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立在他身后的呼延奔, 四王子面色遽变,若非所有人的注意全被穆简成吸引着,也定能发现他过于明显的异样。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厮俘住, 囚禁于军营的大牢中,怎么眼下竟他安然地出现在这里?
也难怪前日开始右贤王就没了消息, 看来那边失手了。
四王子感受到父王正逼视着自己,不敢回头, 那个计划仅凭他一人无法完成,是父王默许。
像是十分满意大家的错愕, 穆简成嘴角似有若无挂出讥讽的笑。
“哈哈哈,能再次见到穆汗,真是太好了!”
极短的功夫,戎王就转换了个口吻。
“那日本王惊闻穆汗遇袭失踪,担忧的一夜未眠,看来穆汗有惊无险,值得喝一杯!”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朝臣见势皆效仿王上喝起来,内侍为穆简成搬来座椅, 放在距离戎王最近的地方。
穆简成落坐,面上又是那惯有的不喜不怒了,婢子端着酒盅为他满上, 他看也没看,待婢子告退, 他捏起酒杯,微一偏头,对诸臣笑谈:“方才在聊什么?不要因为本汗的到来扫兴?”
下首惊慌阵阵,方才议的,正是如何对付北齐,还真不好对着这位讲呢。
穆简成将戎王的慌乱与尴尬极复耐心地品了一品,悠然道:“戎王?”
四王子提着酒壶起身:“儿臣为父亲添酒。”这一下,正遮住戎王的目光。
穆简成心底不悦,杯盏一搁,置在桌上,听到动静的四王转身,正对上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时惧然。
正是深夜,薄雾冥冥,不远处的湖水与玄穹融了,分不清界限,几盏宫灯犹如天灯,遥遥招式着宫室所在。
不一会儿,两个北齐将士拖了人扔来。“穆汗,你做什么!”
大王子惊起,穆简成冷笑:“把你们的人还给你们。”
下方身负重伤的人正是当初扣押呼延奔的将士。穆简成鼻音沉重嗯了声,将士开始朝四王攀爬,求救,四王大惊,可将士的声音仍然落到众人耳朵里,朝臣窃窃私语,大王子发难道:“他说的是真的?穆汗遇袭果真与你有关?!”
推脱不得,解释不得,四王铁着面沉吟,总不能说一切都是父王指示。
“原来真是你!”大王子转身对穆简成,“是四弟糊涂,还望穆汗宽宏大量,莫要影响戎齐之交!”
穆简成微微一笑,眼睛还是冷的,静观父子演戏,至于他们说什么,不十分在意。
一派剑拔弩张中,李勖倒是闲散自得,他只做寻常装束。
但还是难掩雍容,自饮一阵,看向林风眠,她的位置听不到前头的烂事,正与个贵妇打扮的女子嬉笑交谈,见久久都没回视自己,李勖挑眉摇头。
穆简成漠然地收回视线,抬首望月。
今夜,谁都别想好过。
四王子苦笑道:“父王,不如让女眷先去湖心殿休息。”
“也好……”
很快,林风眠与贵妇们都被邀到湖心那处宫殿,过桥时,有人吵起来,说一群人住一起糟心,要回自己住的地方,被无情回绝。
乌娜珠渐渐感知到势态紧张,捏着林风眠的手小声问:“是不是王上生气了?为什么不放她回去?”
恐怕比这更严重。
不过这话林风眠没有说出来,以免乌娜珠惊恐喧哗,惹来注视,她一面吩咐田庄去桥那边打探消息,一面让田翼细心注意着身边的动静。
很奇怪,她出奇地冷静,这份冷静不知是源自对李勖的信任还是对自己的,总之她并没有以往遇事前的紧张。
河对岸灯火通明,虽然方才极断的功夫就增了不少兵。
但到底没有打起来,见过大世面的妇人们压根儿没当回事,四散休息、闲谈。
许是被林风眠的严肃感染,乌娜珠十分惶恐。
“风眠,究竟怎么了?我家王爷会不会有事?”
“我也不知道。”
田庄回来,附耳说了几句,林风眠冷汗便冒了出来。
戎王呕血昏厥,前头是四王子掌兵。
这架势,林风眠太熟悉了,前世她见证过太多次,因而不必多番确认已能断定这是一场夺宫。
只是穆简成站在哪边,大王子与二王子又做了多少准备,李勖是否知情,她不得而知。
她看着乌娜珠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你家王爷不会出事,因为今夜他绝不是被势态推着走的那人,一会你要跟着我,还有……”
她顿了顿,终是决定对乌娜珠道,“尽量安抚住各位王妃。”
“田庄,再探,记得仔细听太医怎么说。”
这时田翼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来他还有别的任务,林风眠不去管他。
“我跟着你?可是这里我更熟悉呀,不是我照顾风眠吗?”乌娜珠惊讶道。
“不是了……”林风眠认真道,“暂时不是了。”
乌娜珠被她的样子吓到,但很听话,一步一回头地去与大王妃、二王妃交谈。
林风眠默默清点了一下屋子里的人,各王妻子、女儿等家眷总共有二十多。她恍然发现,即便马会节时,人也没有今日齐整。
不几时,田庄再次回来,道太医言辞隐晦,语有所指戎王是中毒。戎王本就病入膏肓,这点毒也就致命了。
是四王子。
林风眠脑海中无端地飘过这个念头。
四王方才为戎王添过酒,这也是戎王昏厥前最后入口的东西。
所有猜测跟着清晰起来,是四王提议戎王来行宫养病,也是他提议,女眷撤到湖心殿。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意……
林风眠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乌娜珠。
前头,大王子、二王子都被突然的变故震惊了。
父王好好的,怎就吐血了?
来不及伤心,身为王子,他们迅速意识到,如果不立即做出反应接下来将会相当被动。
大王子遂言之凿凿地说,父王是被四弟气的。
当下戎王是死是活还不是定数,他要拿出做哥哥的架势,把几个刺头盘整妥帖,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不料,向来胆小怯懦的弟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中,转身道:“穆汗,容我将家事料理完,你我两国的事情先让一让。”
穆简成早知这四王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却也真心没兴趣参与别人的夺宫,因以好整以暇坐回交椅,道:“请……”
齐国不参与,四王暗自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
二王子第一个想到回家召集府兵,可是外头被重重把守出不去。
他于是对领兵人说,父王一时半会醒不来,他要回去接更老道的太医诊断,不料那守卫却说,出去可以,除非四王子下令。
他一听,火冒三丈,掉头就来质问。
“老四,他们说是你下的令?多什么事,快点叫他们把门打开。”
“急什么。”
“你可真有意思,你……”他话声一顿,去瞧大哥,眼睛警惕着眯了起来,“老四,你想干什么。”
“父王要驾崩了,弟弟也不能做什么。”
“你们争位向来轮不上我,我也不会干预,你先叫人把你二嫂放了,我们即刻离开。”
可是四王却看向了大王子。
他是想让老二去求老大。
“老二,别怪哥哥,这小畜牲是想逼我让出王位,哥哥帮不了你。”
“可是大哥,大嫂和大公主也在哪里啊。”
草原男儿,居无定所,但他们极珍视家族,大王子心弦一紧,仍赌他不会做得这么绝。
毕竟满朝文武都在一旁看着,难堵悠悠众口的事,做了也就不能称王。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大嫂会照顾好自己。”大王子话音方落,四王长臂一挥,隐蔽多时的弓弩手齐齐将箭尖对准湖心殿的方向。
“你……”
“四王……”
然而命令还没来及发出,李勖从人群中走出。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文武大臣这才发现,他们平日对这个南梁质子近乎蔑视的忽略是多么愚蠢。
不知何时,他们最弱小的王子已与他结成同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壮大成参天大树,无法撼动,以至于酿成今日祸患。
而四王子似乎对质子的一言一行敬重到了听话的地步,李勖问完,四王话锋一转,弓弩手的箭头便齐刷刷调转了方向,直指前殿的男人们。
除却穆简成,无人注意,李勖眸中的寒意并没有消散。
转头对呼延奔下令,呼延点点头,消失了。
“老四,别欺人太甚,有什么回戎都再说!”
“回戎都你们还容得下我吗?”
打斗声传到湖的另一边,贵妇们终是无法视而不见。
惊慌失措地想离开此地,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有人身边带着有点功夫的下人,好久才想起来让他们出去打探消息。
但是出去没多久,即被带着血扔回来,警告莫再妄动,否则不客气。
二王妃面白如纸:“出事了,出事了?”大王妃安慰她:“别害怕,前头还有我们王爷呢。”
第74章 夺宫
二王妃一想也是, 大王子素来稳重,有他在,王上的脾气都小点。
安抚完别人, 大王妃才靠着墙边缓缓滑下来,坐在湘绣蒲团上,人陷进去半截儿。她面上安然, 甚至端庄,心里打鼓谁也看不出。
乌娜珠早已吓哭, 碍于颜面,只肯小声啜泣:“是不是齐兵攻来了?”
“那我家王爷……”
看来她真是一点也不知情。
有那么一时半刻, 屋子里的女人在畏惧里度过,可是想到自己的男人, 又纷纷自信起来。
除了林风眠, 谁也没发现那片弓弩手曾短暂地指向她们。
这时后殿一阵骚乱。
林风眠发现乌娜珠不见了,循声过去,乌娜珠半跪在地上,右脸颊红了一片,面前趾高气扬的女子自然是动手的人。
林风眠挤上前。
那女子问:“你是谁?”
来不及回答,大王妃已经开口介绍:“她是质子府上的。”
片刻,女子眼底溢出轻蔑, 林风眠小声问乌娜珠怎么回事,乌娜珠道:“她姐姐是四王子另一个妃,今天针对我也是为姐姐抱不平,你先退下,我一人这样就够了。”
林风眠拍拍乌娜珠的肩, 慰藉她不要害怕,走到女子面前, 道:“不论乌娜珠年纪是不是比你大,她既与你姐姐共同侍奉四王子,就是你的长辈,我想你的行为即便拿到戎王面前,也是应该被斥责的。给她道歉。”
女子怔了怔,像是从未见过如此平静从容的面孔,林风眠看向大王妃,岂料大王妃低下头,不自在地理起耳旁鬓发。
林风眠恨铁不成钢,心想这里正是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你却怕了她。
女子冷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二王妃扯了扯她袖子:“乌维,算了。”
听上去是个十分熟悉的姓氏。
林风眠想到,李勖和卫允交谈时提到过戎王的车骑将军姓乌维。
一般称呼女子都用闺名,二王妃却以姓氏称此人,可以说明两件事:一,此女对自己的姓氏十分自豪。
二,她的家人地位远远高于其他乌维氏,别人一叫便知指的是谁。
林风眠道:“想必车骑将军与戎国王上一心。”
乌维氏脸色骤变,冷声道:“我的事情与父亲不相干,我今日就是要教训这个狐狸精!”
巴掌没有落到乌娜珠的脸上,被林风眠接住,这力道精准,既让她抽不出,也不会伤了她。
“你死定了。”乌维放言。
林风眠却毫不畏惧:“我记得,狐狸是戎族非常高贵的生灵,在姑娘口中却成为攻击他人的武器……”
凝视乌维,她一字一顿道,“让我猜一猜,你的姐姐经常在你面前这样说?那么她有没有抱怨过你的姐夫?”
乌维氏脸色一白,林风眠看在眼中,继续道,“还是说,你的家人一样也……”
“乌维,不得放肆。”
人群远处有人走了过来,闻声,乌维带了哭腔:“母亲!”
原来不是没有长辈,只是缺乏管教。
林风眠看到一位穿着打扮十分出众的妇人,她走出来,人群自觉为她让路,将军夫人的威严自然没人敢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