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捏起酒杯底部细跟,撑起下巴悠悠看对面着慌:“嗯?”
“……我是说您是否已有意中人。”他磕磕绊绊道,说出这个词花去莫克里安不少勇气,“或者有任何结婚的意愿。”
你不置可否地挑高双眉,感慨的话涌到嘴边,重新咽回心底。
意中人?
这个词太虚无缥缈了。
“莫克里安,人心易变。”
话语简短,悄然暗示你的态度——哪有什么意中人,也许朝夕之间旧爱新欢便走过一轮,现在喜欢的,转瞬弃如敝履也再正常不过。你切开肉饼细细品尝内里松软鲜香的馅料,胡乱思想,眼前浮现的却不是艾斯本。
是一张骄矜意气的脸。
……他啊。
当时明明选的是他。
你最应该最合适的选择也是他。
可是现在,你犹疑了。
凯撒还在等你,但你不敢回应。
假如按照计划进行下去,他该如何承受最后的结局?艾斯本孤独千年,等待他的不过是又一个千年;然而凯撒·卡文,神经脆弱的小疯子,赠予他希望再复推入深渊……
过于残忍。
目前艾斯本呆在你身边,婚姻成了你俩默认相互绝不触碰的话题。别说解开凯撒头内的封印,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万一艾斯本想不开自己跑去把人弄死,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你就白忙活了。
怎么办呢,除了一拖再拖,还能怎么办呢?
一方面你发愁剧情停滞不前,另一方面又难以割舍当下的生活。
缺了一个爆发点。
一个能足以令你做出足够权衡,打破目前僵局的转折。
现在你端坐宝座,头顶悬达摩克里斯之剑,身旁歌舞升平。这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就此结束表面的安定,撕开西境与本土最狰狞的对峙。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夜惶恐,等它一刺而下的那天。
“如果那颗心停留的足够久才做出改变,又有什么关系呢?”莫克里安朝你举杯,“重要的不是它在还有多久再做出新的选择,重要的是它现在为谁停驻。殿下,您以为呢?”
你:……???
等等好像对面的发言有些微妙!
以你多年SVIP鱼塘看护员的经验来看,目前情况大大的不妙。
应该不是你自作多情吧?
那么逆推这场晚饭的性质,特么忽然就变了啊!你以为的“平易近人顶头上司亲切联络下属感情”职场剧情最后扒开真面目居然是八点档狗血剧“烛光晚餐居所参观神秘约会一日游”?!
……这就尼玛离谱。
你万分后悔把克莱恩叫去休息,但凡多一个人在现场,对面的发言都不至于如此风骚。
你最近只想认真搞事业,原来鱼塘就够乱的了,再添一只往里扑腾不得要了你老命!
不慌,不能慌。你是要做海王的人,小场面,稳住!
总得给些回应才合适,你苦思冥想,思维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手里捏着的餐叉哐啷落入盘中。好重,腰软绵绵的直不起来,全身找不到合适的支点;身子往扶手一歪,下一秒就能溜到地上去;眼前的餐盘连同桌子晃荡不定,重影幢幢。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你掐住自己大腿,尝试聚集剩余不多的意识。世界似真似假,你挥舞双手,依稀打翻了汤汁,汁水同旧电影慢放般缓缓流下,眼前一幕被拉扯成虚幻变形的异象,隔着纱不容阻止。
你最后没有抓住任何支点,倒在地上,将要屈服于身体的指引,就此睡去。
有、毒。
眼前一切化作朦胧不清深深浅浅的灰白色,万物沉默,只待你安然阖眼。
眼皮缓缓地、缓缓地,就此闭合。
“砰——”餐室的门被人撞开。
“伊薇尔!”
克莱恩急切闯进,只见里头两人都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桌面杯碎盘倒。
他早已三两下将餐饭用好,呆在外头待你召唤,方才听见瓷器碎落赶忙冲入,眼前景象难以置信。
——他先前放心离开正因管家试食安然无恙,没想到竟还是中了招!
克莱恩耳尖耸动,过人听力截获不同寻常的信号。
有人,一群人,起码五个在往这边跑。
他必须带你离开!
管家随后从另一处通道冲了进来,看见里边情景吓得脸色苍白几欲瘫软,双手不知如何摆,慌张喘了口气眼白就往上翻。
克莱恩伸手一掐管家喉口:“这个时候你也敢晕?!”
“外头,外头我看见马都泄了!躺倒一片站都站不起,赶紧往回赶,一来就……就!”
克莱恩瞳孔缩放,走不了了。
一切都有预谋!
有人故意谋划今日一场袭击。
耳畔脚步声迫近,期间夹杂侍女惨叫以及刀剑入肉的割裂声。
“天啊!这都是神明对康纳府的惩罚吗!”管家小声啜泣,绝望跪地。
更近了。
克莱恩叹了口气,他已经没有时间纠结眼前这位试毒者为什么毫无反应。
克莱恩拎起管家后衣领叫他站直。
“来人多,短剑不占优势,拿把你家少爷的长剑来。”
管家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冲进莫克里安房中取剑,摔了三跤都顾不上。
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处,仅有一处通道通往餐室,隔了一间小屋供佣人进餐,再远便是厨房。
看来那些人从厨房进入,克莱恩凝神细听,闭目思索。
还有两重门。
冲破第一道门的时间刚好够他布置防护,只要把他们挡在第二道门之外,你就是安全的。
脚步声甚急,克莱恩听得更清晰,也许有十来个不止。对方对莫克里安的宅邸很熟悉,二重门外,守卫厮杀喊叫穿透门板,克莱恩左手一扶身侧短剑,整了整衣袖,回身接过管家抛来长剑,拉开剑鞘扔在地上。
看来厨子和马夫属于帮忙设局的人之一,但与新进来这伙人未必同属一批。
约莫拿钱做事吧。
马迪尔堡做这事的人没有他不认得的,绝无可能接此单。
……还能有谁呢?他的雇主仇家可都在兰顿皇城,真是千里迢迢啊。
克莱恩走到你身旁,蹲下身向管家交待:“这间屋子其他门窗堵死,如果有其他出去的暗道或等安全了,别找治安官,去魔法协会问奥尔德里奇·雷克斯,不要张扬事态引起恐慌,有什么事等伊薇尔醒来再议。”
“是是是!”管家急急应下,转瞬哭丧起脸,“没有暗道啊,老爷小时候那地方就塌了,少爷想都没想过要重新修葺!这,这……”
克莱恩低头,抚上你脸颊一侧。
呼吸平稳,面色无虞,深眠无汗。
假如他没有猜错,你会陷入昏迷应该是因为摄入了毒参茄或者曼陀罗,这种东西懂行的一碰就明白。
食物无需下毒,提取出足够良质的汁液涂抹在必然接触的地方,皮肤接触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让人入睡难醒。
克莱恩顶着管家震惊的眼神,郑重地俯身在你唇上印下一个吻。
和他想象中一样香软。
“睡一觉就好了,我保证过把你活着带出去,说到做到。”
克莱恩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一贯表情匮乏的脸上难得露出灿烂笑容,栗色短发碎乱飞扬,朝管家道:“等我出去之后,将餐室的门堵上,听到什么都别开……直到三声长响,三声短响交替叩门,那便是安全了,你再开门放我进来。”
香软地让他有流泪的冲动。
“阖门。”克莱恩手持一长一短两剑,张开架势走出门去,他最后痴痴望了你一眼,“堵严实。”
守好她。
门内有他慷慨美丽的雇主。
她是一尾带毒的美人鱼,娇娆沐浴在月光下,会扭动诱人的身体用最无辜的神情做最血腥的事,会施施然抢过他的短剑架在喉间,说,“和你在这座城里碰到的其他显贵女性不一样,我会杀人”,会白日华服睥睨坚不可摧,半夜埋在衾被内脆弱哭泣。
得守好她啊。
身后两扇巨门相合,眼前的远远那道小门破裂出缝隙,被人用暴力拆成一堆废木片。
一群蒙住面部的人从毁坏的门洞内一股脑冒出来,克莱恩长剑插地,掀起袖口,露出内里袖珍小弩,他连拉三发,中途从身后抽过小盒替换空箭夹,二十来支一指长的小箭扫过,第二盒又空了一半,对面五人不备,抽搐倒地,其中两人还有行动能力,一人射中眼内行动不得章法,其余两人脖颈、太阳穴处各中箭数支,活不了了。
补拉一发射空箭夹,他摸过身后,瞬息换上最后一盒箭夹。稍得喘息,克莱恩双眼滚过一圈,摸清楚了来人大致人数。
总共来了二十个。
对他来说还剩下十五个得解决。
电光火石,数名蒙面人已持武器朝他的方向劈砍而来,克莱恩拔出长剑,咬牙横衔在嘴,嘴角割裂的腥味流入喉咙口。
飞旋、横扫、拉箭、连滚,一套动作连环下来,白刃寒光闪电与他擦肩而过,经过之处留下劈砍的划痕。
露在外头的皮肤鲜血浸透,克莱恩吐出一口带血唾沫,小事,皮外伤,他要害可都守得好好的。
克莱恩身手素来以灵活敏捷取胜,拼力气可不是他的强项。
九个。
离得越近,射的越准。
箭夹彻底空了,克莱恩长剑斩断离他最近那人的胳膊,侧身上步旋身短剑割喉,他借力拽住手上将死之人往后挡甩,恰好连身后袭击者一同压倒。
但对方的弯刀仍割破了他眼下皮肤,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补刀。
七个。
来不及感知疼痛,克莱恩一扯左前臂已然无用的小弩飞投掷右后方来客,精准击中那人鼻梁。
断臂所握长剑被他用剑尖一把挑起飞至半空,换手接住,躬身一躲对面来势汹汹的下劈,反手投标似的将剑一抛,直穿另外稍远者腹部,另一只手翻腕挑割,断人脚筋。
右手拿回长剑,穿刺夺命。
五个。
他没得过人教导,一招一式,都是从血里头学来的。对方训练有素,武器虽不统一,不难看出受过训练,打斗间有痕迹可循。
失血过多,克莱恩眼前发晕。
体力将至尽头。
不能倒。
绝对不能倒!
他主动出击,右手迅捷横砍,待对方抬手来抗,克莱恩左手反握短剑从来人喉旁滑过,冰冰凉凉,吻去性命。
轻巧顺力道绕避,顷刻,靴旁重物砸落。
这间屋子本就是佣人吃饭的地方,现下已破碎的不成样子。
四个。
仅容他喘息三秒,剩下四人一齐来攻,克莱恩低身避闪,引对方来追。
其中一人见状,退出战局,以斧头狂劈餐室外门。
管家心惊胆战地靠在门后积攒的一大堆家具上,紧咬衣袖防止哽咽漏出。他头发都白啦!大半辈子哪里遭过这个罪!
神明护佑,他家少爷和他都能平平安安过了今日!
身后震动如劈在肉,门外落斧一回,管家瞧着眼前两个躺在地毯昏迷不醒的人,心里凉一截。
“咚——!”
他堵上双耳,将头埋入两膝之间不忍多听。
短剑插回腰间剑套,餐盘锋利的碎片被克莱恩捡起,两指相夹,簌簌横飞。
倒了两个,活着,但是构不成威胁。
迟早都得死,时间问题罢了。
他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
两个。
下一秒,克莱恩右臂负剑格挡头顶一柄长剑,后方裂空之声作响,一旦成功劈中,克莱恩知道,自己恐怕要从肩膀裂到腰间。
舍左臂,保全身。
血花迸溅,克莱恩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左前臂随短剑飞出,断肢处麻木一瞬,随即惊人痛楚席卷神经。
克莱恩面目扭曲大喝,用他最后一丝力量顶开剑尖,转身削了持斧人的脑袋。
一个。
……一个啊。
克莱恩愣愣立在原地。
寒光从他胸前冒出,尖刃与皮肉摩擦割裂的声响在他耳畔极端放大,转而变成震天轰鸣。
站不住了。
长剑支地,眼前虚飘涣散,知觉明明无限远离,转瞬被疼痛拉回人间。
痛,好痛……
他活不成了。
发尾滴血,克莱恩分不清是自己的,又或属于哪位已经变成尸体的仁兄。
……不行,他不能睡,还剩下最后一个。
他不能食言。
“躲什么!严重失职!”半嗔半怨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
景象忽变,眼前黑夜分明成了白日,冬夜幻化成初春碧茵,那个女孩坐在阳台边梳妆,克莱恩看见自己呆头呆脑地站于马车旁帮忙收拾行李,他记得,这个时候她会回头,自己该摘帽行礼……
行礼……
记忆中西林春日的阳光与花香碎裂,现实里只有他胸前一截剑尖将要拔出。
只剩下最后一个麻烦了,解决完就能去见她。
好想活着去见她。
克莱恩仅剩的右手攥紧长剑,抬臂向后斜刺。
蒙面人没有料到他竟还能反抗,被正正准准一剑穿心,连带将克莱恩后背上的剑一并拔出,后仰倒地,胸口竖着莫克里安的剑。
顿时沉重的身体失去平衡,双膝闷闷跪地,克莱恩捂住胸前伤口,单臂匍匐,往日轻捷身姿不复。他毫无尊严地在寒凉的地板上扭曲蠕动,每一寸前行疼得撕心裂肺。
终于爬到门边,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颤抖着手指叩门,三声长响,三声短响。
开门啊……求求谁,随便谁也好……让他再看一眼她……