是为着「门当户对」。
那么站在霍宏的角度,之所以娶自己,原因大体相同吧。
怀柔无法说爹爹是错的,京城的女子大体是如此定夺一生归处。
只是一开始未想明白这点,此时想明白了,自己也老了,太晚了。
漫无目的地,竟走到东院叶姨娘的住处。此时不是墨梅开的季节,干枯的枝桠影子落在围墙上,仿佛正在盛开。
去岁老爷为了赏赐她生下次子,特意从老宅选的好苗子,林怀柔这心里还不痛快了许久。
她生霍璟时,虽说赏赐贵重多了,但就是少了这一株墨梅。
东院的门开了,是叶姨娘走出来,许是连日闭门不出,她的面色苍白萎靡。
见到林怀柔,屈膝请安,低声叫了一句姐姐,连往日那股傲气都去了不少。
怀柔罕见地没有冷脸,久久凝视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女人,鬼使神差道:“去避一避吧,到我哥哥府上,避避风头。”
叶姨娘一怔,却听懂了。
话说出来,林怀柔并没有后悔。相反,她从未想此刻一般,觉得自己在办一件正确的事,再次开口,语音坚定:“快走。”
“这些你拿着。”她拆了头上的翡翠发钗,一对耳环,一枚琳琅戒指,胡乱往叶姨娘手中塞去,“先拿着,随我回房给哥哥去信。”
整个过程中,林怀柔维持着自己都诧异的平静,她十分坚信,自己要救这个女人,没有原因,不计后果。
日落黄昏,去往林府的马车出发了,她松了口气,转身从前院回后院,恰霍宏与同僚一前一后离开书放。
“夫人……”
“怎么?”
“哦,无事,半日没见你,你去哪了?怎么晚膳也不用?”
林怀柔笑笑:“我失礼了,可耽误了老爷的事?”
霍宏许久未见妻子这样好好说话,诧了诧,爽快道:“没有的,关心你罢了。”
怀柔施礼,未再言语。
第67章 成谶
怀柄怀芝兄弟二人去了衙门, 一点风声也没有打探出来,无功而返。
是夜,不知哪来的大批侍卫冲入霍府, 直喊拿人,只是人冲进东院后,只见个奶婆子坐在炕上给二少爷喂奶, 叶姨娘不知去哪了。
算是扑了个空。
夜里,霍宏寻思着:“许是一早听到风声跑了,也罢,这样于她于我都好。”
怀柔立在窗边修剪花枝, 闻言,回头问:“老爷,今天来的是什么人?我看不像是京兆尹的官差,倒像是哪家府上的私兵。”
霍宏顿了片刻,:“别多问,夜深了,熄灯吧。”
这晚,怀柔觉得安静得可怕。
许多天以后,林怀芝突然从外面跑到林怀柄家中,驱散下人, 拉着哥哥低语:“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鬼鬼祟祟?”林怀柄推开他。
怀芝:“是我那批货!被朝廷扣下的那批货,如今正在寿春堂叫卖。”
林怀柄眸色多疑, 这弟弟做生意的眼光向来敏锐,他能察觉到的,那都是旁人绝难洞察的。
“确定吗?”
“千真万确,余的不提,单就那皮革布料里头都有我的私印。”
“你说……”
“打住,别猜了……”怀柄立即,“那寿春堂老板什么底细?”
“我能想不到?我立刻就想办法探听了,那边的人口风严实,什么都不肯透露。”
怀柄沉吟:“事赶事到一起了,这样,你再去京师各大商贾宅子上拜访,看能不能得到些消息。”
下午,林怀芝便开始走访了,为显得不那么突兀,让妻子王氏随行,正好自己五十二岁寿辰马上就到了,就说是来送请帖的。
他们先去了米行张老板家,直到上月,这位还与林家搭伙镖局往边关送货呢。
张老板迎出来,笑:“什么风把怀芝老弟吹来了?”
怀芝客气:“在下来送请帖,张老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恭喜恭喜。”
说不几句,怀芝问:“张老那批货怎么样了?”
说到这,张老板叹了叹:“没想到如今官府竟如强盗,我是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不肯将那批货还给我,罢了罢了,就当买个教训吧。”
看来,他的情绪还停留在货物被扣一事上,甚是介怀。
接下来,怀芝依次去了几位相孰的老板的家,晚膳时候,直接回到怀柄府上。
怀柄媳妇备好酒席,两个儿子拜过三伯三伯母,与王氏一去后院用膳,将前堂留给两个男人。
林怀芝:“看来怪事只发生在咱家,如今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寿春堂的掌柜通过什么途径接了我那批货。
要么便是朝廷出现叛徒,把我的货偷偷运出国库,再通过寿春堂贩卖,从中获利。”
林怀柄脸色难看,捏着酒杯不饮。
“第一种可能,微乎其微,按理说朝廷若真想找人接下这个盘子,需先有风声露出来,这样才能抬高转手的价格,寿春堂有什么本事能白捡着大便宜?”
“哥哥说得有理,这样一来,只有第二种可能,可平白无故我也不能去京兆尹衙门敲鼓,如此看来,真像张老板所言,就当吃个教训?”
后院,怀柄的两个儿子用完膳就回房用功,怀柄媳妇扯着王氏问:“你院里那位,怎么样了?”
指的是叶敏青。
有什么事,林怀芝瞒不住林怀柄,也没打算瞒。所以怀柔把叶姨娘送来,怀柄很快便知了,他的内人自然也跟着知晓。
王氏看不惯林怀柔,因怀芝对妹妹太宠了,怀柔这人又没有分寸,时常插嘴林家内院的事情,叶敏青来了自然要王氏照顾,王氏平日有口难言,对着妯娌自然忍不住倒苦水。
“不好,病了有些时日,人呢倒是没有怀柔学的乖张古怪,话少,也从不动嘴讨什么。
但我也不能就看她病着不是?没法跟我们老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