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心疼的, 未惊动李勖,起身批了褂子去院里开门。
天色很暗, 那人一袭黑衣黑靴,通身除了黑色别无其它, 林风眠还是认出了来人:“穆简成?”
穆简成没有立即回答, 幽深锐利的眼光定在她的身上。
林风眠正想再问,李勖轻佻不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穆汗驾到,不知所谓何事?”说着,从台阶缓步踱下,挡在林风眠面前。
穆简成胸口起伏数下,平静下来才开口:“锦官门的事,你定是知道的。”
“进来吧。”
线香燃尽, 天也一点点亮了。
如果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 穆简成尚能维持一丝冷峻傲慢的形象,天色大白,真真分毫毕现。
他通身滚满泥土, 双手本就染了血迹,沾上泥, 显成酱色,平日称得上白皙的脸,也脏兮兮的,十分狼狈。
“穆简成,你怎么搞成这样?!”
穆简成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他计划中的重逢,不该如此。
他该是风度翩翩,前呼后拥,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林风眠会主动伸出手来拉住自己,那时即便心潮澎湃,穆简成也会用最云淡风轻的姿势,牵起她的手。
可是眼下……
“你曾为太子,却愿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驱使,不嫌丢人么?”
穆简成愈发觉得是被李勖阴了,转身将矛头指向李勖。
“穆简成,你不知道情况不要乱说。”林风眠在一旁冷声道。
他看林风眠时,还是能保持最后一丝温柔的:“风眠,你不是十分了解他。”
李勖偏偏嘴角,发出讥笑:“慕容准是你的臣子,他与四王子暗中通信,你半点不知,真是明察秋毫。”
“哦?这么说你全然不知,哈,真是单纯啊。”
“知道又怎样?自大如你,即便我有心提醒,你又会当真吗?”
“呵,你可没有这份好心提醒本汗。”
“难得你判断正确一次。”
“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了。“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林风眠问。
穆简成柔声道:“风眠,你不知道,他狡诈的很,与四王子串通,在本汗乘车路过锦官门时袭击本汗。”
“是他中了自己哥哥的圈套。”李勖冷静道。
穆简成额头的青筋凸起,微笑着说:“风眠,本汗没有这么笨,早就想到右贤王会作乱,早让呼延把精锐都带在身边了。”
李勖把手背在身后:“然后呼延奔在半路被人引去了岔路。”
“风眠,你是知道本汗身手的,即便身边没有呼延,也能以一敌百。”
“但他没敌过,只能逃来这里,以求庇护。”
穆简成的脸色黑得彻底:“是李勖嫉妒本汗。”
“是他自大。”
林风眠头疼:“好好我知道了你别讲了,你遇袭了,对方是四王子还有你那个哥哥,现在戎都呆不下去了,所以你只能跑来我们这里,是不是?”
穆简成一脸我不是我没有的表情,但是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有第二个版本,只好沉默。
“可是你是戎王的宾客,他们不可能明着找你麻烦吧?”
问出这话,林风眠觉得自己傻了,那些虚以委蛇的人哪会真的恪守道义?
如果穆简成失踪或者暴毙,右贤王继位,戎王下一刻便会立即换上笑脸,对右贤王道声「大汗」。
或许他巴不得穆简成早死,这人极难对付,连梁帝在他面前都讨不到好处,偏安一隅的戎王岂能。
“行了,你们聊吧,田翼田庄也该起了,我去与他们交代两句。”
“风眠……”
林风眠回头,本以为穆简成会继续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辩白些什么,他这人就是如此,在意尊严在意的不是时候。
可是他没有,眼睛下垂,显得疲惫:“我想洗把脸。”
林风眠微微怔忪,这时李勖道:“风眠,我也要洗脸。”
“……”王爷你每回都是自己打水自己洗的好吗。
林风眠上了趟街,发现外面风平浪静,既无人寻找失踪的齐国大汗,也没有人议论昨晚那场打斗。
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
对穆简成儿言,绝对是个坏消息。
一则,说明戎王室不承认他的遇袭,二则,呼延奔没有消息。
呼延是穆简成最信任的近臣,他如果活着,定不惜代价寻找穆简成的下落,否则要么死了,要么……反了。
林风眠将这个消息和自己的分析说出来,室内一片寂静。
一个右贤王,是不足挂齿的。便是加上右贤王身后的族老,穆简成也毫不惧怕。
过去一年,他锐意改革,不惜用铁腕、施重典,在族老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激起民怨沸腾,也要将这些人的权柄夺得一干二净。
兵权,盐铁税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可毫不含糊地讲,右贤王在戎境作乱,留都内右贤王的支持者,早已被禁军拿下。
可如果呼延奔反了……事情复杂起来。
他决定之事,多由呼延经手,若他有二心,又岂会真心执行?
至于禁军那边有没有真的得到自己的诏令,也就成了未知数。
再则,他将目光看向李勖。
李勖可信吗?他不得不防。
而李勖想的就简单多了,他与穆简成说不上有交情,当初在北郡六洲齐军协助过北府军,是该记他这份请的。可是穆简成同样劫走了林风眠,算是功过相抵。
眼下,帮与不帮,只看哪头对自己与她的境况更有助理罢了。
短暂思虑后,决定帮。
一则,他认准穆简成有绝境翻盘的能力,这乱世,不多他一个。
再则,离开戎国,或许要借助穆简成的力量。
李勖道:“我可以留下你,但是想住在这里,凡事需听我的安排。”
穆简成高兴坏了好吗,一开始他以为这小子定会公报私仇,把自己赶出去。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感谢李勖的,更不会在李勖面前表现出些许高兴。
在穆简成看来,李勖之所以答应他暂住,也是在林风眠面前装一装「大度」,又或者,是林风眠想留下他但是不好意思直接说。
想到这里,穆简成倒是不自觉地咧开嘴角。
林风眠推门进来:“王爷,早饭好了,出来吃吧。”
“风眠,谢谢你……”穆简成双手捧着滚烫的茶盏,眸中泛着点点泪光,“真的,谢谢你。”
林风眠古怪地看向李勖:他怎么了?
李勖:大概是脑子病了。
早饭不宜吃太油腻的,田翼只准备了烤饼与白米饭,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整齐地放在盘子中,各色蔬菜一样取一点,用热水焯好,加上盐、芝麻、醋一拌,这就好了。
这些天,李勖和林风眠都爱这么吃。
本来还应该有一道「凉拌松茸」,可是松茸这东西实在名贵,以前在四王子那伺候时,四王子也不能日日吃上,田翼实在不舍得让姓穆的浪费了,这道菜就没做。
食物端上来,穆简成差点哽咽出来,林风眠是有多爱我——
一个平平无奇的质子,怎么吃得起牛肉?还不是她为了招待我。
蔬菜虽然简单了些,但是刀功极精细,看得出是为他下功夫了。
穆简成足足吃了两碗米饭,实在是香,完后一擦嘴,看着林风眠:“你的好意,本汗领受到了,本汗十分感动。”说得是大实话。
林风眠秀丽的眉毛一蹙:“穆简成,你又闹哪出?”这是害羞了,他懂,穆简成抿嘴笑了笑:“没什么,本汗开心而已。”
“好了,我们上街吧。”李勖起身,林风眠点点头,也跟着起来,回屋取披风。
穆简成心头不悦,怎么他老是蹦出来打扰自己,一会儿,林风眠回来,问李勖车马可准备好了。
李勖有点为难,他是担心她滞食肚子不舒服,这才提出走一走。
可这丫头越发地懒了,坐车还怎么消食?所以告诉她,今日不坐车。
一旁的穆简成想,风眠果真了解我,知道本汗没有车马不方面出门。
林风眠岂能看不出李勖的心思,于是抱着他的臂膀,像小猫似地蹭了蹭:“王爷,好不好嘛……”
“风眠……”穆简成脸色铁黑,“不要求他。”
李勖自然是拿她没办法答应啦。
林风眠冲他一笑,回头看着正在整理额前碎发的穆简成道:“穆汗王,你留下看家。”
穆简成:“嗯??”
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良久,穆简成终于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脸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着坐回吃饭的地方,直到外面马儿长啸,带着车轮声一同远去。
团子和犄角见主人走了,怏怏不快地垂下尾巴。
穆简成见了,低声道:“她把咱们都抛下了。”
第70章 帝逝
云启宫。
梁帝的床前围着许多人。
其中有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国舅爷。
殿外也跪了一群, 是近臣如沈摘、萧国公、卢境时等,至于四品以下的官员则要更远些。
二皇子道:“舅舅先下去歇着吧,别熬着了。”
“你们不必管我,回去也是记挂,不如就在这。”
二皇子不强求,又与三皇子交代由二皇妃、三皇妃轮流打点大臣们的午膳、晚膳。
按理说伙食都是由内侍省负责的, 可二皇子这样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父皇病着,那群精明的老太监难免偷奸耍滑,咱们在这殿里陪着,万一朝臣被怠慢了。”
“皇兄安排就是,三皇妃自然全听二皇妃的。”三皇子道。
“知道你最懂事了。”
“哦对了,一会儿父皇醒了别提废萧国公的事。”
二皇子稍微回头, 就看到三皇子脸上全是疑惑,“叛军一日不灭,京师就一日不得安宁,何必这个节骨眼给父皇找不痛快?”
“知道了……”
床榻上传来苍老的男人的□□声。
“萧……国公……打……到哪了?”
二皇子跪行上前,握住梁帝的一只手:“父皇你就好好歇着,放宽心,兵部已经出征了,这次定提他人头回来。”
“北府军……和林……”梁帝气息微弱, 喉咙像卡了东西,说话断断续续, 每说完一句,要停下来,喘上好几口。
“父皇你放心,北府军没人敢作乱。”
不知怎地,梁帝忽激动起来, 垂在床侧的手臂奋力摇动。
国舅爷见势赶紧越过二皇子,贴着皇帝耳朵道:“陛下是要北府军与林潮止大人出城剿贼?”
这下梁帝平静,一对眸子定然凝视国舅爷,国舅点点头:“老臣懂了,老臣这就把林大人与司马大人传来。”
听完这句,梁帝放心合上眼睛。
待榻上传来呼声,众人匍匐退到三尺开外,才轻悄悄起身。
到了偏殿,二皇子脸色不太好,他对国舅爷方才的举止十分不满。
“我不是说过,对父皇慎提贼。”
“也不是我想提啊,二皇子看到了,我再不接话,陛下那口气就接不上。”
出门便落了外甥一通埋怨,国舅也是有脾气的,勃然大怒,袖子一甩,出去了。
“皇兄何必这么说。”
“你也帮着他?”
“弟弟没这个意思,就是舅舅有些冤枉了。”
二皇子顿了顿,看了会儿紧闭的窗扉,“行吧,父皇病着,我这有些急躁,脾气一时收不住,别见怪。”
“皇兄说的哪里话。”
夜里,司马葳和林潮止抵达皇宫,由老太监持烛带到陛下面前。
届时,皇子皇孙大臣全驱到了殿外。
一会儿,门「吱呀」开了,诸臣屏息抬首。
司马葳和林潮止一前一后走出,二皇子本就立在众人首位,前迈一步,急问:“父皇怎么说?”
“圣上命我即刻领北府军出城迎敌。”
“父皇还说什么了?”
二皇子是想问,梁帝有没有提及废太子。司马葳昔为废太子心腹,这时给了他兵权,由不得别人不多想。
宫灯扑闪的光火中,司马葳浓眉底下的一对晶眸,忽地一亮,对二皇子道:“殿下,臣只是个军人。其他的,与臣无关。”
非但二皇子,近前的朝臣内侍莫不自司马葳严肃认真的神情中品到一丝煞气与讳莫如深,畏惧怔忪着,司马葳这功夫早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