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葳放下剑,仰起头:“是啊,情势不同了。”言罢继续红着眼擦剑。
他终究是抗旨了,只是抗旨的温温吞吞,不着痕迹。
北府军分批东进,余下的人,则按原计划留在关中。
大太监一问,他就说:“冤枉,本官明明遵旨了,军中事公公想来不大懂。”
如此十几日,司马葳被撤职,押送回京问罪,也就成了大家意料中的。
所幸此前他能做的全都做了。
离开前的那晚,他像是早有预料,坐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对霍玄道:“你说,若当初他走时我追随了,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
“你走不了,先皇不会允,咱的前程和安宁是太子早就算好的,不要浪费。”
“你说我要真的一狠心,把婆娘和孩子都抛下,他们是不是也能生活的很好?”
“抛什么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年你娃娃才三岁。”
“也是。”司马葳点点头,咧嘴笑了阵,又往嘴里浇酒。
没头没尾喝醉了也不回帐篷,就地睡去,嘴里头反复哼哼的也还是那句“若当年我就走了。”
只是后半夜不知梦到什么,不哼这句了,开始哭叫“儿子,爹爹对不起你。”
霍玄心头愁苦难解,全随他,在他身边安歇了。
天不亮,田庄把队伍清点了两遍,来李勖面前等待发号施令,齐军各路主帅也来到穆简成面前,等待吩咐。
不料,从前水火不容的二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不急着下任何军令。
穆简成不说话,他的部下便真如泥塑,一声不吭侯在一侧,田庄到底年轻了些,费解地唤了声李勖:“王爷,再不走戎人就进山了。这里他们更熟悉,还是尽快上路吧。”
这时,李勖扬起手,示意不要说话,不几时,声音响起。
他们地处峡谷,远方无数人的车马脚步声传来,用「地动山摇」描述不为过。尤其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宛若鬼魅。
田庄额角冒汗,不敢发出一声,生怕自己的疏忽,将雄狮唤醒。
此刻连呼延奔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面对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是离开。”
穆简成淡淡开口。
“大汗说什么?”呼延一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到甲胄上。
穆简成看向李勖:“这就要问雍王。”
呼延奔耐心继续听了阵,马上发现端倪:如果是进山搜索敌人,戎人必定担心周围有埋伏而将脚步轻的不能再轻,可此时的声音,果断、剧烈、迅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一看就是为着什么事情往回跑。
这速度……
仿佛……正面临危险。
这时李勖开口了:“是卫允。”
第76章 试探
林风眠想到, 难怪在北戎为质这两年,卫允频频探望。原来除了做信差,还有其他目的。
至于是他说服了李勖, 还是李勖收服了他,她不知道。
不过想来当年李勖在北郡六洲的事迹一定给卫允造成了巨大的震撼,为他埋下誓死追随李勖的种子。
卫允此时供职兵部, 当然不会先斩后奏来攻戎。
他只是打着「练兵」的旗号,带军队在交界兜了一圈, 已吓得四王子迅速回守都城。
不久,四王子会发现自己被骗了, 只不过那将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戎军彻底离开地界以后,李勖一行人正式前往陇右道与卫允汇合。
不过在这之前, 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他对林风眠说:“敌人即使撤军也会留人驻扎,我去解决他们,你留在这里等我。”
随后,像是心照不宣,与穆简成互看一眼,穆简成微一点头,与他并行而去。
林风眠带着李勖留下的人找到一个山洞,打算暂且在这里过一夜。
夜晚降临, 飞禽走兽纷纷离开洞穴出来觅食,狭长的山谷一时充斥了杂乱的怪叫。
洞口的一丛篝火昼夜燃烧着, 用来驱散食肉的野狼、烈兽。
洞外,兵丁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林风眠歇息在山洞深处, 身旁另外燃了簇火苗,烘烤白天下水摸鱼时湿了的衣裳。
夜晚, 衣服烤得全干,洞里连仅有的一点也水气也没了,四下暖烘烘,她从熟睡中醒来,感到有人撑着自己的背喝水,她只当还是住在质子府上,夜晚让李勖起来倒水,梦里抓着那人的胳膊喝了个痛快。
天亮了,睁开眼睛,看到洞顶被风霜摩擦得几近圆润得磐石,她怔了一瞬,扭头见到团子和犄角卧在自己腋下,惊喜了下,才顿悟昨夜那不是梦。
李勖站在不远处换烘干的衣裳,她走到他身后,从他手里接过束要缎带系起来,然后伏在他的背上,瓮声瓮气道:“你去过老房子了?”
“我知道你定舍不得他们,就回了趟老宅,除了两只狗,你最喜欢的那只碗我也带来了。”
“喔……”
大早上林风眠眼眶就热热的,敌人还没走远呢,他还是冒着危险做了这些。
天差不多快亮了李勖才回来,不想惊醒大伙,便在他身旁睡了,左右不过一个时辰,眼下那团乌青还未消去。
连夜奔波,他身上早就是汗味土味臭的很,天一亮就换了干净衣裳,可没地方洗澡,也仅是「没那么臭了」而已。
他转身把她揽进怀里,看她乖巧环了自己的腰,小鼻子都没皱一下,心下满足地顺起她的毛:“这是想本王了?”
林风眠没有矜持,重重一点头:“嗯!”
李勖心中微荡,远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做什么是不可能,遂捏起她的下巴,深深一吻,眼见姑娘红了脸,身上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又搂了阵子,林风眠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发出:“王爷再抱一会吧,我不嫌你臭。”
李勖:“……”
猛然间大梁的战争便爆发了。
叛军攻破关中,扬威似地将一力抗敌的守城头颅悬挂在城门上,闻信,朝廷迅速兵分三路讨伐。可是要冲既失,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先机沦落敌手。
一时,五道十六州除却京畿,便布叛军和乱民。
数月余,除霍玄领兵收复寥寥失地,由世家贵族带领的所谓「豪壮」几乎屡战屡败。
梁帝不得不接受内阁的提议,放司马葳归北府,尽力拼凑都城屏障宛州。
宛州,原是一个天子脚边十分不被重视的州府,朝廷全副精力放在关中,把粮仓、兵营设在关中。
骤然得到青睐,宛城甚至准备不出供十万大军驻扎的营地。
太守昼夜赶工,老百姓帮工,才总算赶在霍玄大军抵达前夕将城墙束高五尺,可堪迎敌。
囹圄暗无天日,重回日头下的司马葳肤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在一身狱袍上径直挂了甲,骑马到城外,远见稀疏伶仃的影子,怔了片刻,停下来。
他抱拳看着前人:“多谢丞相与众阁老在陛下面前进言。”
沈摘问:“司马将军此行去往何处?”
“第一站先去宛州与霍玄汇合,如果宛州守不住……”他道,“就要退回来守京畿了。”
沈摘了解地点点头。古城门外,青衣白袍,是个书卷气大过官威的人。
他伸出手,司马葳顿了顿,也伸出他那弯弓射箭过分粗糙的手,与他交握。
沈摘道:“沈某从这里送走了太多人,今日轮到将军。望司马将军一路平安,守住宛城。”
“我会的,那京师就留给丞相了。”
李勖与穆简成结道而行,穆简成将从卫允驻扎的军镇借道,自大齐西面入境,扫荡右贤王所率残兵。
这日,终于与卫允汇合。
等来了主心骨,卫允一颗心才算落地,以手下五万精兵尽数投于李勖麾下。
自有了逃离北戎的计划,李勖自立,已经是定局。直到计划成真,有着前梁太子的威望。
再者从前的老部下因过往与李勖的瓜葛而不备重用,被打压,倒戈追随便是顺理成章的。
“论人数,我们只有五万人,而叛军如今已发展出二十万,朝廷人马亦有四十万之壮,因而我们不亦过早暴露。”
卫允分析:“戎王必已将雍王的消息送到大梁,这里的事情传回京师,待陛下做出反应,少则十五日,多则一个月。这段时间正是我们的机会。”
林风眠铺开舆图,指着几处红标说道:“现在问题就是,我们的位置被军镇包围了,军镇都督是皇上钦点,说服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她转念忽想到一件事,前世镇守陇西的将领秦凯,是在大梁没落时唯一没有倒戈齐军的人,最终他与穆简成恶战十三日,弹尽粮绝,宁死也不吃敌人抱着怀柔之策送来的口粮。
穆简成也深受感染,登基以后追封秦凯为忠勇将军。
这样的一个人,胜过千军万马,如果拉拢到李勖麾下,诸州有识之士也会自愿追随。
“先去陇西会石将军,可否?”
此话一出,李勖与卫允均沉吟,石凯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让他与朝廷举异旗,不可能。
坐在一旁的穆简成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震,显是想起许多前世的事,石凯啊,他重生回来竟险些忘了这位真英雄。
他深深看了林风眠一眼,目有异样,并未流露。
他豁地起身,饶有兴味地看了阵舆图,道:“陇西确实是好的选择。”
前世凯身处绝境,尚能爆发出巨大的威力,可终究梁齐势力悬殊,彼一战成了大梁亡国之战。穆简成又想再会一会石凯了。
毕竟身份敏感,卫允不敢信他,可这时李勖也道:“也不是没有法子。”
“先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李勖围炉静立,思绪飘远,“石凯的父亲本是大晋武威将军,祖上是北郡望族。晋末哀帝无能,任凭诸侯拥兵自重,石老将军是个例外。直到梁初,石氏不受先皇封禅。”
“最终还是先皇将北郡故人大批迁至陇西,这才动摇石将侍晋的决心。”
“但石氏留下一批年轻人未搬,世代守护祖宅租房。”
这些尽是逐水草而居的穆简成无法体会的,但他听得出神,卫允到底脑子活分,立刻想到了关键:“雍王是说北郡民兵很可能就是当年那批人的后代?”
“只是我的猜测。”
“不无道理……”卫允道,“想当日戎人肆虐,连守城文官都战死了,那个叫石文的还能纠结百姓顽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眼下他们有困难。皇上登基以后对曾经陛下身边的,雍王身边的人防的厉害。
后来皇上听说他私下放粮救济灾民,猜忌背后有人指使,连着当初的民兵尽被赶至北冢脚下开荒,日夜都有士兵看管,无法与外人接触。”
北冢,也即当初李勖立剑所在,但「剑冢」毕竟犯了先皇忌讳。
“或许我们可以一试。”
说话的,是林风眠。
“王爷还记不记得,当初离开大梁,石文他们还为咱们送行呢。”
李勖思忖片刻:“就这样办。”
穆简成看过来,目光炯炯。
眼前的林风眠,实在不一样。实在与这个年纪她本该的样子,不一样。她冷静,毫不畏惧,全身散发着生气。
是什么改变了她?在家人身边的半年?还是与李勖朝夕相处的两年?
穆简成不相信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是经历可以,那么她经历过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她住在戎国半年以后,穆简成的人才得以安插进戎国,不过那小院子李勖防守的严谨,他的人没机会近前一步,后来他们与四王子的交往频密,时常进宫,他的人才有机会一窥,送来的消息也不过「无恙」二字。
蓦地,穆简成眼前出现了前世的林风眠,而后闪出一个十分大胆,令他激动又期待的猜测。
“风眠……”他忽道,“我送你的那三只短箭呢?”
林风眠微微诧异,随后一笑:“你别介意,我在受降城时都用光了。”
不是她。
穆简成松了口气,走出帐子,这时心里才一点点升起失望。
第77章 躬耕
梁帝李诚搬入宫后, 将原本先皇用来议政的承明殿修葺一番,阁老们刚走进大殿,就看到两只汉白玉雕刻而成的仙鹤, 摆放在正门两侧,活灵活现。往里走,金碧辉煌, 仿若天宫。
议了会子朝廷循例,话题自然转到重中之重的战事。
是好消息, 司马葳见到霍玄后,迅速提拔了一批故人, 用着得心应手,宛州虽有城小池浅诸多弊端, 可是仰仗城高之故, 敌人攻不下,只能连连后退。
趁此势,司马葳又夺数城。
“也算将功补过了,他私自任免手下的事情待叛军消灭后再做处置吧。”
阁臣们不说话,实则都觉得这陛下有点小心眼,先皇若在,不会追究, 在他们看来,司马葳也没什么不妥。
“怎么不回话了你们,让朕一人说吗?”李诚喝了口参汤,准备下朝,兵部尚书道:“禀陛下,陇西军前日上了奏折,道因担忧叛军南下不成, 转而西进,故请朝廷放粮仓以做准备,陛下考虑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